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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一百年惊世名
    烟波浩渺的愁龙渡,妖族大军如潮退去。
    留下破裂的舢板,浸水的旗帜,还没熄灭的残火…………以及水中尚未化开的血。
    水深不见底,多少新尸在其中。
    人族大军千帆列阵,定波未动。
    吕延度眯着眼睛往前看:“你说他们为何撤军?”
    姜望左右看了一圈,才确定他是在问自己,遂斩钉截铁:“定是慑于几位真君的天威!”
    秦国的甘长安才从一艘楼船飞上来,闻听此言,一时表情古怪。想了想,又飞了回去。
    他与姜望也算是黄河旧会,不知世间有此真也。
    吕延度当然也并不当真,只道:“那你说,我们为何不追击?”
    姜望笑了笑:“我也是带过兵的。”
    吕延度有些审视的口吻:“愿闻其详。”
    姜望摇了摇头:“晚辈的意思是,我不必知道他们为什么撤,咱们为什么不追。军中只能有一个意志,此刻莪是听命的人。”
    吕延度笑了起来:“也算是知兵了!”
    “瞧你这话说的!”孟令潇在一旁轻摇折扇:“他曾经可是天下霸国里,最年轻的军功侯。你就算想教他点什么,蹭点缘法,也不该教兵法啊。不知道谁教谁呢!”
    吕延度看他一眼:“想不到几千年前的老前辈,还会关心几年前的历史。”
    “中间那些年都是在冰棺里度过,可不能算。”孟令潇轻笑着道:“要论实际经历的岁月,我可不比你年长多少。”
    眼看着他俩有吵起来的趋势,姜望赶紧道:“说起来我们才是实力占优的一方,妖族现在应该尽量避免大战才是。他们却主动挑起这一战,突袭愁龙渡,着实有些蹊跷…………不知他们有什么谋划呢?”
    神骄大都督想要指点他几句,他也识趣地求知若渴。
    “他们若是真想大战,就不会这么慢慢添油了!”吕延度冷道:“应该如当年一般,妖皇亲自带队,直接压上主力,把偷袭打成强攻。那才是大战的态度。似愁龙渡这般,今日添一军,明日来一天妖,好似加水和面,要打到何时?他们难道不知道,无论他们怎么添,人族都跟得上么?”
    吕延度是星占宗师,也是天下名将,他的分析姜望自然是信服的。
    “您的意思是?”姜望问。
    “狮安玄恨你入骨,都能强行撤军,分明是得了军令,他们三个都不是这场战争的决策者,愁龙渡也根本不是他们的战略目标。他们这是想以小战止大战,试探我方战略布局,主动控制战争烈度,以安稳的备战神霄。”吕延度笃定地道:“若我所料不错,这一战绝不会在短时间内结束,必将旷日绵延。”
    姜望一惊:“绵延到神霄世界开启吗?”
    吕延度道:“天狱世界本就战火不熄,他们现在只不过稍微提升一点强度,锁定战场,以牵制咱们的妖界主力,避免更大规模的战争。”
    他饶有深意地看着姜望:“你想要的阵杀真妖的时机,这场战争里可能不会给你。”
    姜望皱了皱眉:“他们想要控制战争的烈度,但是战争打起来,由得他们控制吗?”
    吕延度眺看远方:“这就要考验他们的战争艺术了。”
    孟令潇施施然道:“以两族的实力而论,他们是势弱的一方。但是在妖界这里,他们又是优势的一方。在妖界天意的压制下,文明盆地短时间内——至少在神霄世界开启之前,没办法外拓到打倾族之战的地步。因为神霄世界的时间限制,导致在这之前的战争极限就在这里。我们不可能倾尽全力,打一场神霄世界开启前都结束不了的战争。”
    这段话很好理解。
    人族这边是愿意开战的,如前段时间修远主动伐城,就是一例。再如孟令潇所代表的黎国,黎国皇帝带着大量精兵强将从过去支援现在,很需要在妖界发出一些声音,如此才能争取到神霄战争开启时的话语权。
    妖族那边如果没有恰当的应对,大大小小的战争很难休止。但倾族之战不会发生,这是由妖族本身的实力所决定的——他们不可能在短短数十年内被消灭,而人族无法将神霄开启之前宝贵的备战时间,全部消耗在看不到头的妖界土地。
    归根结底,人妖两族目前在妖界的根本需求不同——人族是各方势力争夺神霄战争的话语权,战争规模的极限早就确立,但极限之下的幅度波动极大;妖族是希望将战争控制在一定的规模内,以安稳备战神霄。
    人族虽是愁龙渡的应战方,在此之前却是多方求变。妖族虽是挑起愁龙渡战争的一方,却是在求稳。如此蝉法缘的慈悲,狮安玄的忍耐,就都变得合理起来。
    姜望大概听明白了:“如果我们在愁龙渡大幅度增加军事力量,他们就会立即放弃这里,绝不会真正跟咱打大战。”
    “但是另一块战场又会开启!”随着一道清朗声音拔跃而起的,乃是一个留着中长头发、前额碎发齐眸的男子。
    身量中等,披挂一件很是精致的灰色战甲,眼神很深邃。
    他的发色也是灰色,据说是当年伐妖所染之毒,胜利之后也并不复回。倒是别有一种奇异魅力他就是张扶。
    景八甲之御妖统帅。
    以“御妖”为名的强军镇在妖界,真是再恰当不过。
    张扶飞上高空,与几人并立,继续道:“他们可以用地盘交换时间,愁龙渡打出去了,他们可以从其它地方打进来。我们不得不应对,防止他们佯攻变主攻。而文明盆地之外的地盘,我们现在很难守住,在不外拓文明之火的前提下,打出去除了分散兵力、增加咱们的防备压力,没有任何意义。我同吕都督分析持相同意见,妖族并不是要打大战。同时在我看来,把战场稳定在愁龙渡,对我们来说是可以接受的。”
    当张扶也参与到讨论中,这就可以视为一场军事会议了。
    且是这场愁龙渡战争里,人族方级别最高的军事会议——这正是甘长安没有继续往上飞的原因,姜望有资格参与这个层次的讨论,“八岁能长安”的他,却还不能。
    姜望很有自知之明的保持了沉默。
    若说两军斗将,洞真互搏,他绝对当仁不让。但这种决定妖界大战略的高层会议里,以他的兵略,还是不要发表“浅见”。
    吕延度和张扶他们语气随意,但却是在讨论妖族的战略意图,责任太过重大。若是判断错误……
    “还是神霄世界给了他们底气啊。”秦长生道:“他们现在用地盘换主动,用地盘换消耗,换做神霄升华前,可是一寸地都舍不得。”
    吕延度冷道:“这是最后的疯狂了。”
    神霄战争若是失败,妖族就几乎断绝最后的希望,只能接受圈养的命运。所以对现在的他们来说,妖界这最后的生存之地,反倒是可以消耗的战争资源。
    这场愁龙渡战争就是决心体现——他们愿意燃烧所有,只求那一场神霄的灿烂。
    孟令潇道:“咱们虽然做出这样的判断,但还是要做好他们提前倾族的准备。如果在神霄开启!前万妖之门失守,咱们就完全失去战略主动。后果不堪设想。”
    吕延度也点头:“此是老成持重之言。”
    “兵略我不懂,你们讨论就行。说到万妖之门,现在宇文过一个人在那里,我去陪陪他。”秦长生挂起长刀,唤了声:“长安!”
    “真君自回吧。”甘长安立在楼船之上,拱手道:“我就留在战场了,大秦男儿,从不避战。岂能如那狮家新王,躲在后方?“
    “想什么好事!”秦长生骂了一句:“我是提醒你打仗归打仗,接下来记得离某些人远一点。别什么近乎都套,你有人家那么硬的命吗?”
    姜望默不作声,直等到秦长生的身影消失了,才飞身踏上楼船,眼神不善地着着甘长安:“刚刚他点谁呢?”
    “我没有听懂!”甘长安笑得很纯良:“总不可能是说您姜阁老吧?”
    姜望逃离了军略会议,随意地靠在船舷上:“嗐,你们聪明人就是这点不好,不淳朴。”
    甘长安笑吟吟地道:“等到我家真君走了再来欺负我,也不是淳朴人干的事吧?”
    他又·啊了一声:“说来也奇怪,我现今在你我之间用到·欺负这个词,竟然十分自然,不觉羞惭。”
    对于八岁就名动咸阳的神童甘长安来说,这件事情当然是奇怪的。
    可当目标人物是姜望,又的确没什么可奇怪。
    姜望定定地看着湖面,一时也想起了九镇之下的浪涛。
    当初参加黄河之会,他们同是十九岁。他在内府场,甘长安在外楼场。那时候的甘长安长得格外青涩,瞧来像是才十四五岁,一柄掌中舞,惊艳观河台。
    可惜那届外楼场既有斗昭,又有重玄遵,他无论如何出不了头。
    “你这几年都在妖界?”姜望语气随意,就如旧友之间的闲聊。
    “是啊,在龙宫宴开启之前来的。”甘长安笑得很坦然:“慢甲先生说我还需要再修炼,我果然还需要再修炼!”
    姜望道:“说明慢甲先生对你期待很高。毕竟你八岁就长安,八十岁还得了?”
    “你就不要再取笑我了。龙宫宴你神临围洞真,天京城你一真杀六真。一百年内,没有哪个天才能逃出你的名声。”甘长安叹了口气:“我还没洞真呢!”
    姜望看着他:“你现在道心明澈,很见通透,三十岁之前的洞真,或者还能争取。”
    “不要把三十岁之前洞真说得像吃饭喝水也似!李一打破了冥冥中的限制,你又前推了历史,但观河台上,又有几个魁首呢?”甘长安笑着摇了摇头:“我骄傲得太早,以至于不能接受失败。当我可以坦然的时候,已经迟了。”
    他略想了想,确定地道:“我大约是在三十三岁左右洞真。快不了太多,也慢不了太多。”
    姜望也笑了一下,只道:“人生还很长。”
    浪涛拍打着船身,哗啦啦的响。
    他看着血色未褪的湖面,忽然想家了。
    “你知道我会来救你?”
    钱丑站在洞口,负手远眺。
    此处高崖孤绝,峭壁凌厉。他的声音显得很遥远。
    石洞之中有一张临时搭起来的祭坛——是尹观用尽余力忙活的结果。
    此刻他正瘫在祭坛中央,躺得四仰八叉,碧光在他赤裸的上身游走。
    虽然成功自楼约手下逃生,但他浑身的血肉骨骼,都已经被碾碎了。在漫长的杀手生涯里,他也修出了一身好医术,懂得如何吊住自己的小命,为自己疗伤。
    这时候正全神贯注,用碧毫针缝起一块块的血肉骨骼,勾连脉络,那滋味当然是很够劲。
    “我说,一定要在这个时候聊天吗?”他有气无力地道。
    “我的时间不太多。”钱丑道。
    “啊,别跟我说这个。”尹观有一瞬间龇牙咧嘴,那是全身上下剧烈的痛楚同时袭来,一时无法自抑。但他很快又恢复了表情,继续道:“不要泄露太多信息给我,要是让我猜出来你是谁,岂不是危险?”
    “危险…………哈哈。”钱丑道:“然后呢?”
    尹观艰难地笑了一下:“当一个杀手感到危险,就是他最危险的时候。”
    “我可是救了你。”
    “但你现在似乎又想害我。”
    “你很擅长猜测嘛。”钱丑道。
    “我还是来回答你最开始的问题——”尹观正色道:“我从来没指望谁来救我。我在杀姬炎月的时候,就已经准备好死亡。但我想,我多多少少是有一点被救的价值的。如果有人救了我,我一定会给予回报。我这个人,最不会让客户吃亏。”
    “客户?”钱丑语调微抬:“我怎么成客户了?”
    尹观理所当然地道:“我尹观的命,少说也值三个真人。你救了我,我无以为报。就帮你杀三个真人吧!只需要你付一点小小的费用——阁下放心,地狱无门最有信誉了,从来都是钱货两讫,童叟无欺。”
    “还要付费?”
    “杀人这件事情,没有那么简单。我出手的费用自然不用给,但整个组织为此动员的人力物力,你不能不管吧?”
    “恕我直言——”钱丑道:“你的地狱无门还存在吗?各地的鬼舍好像都被镜世台扫荡了,阎罗也都死得不剩几个。”
    尹观语气平静:“我还在,地狱无门就在。”
    钱丑道:“看来你是不打算加入平等国了。”
    尹观稍稍恢复了一些,在祭坛上坐了起来。长呼一口气:“怎么加嘛,我又不懂你们的理想。平等什么的,听起来就很头疼…………志不同,道不合,徒劳伤情。”
    “你不在意平等?”钱丑问:“你出生在佑国下城,生下来就要被上城奴役。其中佼佼者如你,还要做畜生的口粮。你难道没有思考过,这一切为什么发生?你难道没有想过将这腐朽的一切改变?”
    尹观缓了缓,凝聚咒力,化出一根狭长的碧游针,用两根手指捏着,慢慢扎进了自己的胸膛,然后慢条斯理地、像缝衣服一样缝着什么:“唔,平等。我想想怎么说。”
    “你这套针法有点意思。”钱丑道:“很有东王谷的风格。”
    “就是东王谷的。”尹观随口道:“有个朋友让我去东王谷看看。我就去看了,顺便学了一套针法。”
    “你这种人居然有朋友?”
    “哦,酒肉朋友。”
    “那你还挺爱学习的。”钱丑啧声道:“想必你付出的束脩也很丰厚。”
    “谢谢夸奖。”尹观道:“说回平等吧,我觉得平等这个概念没有意义。这世界没什么平等可言。又或者说,这个世界本来就是平等的。”
    “何以见得?”钱丑问。
    尹观的语气很平静:“肩负伟大理想的你,和简简单单杀人拿钱的我。我们死的时候,都是一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