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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章?众生相
    姜望也不是谁的马车都会上,厉有疚的教训殷鉴未远。
    但如囚电军统帅修远这样的人物,既然公开在长生宫外等他,就不会有什么难看的事情发生,所以他也没什么可担心的。
    修远此时所乘的马车,并不是他那辆代表国朝之仪的宫廷御制之车。
    应该是方便平时出行所用,但与姜府管家租来的那辆车仍没什么可比性。
    空间之宽阔、坐垫之柔软、装饰之气派自不必说……车壁之上的花纹,竟然是自然生长的木纹!如花如树,如龙如虎,玄奇自生。
    仅这木材本身,便价值连城。
    姜望一步踏进车中,像是踩在了云端,轻飘飘的不着力。
    马夫显然也是军伍出身,气质严肃,脊直如铁。手里只轻轻一抖,缰绳便在空中发出一声清脆的炸响,两匹通体黑色的高头大马同时扬蹄。
    蹄起蹄落是同一声。
    马车轻盈而动,车厢里没有丝毫颠簸。
    啪嗒!
    车门关上。
    车厢顶上适时亮起来一团暖光,非是任何器物晕照,而是阵纹所凝,清晰但不刺眼。
    姜爵爷是见过世面的,从容在修远对面落座:“不知修帅邀姜某同车,所为何事?”
    修远不答,只问道:“平时喝酒吗?”
    在修远与姜望之间,挡板悄然落下,一方矮桌缓缓升起。矮桌上有一个银壶,四只倒扣的银质酒杯。
    有两碟小菜,一种是豌豆状,但为红色,有淡淡的焦香。
    一种是形如半月的果子,半透明的表皮下,隐约可见银沙状流心,总之姜望都不太认得出名堂来。
    但他上马车,也不是为了见识九卒统帅的生活。
    坐得端正笔直,实事求是地回道:“非宴不饮。”
    “听不少人说起过你,今日却是第一次见。”修远伸手将桌上的酒杯翻转过来,声音平淡:“陪我喝一杯。”
    说话间已是翻过来三只酒杯,又伸手去拿酒壶。
    姜望连忙也伸手:“让下官来吧。”
    修远一手将酒壶把住,轻轻一让:“大好男儿,不必在意那些俗礼。”
    姜望只好又坐定了。
    修远慢条斯理地倒着酒,随口问道:“方才在殿中,见你隐约在拟八风,修的是龙虎?”
    “确实是。”姜望有些惊讶对方对自己的关注,又赶紧解释道:“我绝无不尊重十一皇子的意思,琢磨道术只是习惯使然。”
    修远倒了三杯酒,用食指指背,将其中一只酒杯推到姜望面前。轻声说道:“早就听说你姜青羊不骄不馁,用勤用苦,异于常人。今日一见,确实了不起。”
    姜望谦声道:“下官不过是笨鸟先飞,以勤补拙。”
    修远摇摇头:“这世上,有那么几分小聪明的人,很多很多。怀大智慧的,能有几个?你若是笨鸟,世上会飞的人也不多。”
    姜望道:“我的小聪明,就是多努力,多用心。万般收获,皆自耕耘中来。”
    “这就是大智慧。”修远道:“天下书院,首推四大。龙门书院讲一个才情天纵,青崖书院求一个任性自然,浩然书院修一个一身正气,都是世间顶级的学问。但书院第一,却是勤苦。勤苦书院别无其它,唯刻苦求学之风甚隆,于是冠绝天下。”
    姜望认真点头:“下官受教了。”
    这个谦虚得有点过分的姜望,和那个不肯受侮、刚烈到敢当面质问天子的姜望,简直不像是同一个人。
    修远淡淡看了他一眼:“我也没有教你……罢,既然你说到受教……”
    他的眼神略微一定。
    姜望立即便感觉到一道温和的信息流如蒙蒙细雨,洒落神魂——赫然是道术“龙虎”的修行心得,以及基于外楼层面修行此术的一些思路。
    “早年间恰好学过。”修远随口道:“现在用不上了,总算还没忘干净……便交予你吧。”
    道术世界浩瀚如海,又日新月异,更迭极快。
    哪怕是术法大家易星辰,也不可能说什么道术都能恰好撞上。
    他修远更不能例外。
    所以龙虎这门道术,当然是他刚刚在宫门外等待的时候临时调来。迅速研究了一下,便传给了姜望。
    一位当世真人的道术理解,几乎瞬间就洞开了姜望苦思多日不可破的关隘,令他豁然贯通。
    姜望又惊又喜:“修帅如此重礼,真不知何以为谢。”
    “话不用多说。”修远抬了抬下巴,很是洒脱:“敬酒即可。”
    姜望干脆地举杯:“我先干为敬。”
    一口饮下杯中酒,那温凉的酒液落入腹中,忽又化作一道火线,燎烧一路,直冲喉口。在那临界点,如火星蓬开,“炸”了满身,全身上下无一处不舒坦。
    神魂异常活泼,道元也灵动非常。
    这酒……竟能助益修行,堪称绝品!
    敬酒本身,亦是一桩好处落怀。一再受益,令姜望一时不知说什么好。
    修远已经提杯慢饮:“抓紧时间消化,别误了酒效。”
    姜望于是闭目搬运道元。在缓缓流动的酒力下,通天海愈发明澈,五府海中,天地孤岛更加稳固。藏星海中,道脉腾龙夭矫潜游……
    不知过了多久,当姜望睁开眼睛,只觉身魂皆泰,万般顺遂。此酒真是奇珍,一杯酒,能抵一月之功!
    修远又为他倒了一杯酒:“此酒多饮无效,但在失去效果之后,它的味道才能显现出来。你再品品看。”
    此等能够助益修行的绝品之酒,价值难以估量。
    大概也只有修远这样的当世真人,才能够在已经完全不能感受其非凡作用的情况下,奢侈地品尝其味道。
    至少姜望自己小抿一口,虽然唇齿留香,却是还在琢磨那种助益修行的快感,试图捕捉它的效力,继而心疼它的巨大价值……完全感受不到太多滋味。
    他停下酒杯,长叹一口气:“姜望实在受宠若惊。”
    “这是你应得的。”修远轻轻咂摸着酒的滋味,语气随意地说道:“年纪越大,越不想欠什么。尤其人情这种东西……很难还的。”
    当初在大师之礼上,姜望那一番“蝼蚁当无憾”之论,止住天子之怒,赢得了多少人情。
    如最终勾选崔杼之名的朝议大夫易星辰,就已多次释放出善意。
    而修远恰是其中最需要承情的那一个。
    只不过之前一直囚居在家,没时间也没机会与姜望接触。今日在长生宫一见,立刻就等在宫外“还债”了。
    修远这话一说,姜望立刻就放松下来。
    又抿了一口杯中酒,这会竟能享受出一些美好来……终归他姜某人,也是个怕欠人情的。
    酒液入喉,回肠百转后,姜望问道:“不知此酒何名?”
    “这酒是我自己酿的……只剩最后一壶啦。”修远摇了摇酒壶,听了听那玉液琼浆的声响,淡声道:“名为‘折长柳’。”
    折长柳,盼君长留。
    这当中必有故事。姜望虽不知其中曲折,却也尝出了酒中的一些复杂,不由得赞道:“好名字。”
    马车在这时候缓缓停下,杯中酒竟然无波。修远这车夫驭车的功夫,真可谓是出神入化,远不是谢平不知从哪里招来的车夫可比。
    姜望轻轻眨眼,斩去自己这些自取其辱的念头。跟九卒统帅比,也真是想不开……
    修远把着酒壶,帮姜望把酒杯蓄满,又问道:“你知道这是哪里吗?”
    姜望当然知道这是哪里。
    纵使未开声闻仙态,对于声音的敏锐,也早已让他捕捉到周边的环境。
    那鼎沸的人声,人群沸腾的情绪,紧张、刺激、惊吓、欢呼……还有声声惨嚎。
    毫无疑问是一座法场。
    正在同时凌迟许多犯人的法场。
    其中有一位当世真人,名为阎途。
    修远的马车,就停在法场不远处。虽是人潮汹涌,毕竟也叫囚电军的招牌挤出了一处位置。
    但车门并未打开,也未开窗。
    修远的车虽然行驶到这里,但他好像并不打算观看行刑的过程。
    当然……作为一名当世真人,如果他想看的话,很难有什么事物能够阻隔他的视线。
    紧闭的门与窗,不过是他闭上的眼帘。
    “这里是处决平等国奸细的地方。”姜望斟酌着措辞道。
    话里不无提醒修远之意。
    修远也不知有没有听懂,或者说,不知有没有听。
    他只呷了一口酒,细细喝下,似醉非醉中,然后道:“听说你喜欢读书?”
    姜望很想问一句,听谁说的?
    他毕竟缺乏在一位当世真人面前吹牛的脸皮,有些不自在地道:“越来越觉得自己积累太过不足,近来的确在找时间读书……不过读得不多。”
    “读过《异兽志》吗?”修远问道。
    “不曾……”姜望道。
    这书名他都是第一次听到!
    “……一本记录各类异兽的书,信息比较全面。”修远道:“虽然上面记载的很多异兽都已经绝迹了,但在某种程度上也代表了一段历史,有助于加深你对这个世界的认知。你神临当无碍,但若想成就真人,必须更了解这个世界。有机会的话……还是应该读一下。”
    面对着这位大齐年轻一辈第一天骄,他毕竟没好说出口,这只是稷下学宫的基础读物之一。
    “明白!”姜望干脆地点头。
    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积累不足是先天条件的问题,并不是他的错,倒也没什么可羞愧的。他还年轻,还有大好年华,用更多的努力来弥补便是。
    “有一种名叫负雨的鸟……”修远摩挲着酒杯,叹息道:“我一直很想见一见,但竟从来都没有寻到过。我想它应该已经不存在了。”
    “这种鸟神通很强?有什么特殊的杀法吗?”姜望好奇地问道。
    “……”修远顿生对牛弹琴之感,只道:“别光喝酒,吃点菜吧。”
    姜望顺从地捻了一颗那裹着银沙流心的半月状果子,放进嘴里。
    本来还想问,那劳什子负雨鸟身上有什么珍材,但一口咬下来,满嘴流香,顿时已忘了。
    “咦,味道不错。”姜爵爷让自己的语气尽量自然一些,不那么大惊小怪:“修帅,这种果子哪里能买到?”
    心里盘算着,按自己现在的俸禄,怎么着也能给安安买个几斤尝尝。
    今年安安的生日他又错过了,总得多寻摸点好吃的弥补,再贵也值得。
    “它啊,叫‘月笼沙’。”修远随口道:“万妖之门后的产出,狐族最爱吃它,视为圣果。现世是没有的,也种不活。”
    “呃……噢。”
    “喜欢就多吃点。”修远拿着酒杯,漫不经心地道:“确实味道很好。我每次去万妖之门后,都会特意去寻一些。”
    话虽如此说,他只是又饮了一口酒。
    “很罕见的味道。”姜望若无其事地抓了一把,往自己嘴里放了一颗。
    在人家的车里学完功法、喝完美酒、吃完果子还打个包的事情,他这绝世天骄自然干不出来,但是抓一把果子在手里,一时半会没吃完总可以吧?
    边走边吃也不应该有问题。
    那么剩了一些不小心带回家,也是很合理的事情。
    既然最后都剩下了,那么留给妹妹以后吃,也不该被说闲话,不是么?
    在自己的逻辑世界里,姜青羊屹立不倒。
    但是修远不说话了。
    修远一沉默,姜望顿时就感受到了尴尬。
    手上抓着一把月笼沙,吃又舍不得,不吃好像又很奇怪。想想还是咬牙吃了吧,又有点欲盖弥彰的感觉。
    真是思前想后,怎么都煎熬……
    “下雨了。”修远忽然说。
    姜望这才意识到,不知道何时……法场上的惨叫声已经是停止了。
    马车又开始行驶,沉默着驶离这里。
    修远抬头看了看,马车车厢顶部,自动滑开一个天窗。
    只见得天空有红色的细雨,飘飘洒洒,向人间坠落。
    真人离世,天地泣血……以为同悲。
    马车行驶在东域最繁华的临淄城中,修远无言,姜望亦无声。远远的,不知从何处,传来飘渺的歌声。
    那歌声唱道——
    “今宵又,折长柳。月娥抛落杯中酒……”
    “轻笺旧,欢情透。泪痕犹比青花瘦……”(1)
    姜望想,自己或许是听错了。
    这几日,城中是不许作乐的。
    ……
    ……
    ……
    ps:
    1,“今宵又,折长柳……”——情何以甚《钗头凤·折长柳》
    2,本来应该已经攒好存稿,开始加更还债的。但是这几天事情实在太多,什么也没能剩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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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等我忙完,就还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