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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四章?天心人心
    晨光乍起,辚辚的车轮声,唤醒了这座城市。
    负责采买的马车,在晨光中离开了姜家后门。
    如今的姜府,有管家,有马夫,有厨子,有侍女,零零总总也有二十余人。人吃马嚼,到处都是花销。
    每日买菜都是论筐算。
    摇光坊自有菜市,但大概是因为住在这里的人都非富即贵,菜市也比别处贵得多,
    精打细算的谢管家,当然不肯叫自家吃这个亏。
    姜府又不是没有马车,多走几步路,就是坐拥临淄最大菜市的湖阳坊,菜新鲜且便宜,尤其是鲜鱼肥美……
    总之每日是到这里来买。
    不过刚进入湖阳坊,便有一个人影从马车上走下来。
    姜爵爷脸上粘了些胡子,如意仙衣换了个劲服模样,泰然自若地混进了人群中。
    ……
    ……
    嘴里说着不关重玄胜屁事,掩护还是要重玄胜帮忙打的。
    故而胜公子一大早就在院子里练起功来,同时把府里下人使唤得团团转,一会要这个,一会要那个的。
    有多少双眼睛盯着现在的姜府,并不能说清。
    有些发现了,有些还没有。
    胜公子嘴里骂着某人人傻还脾气倔,该做的事情,一件也落不下。
    青砖匆匆赶来的时候,胜公子刚刚把手里的铁球捏成一个小人,还刻了姜蛮二字。
    “公子。”他半跪在地,带来了情报。
    重玄胜一边给十四看他的杰作:“像不像?像不像?”
    一边忙里偷闲问了句:“怎么了?”
    “关于遵公子的最新消息,定远侯让我转予您知。”青砖汇报道:“这会老侯爷那边也应该收到信了,”
    “吓我一跳,我还以为姜望那边有情况呢,这么快就有动静,可不是什么好事……”重玄胜嘀咕了一句,有点漫不经心地道:“我那个好哥哥,又有什么惊人之举?来,站着说话,一条条说,与我下个酒!”
    他把刚捏好的铁人放到一边,提起小火炉上的酒壶,自己给自己倒了一杯热酒,把着酒壶又看向十四。
    十四摇了摇头,他便自饮。
    “遵公子在迷界游猎,遭遇了暗王之子,杀之!这位暗王之子,据说是暗王血裔里排名第一的那位。”青砖道。
    十四从食盒里拿出几碟还冒着热气的菜肴,让重玄胜下酒。
    重玄胜挑了几筷子,嘴里道:“不过如此!姜望不也杀了血王之子么?”
    理所当然忽略了姜望杀的那个鱼万谷排名甚低,不过中阶统帅。重玄遵杀的这个,却已是顶阶海族统帅。
    血王的确不比暗王差,两个排名不同的血脉后裔,却是天壤之别。
    当然,当初的姜望也远不如现在便是了。
    “冲翼王亲自出手追杀遵公子……”青砖道:“遵公子成功逃脱。”
    重玄胜瞪了青砖一眼:“说话这么大喘气,我还以为我那兄长死了呢!都没想好是哭还是笑。”
    海族两字王又被称为假王,差不多类比于人族神临境修士。
    重玄遵能摆脱一位海族王爵的追杀,不可谓不耀眼。
    而青砖继续汇报道:“后来暗王亲自驾临迷界,祁真人出手拦下。”
    重玄胜冷哼一声:“够有面子的嘛。”
    青砖的语气变得凝重:“海族那边好像对遵公子有必杀之心,到处都在调动兵马,整个迷界都乱起来了,几乎掀起大战……据说是那位万瞳亲自做的布置。”
    重玄胜重重夹了一筷子肉,喝了一大口酒。
    青砖继续道:“沉都真君危寻据此找到了万瞳真身所在,纠集三位真君以及武道强者王骜,深入沧海,突袭万瞳……斩一龙角而返。未竟全功,但也毁了万曈至少百年修行!”
    这实在是近海百年未有之大事!
    危寻完成了这样的壮举,其声名在海外必然是如日中天。此举可以说一下子就稳固了近海群岛的形势。镇海盟早就该凝聚起来的威望,也因此得到竖立。
    齐国这段时间的敲打,几乎是前功尽弃了……
    万瞳在坐镇永暗漩涡,且只身托举海族演进的情况下,还能面对四位真君加一个武道强者王骜的突袭围攻而不死。
    其实力显然也已经要超越超凡绝巅了!
    当然,对重玄胜来说,可能更重要的地方是,重玄遵到底展现了什么,才让万曈那样的存在不惜亲自下场,布局猎杀?
    “海族的演进打断了吗?”重玄胜问。
    青砖摇摇头:“应该没有,不然这会早该传得沸沸扬扬,沉都真君的声望也能更上一层楼。”
    “那么,重玄遵呢?”
    “遵公子身受重创,但是在混战之中,又杀了暗王两位排名前列的血裔……与沉都真君一起杀赴沧海的血河真君,当场表示要收他为徒,被他拒绝了。”
    重玄胜摇晃着酒杯:“又是道不同那一套吗?”
    “……是。”
    “这些人怎么都要上赶着捧他,送他名声呢?”重玄胜皱着一脸肥肉问。
    青砖显然无法回答这个问题。
    重玄胜举杯将酒饮尽,才感慨道:“这可真是说书人话本里的主角啊!天生道脉,完美无瑕。小小年纪就得真君看好。没几年,又有相师盛誉,冠绝临淄。观河台上,并称绝世。一去迷界,便起风云。搅得天翻地覆,沧海生波!”
    他转头看着十四,笑道:“衬得我很像书里那些只会搞阴谋诡计的无用反派。是不是?”
    十四伸手帮他把头发拨了拨,轻声道:“我看到的你,一直是主角。”
    重玄胜看着她,隔着厚重的铁盔,仿佛也看到了她的容颜。
    但碍于青砖在场,只是握了握她的手。
    然后又道:“但这是个好消息!”
    十四歪了歪头,显然不太理解,重玄遵在迷界风光无限,这为什么是一个好消息。
    重玄胜叹道:“天骄的分量更重了,姜青羊也因此能收获更多的容忍!”
    “我叔父呢?”重玄胜又问。
    他的叔父有两个,一个亲叔父,一个堂叔父。
    但青砖很显然知道他问的是谁,只低头道:“侯爷出海去接遵公子了。”
    重玄胜点点头:“这是应有之理。”
    以他敏锐的嗅觉,不难判断,重玄遵这一次在迷界,明显是被危寻他们当成了诱饵。而重玄家现在除了重玄褚良,也没谁能替重玄遵撑腰了……
    他摆了摆手,青砖于是退下。
    十四静静看着他,并不说话。
    他看向桌上精致的酒菜,忽地没了兴趣。叹了一口气,随口甩锅道:“都怨姓姜的薄情寡性,不陪我吃酒!这酒也喝得没滋没味的!”
    “那……”
    他扭头,只看到那个羞涩的姑娘解下铁盔,小声道:“我陪你喝一点点。”
    ……
    ……
    东转西折许久后,姜望随意地转进一条老巷。
    左右无人。
    红妆镜结合声闻仙态之下,能够瞒过他感知的人已经不多。当然,这个范围仅限于会被派来监视林有邪的人中。
    完美走入几个暗哨的视线死角,毫无烟火气地一步踏出,已经落进院子里。
    依然是红妆镜开路,将整个院落的格局映照在心。走到一间门窗紧闭的卧房外,轻轻敲了敲门。
    声音被很好地控制着,只有屋里的人能听见。
    “谁?”林有邪警惕的声音在里面响起。
    她应该也是运用了某种秘法,声音响起的方位,和她本人所在的方位,并不相同。
    当然这瞒不过声闻仙态。
    “我。”姜望沉声道。
    吱呀一声,房门拉开。
    林有邪在屋里看着姜望,眼神复杂。
    姜望一步踏进门槛,顺手将房门关上了。
    “你怎么会来?”林有邪问。
    姜望说道:“我想着昨天人多,有什么你可能不太方便跟我说……”
    林有邪沉默了一会,道:“找个地方坐吧。”
    她转身走到靠墙的条桌前:“我还在弄药。”
    姜望左右看了看,说道:“没事,我就站着吧。”
    这实在不像是一个姑娘家的房间。
    当然……他姓姜的才进过几个姑娘家的闺房?本是没什么资格评价的。
    然而这也不太像正常人休息的地方……
    他刚才的确认真地找了,但除了那张床,好像也没有什么地方可以坐——哪有一见面就坐人家姑娘床上的?
    “外面人很多吗?”林有邪随口问道。
    “我发现的有七个。我发现不了的,不知道有没有。”姜望如实道。
    林有邪慢慢地捣着药,说道:“在大部分情况下,我都应该是安全的。我这层官身,也算是有些用处。更何况有这么多人看着。”
    姜望想了想,说道:“在体制之中,受体制束缚,被体制保护。因为保护体制中的人,就是保护体制,保护体制,就是保护自己的权力。”
    “国论七章里的观点。”林有邪头也不回:“你总结得很好。”
    姜望咳了一声,为了活跃气氛,没话找话道:“破案也需要读这么多书吗?”
    林有邪沉默了一阵,说道:“这是法家入门典籍。”
    “……”姜望再一次左右看了看,然后问道:“我能帮你做点什么吗?”
    “同情我吗?”林有邪捣着药问。
    “林姑娘别误会,我不是……”
    “你别误会。”林有邪打断道:“我其实很感谢你的同情。你作为齐国当下最耀眼的天骄,最有前途的青年俊彦,没有高高在上,而是对我怀有悲悯,我很感谢。但是同情这种情绪,你不应该为之付出太多。等他日你立于绝巅,再来施予我一点点同情吧。我现在没有什么脆弱的自尊,我是真的很感谢你。”
    “我必须承认,你的遭遇令人同情。我必须承认,我心中怀有这样的情绪——我怎能不怀有?”姜望认真地说道:“但是我想帮你做点什么,不止是因为同情,不止是因为我们一起共事过几次,更是因为……‘公平’。”
    他这样说道:“因为我也想要真相。我觉得这个世界上,应该是要有真相的。无关于利益、情感或者别的什么因素,就只是真相本身。
    因为真相本身如果可以掺杂太多东西,那就一定不会有公正的结果。
    而真相若不是真相本身的样子,那本身就是对弱者最大的不公平。”
    如果真相二字并不纯粹,如果它终要被什么东西所左右,那它一定不会干净,弱者的真相一定不会来临。
    枫林城域那里,还有永久沉默的数十万人,他们需要一个什么样的答案?
    “你有伟大的信念。”林有邪缓声说道:“可惜我有的,只是一个偏执的、自我的、想为我父亲讨个公道的私心。”
    她当然是相信青牌,相信公义,相信真相的。
    但这些都在过往的十七年里逐渐风化,最终碎落在乌列的尸体前。
    她曾经怀抱公义,此刻只剩私心。
    “如果有通往公道的路,我想它一定以公平铺成。所以我们殊途可以同归。”姜望说道。
    林有邪停下木杵,在条桌前回过头来,注视着姜望。
    姜望下意识地解释道:“这句话是我自己想的。”
    房间里并没有开灯,门窗紧闭,所以即使在大白天也显得很暗。
    但作为超凡修士的他们,当然能清楚地看到彼此。
    林有邪不算那种动人心魄的美人。
    当然,被她洞察人心的眼睛所注视,你也很难有心情在意她的容貌。
    “我能够完全地相信你吗?”她问。
    姜望只道:“我想,在你问我的时候,这个问题就已经有答案了。”
    林有邪不是犹豫的性格,所以她毫不拖泥带水地道:“乌爷爷用自己的尸体,给我留下了两条线索。”
    尸体是由线索组成……
    姜望第一次听到这句话,是在林有邪口中。
    那个时候,他只觉得残酷,觉得这句话太冰冷。
    唯独此刻,他感受到了一种滚烫的、独属于青牌的虔诚。
    那个浮尸于海的老人,原来以这样的方式,描述了这句话。
    “什么线索?”姜望问。
    “第一条是万灵冻雪。”
    “万灵冻雪?”
    “是雷贵妃的死因,也是十一殿下寒毒入命的根由。”
    “所以说,找到万灵冻雪,就能找到真凶,对吗?”
    林有邪没有回答,只是继续道:“乌爷爷在尸体里留下的第二条线索,是田希礼。”
    大泽田氏现任族长,高昌侯田希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