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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七章 易胜锋
    位在整个大齐皇宫东北角的青石宫,仿佛是人海中的孤岛,是这座伟大城市的疮痕。
    时光在这里流逝得格外清晰。
    麻雀立在高墙上,不分季节地啄着墙,磨着它的尖喙,如刀客磨着他的刀。
    檐角一只蜘蛛放着丝线慢慢往下爬,蛛网上已经很久没有虫子落网,寂寞地空挂。
    矫健的雄鹰展翅从高空掠过,飞过了空无一人的长生宫,又折转掠过了华英宫外。
    宫中姜无忧正手提双刀,绕场而走,耍得刀光如泼雨。
    “这是他自己的事情,看他如何选择便是。”
    白发老妪抱着大戟,立在场边,不发一言。
    多少度风雨春秋,她看着这位殿下一步步长大,每一步都自信笃定。
    刀枪剑戟,斧钺钩叉……十八般武器,皆如臂使指。踏道武之路,怀天下之心。
    鹰唳时近又远。
    养心宫主人今日难得在家,斜靠在软榻,只手撑颊。绸袍掀开了披在身上,正面的肌肉线条一览无遗。
    一只手挑起面前美貌女子的下巴,只笑道:“他们看戏,我看美人。毕竟几人真得鹿,不知终日梦为鱼!”
    鹰羽如刀,划破长空无痕,绕外宫一圈、飞过了长乐宫外,然后一个仰冲,忽然间羽褪爪消,变成一条肥嘟嘟的肉虫,钻进了云层中。
    细看来,那朵云,竟似一个白灯笼。
    长乐宫中。
    正在修剪花枝的太子,忽然停下来,长叹一声:“孤当神临矣!”
    把剪刀随手放在太监举着的木托盘上。
    于是血流如奔河,肉身现金芒……
    转身已神临。
    ……
    ……
    作为北城最大的主道,玄武大街极阔极长,从来也都是行人如织。
    但姜望青衫按剑,大步而行,如在人潮之中,独驾一叶孤舟。
    潇洒从容。
    不时有人停下来驻足,看着他远去。
    真正知道他要去干什么的人并不多,但他那昂然的气势,已足以让人心折——此乃大齐天骄!
    大齐皇宫位在临淄正中,里外有三重。
    最外一重外宫占地最广,朝议的紫极殿、太子所居的长乐宫、三皇女所居的华英宫……乃至于囚居废太子的青石宫,都在此间。
    而当姜望走到外宫宫门前,这一场孤旅便到了终点。
    从北衙至皇宫,一路上无风无浪,连个惊马都不曾有……仿佛临淄从来是如此宁和的临淄。
    姜望在交错的仪刀前坦然停步,对宫卫一拱手:“青羊镇子、三品金瓜武士姜望,陛见天子,还请通传!”
    那宫卫首领如石雕肃立,令手下宫卫匆匆去了。
    天高云静,宫阙万间。
    齐宫威严又安静。此时的一切,都似与宫殿一般静止了。那些波澜壮阔的故事,都静默在时光中。
    皇后或者大泽田氏他们。
    敢在碧梧郡杀公孙虞,敢在海外杀乌列。
    杀个没有官身的杨敬应该不算大事。
    逼急了杀林有邪也不是做不出来。
    但不敢在临淄动他姜青羊!
    再害怕,再恐惧,也不敢这么做。
    如果要问,姜望在齐国拼命奋斗的这两年,到底赢得了什么?
    这就是答案。
    不多时,传信的宫卫匆匆回转,还带来了一名秉笔太监。
    不是姜望熟悉的那位丘吉,而是一位身形高大、面容冷峻的公公。并不通名,只对姜望道了声:“天子宣见,请往这边走。”
    便自顾在前引路。
    姜望也不去套近乎,抬步便跟在身后。
    宫门之后有一方高台,名曰“解兵台”。台上并着几列古老的兵器架,气息厚重沉肃。
    入宫面圣者,都须解兵器于此。
    兵煞浓烈,但都镇在此台中。
    姜望昂首悬剑,自一旁走过,解兵台前的宫卫不阻,带路的秉笔太监也并不吭声。
    昔时黄河得魁,天子准他带剑而朝!
    陛见的地方在得鹿宫,天子退朝之后,常在此宫修行。
    于此宣见姜望,也可以说是一种亲近。
    姜望踏进殿中的时候,天子正盘坐在金色的石台上。共有九根蟠龙柱,绕石台三面而立,像是三堵高墙,拱卫天子。
    蟠龙含宝珠,珠内生玉烟。烟气变幻不断,时而山海,时而众生。
    石台之前,唯有韩令一人独立。不留意的时候,他似乎并不存在。但想找他的时候,他又从未脱离视野。这等本事,非常人能及。
    带路过来的秉笔太监,在殿外便已离开。
    姜望俯身欲拜。
    天子已经一摆手:“非大典不必大礼。”
    此时的天子,身穿宽袍便服,也似少了几分严肃,多了几分随性。大袖一掩,在石台上俯瞰姜望:“青羊子所为何来?”
    姜望直身而立,并不敢直视天子,但声音洪亮坦荡:“为长生宫总管太监冯顾案!”
    “朕记得你是监督办理此案……”天子的声音落下来,温和却有威严:“莫非是案件侦办的过程,有不正不公之处?”
    姜望道:“臣监督办案,而于案件有所得,兹事体大,不敢瞒天子,故来觐见。虽逾出职分,却是拳拳忠君之心。”
    天子道:“既然兹事体大,为何不公呈政事堂,却以私谒?”
    此问一出,姜望心神一紧!
    一见面,天子就点出了他在这个案子里的职责,明着是在问他,是不是郑商鸣、林有邪办案的过程中有什么问题,暗着却是问他,为此案独自入宫觐见,是否逾矩?
    他以“兹事体大,忠君之心”来答。
    天子紧接着便问他,为什么不公呈政事堂……
    这已是在表达不满。
    必须诚实地说,姜望之所以会在林家门前大闹一番,把监视林家的人全部送进北衙监牢,便是在有意闹出动静。
    他从都城巡检府,一路不避不绕、不遮不掩,直接走到皇宫。
    谁不知他今日陛见齐天子?
    在事实上以私谒天子的行为,达到了一部分公书上奏的效果。
    在某种程度上,是将天子架在了台上。
    如果朝野都觉得,姜望是带着当年雷贵妃遇刺案的证据来觐见天子,那么天子也理所应当,给天下一个交代。
    所以天子问他,你怎么不直接把证据交给政事堂。
    既然要公开,那就再公开一些。
    你想闹大,就闹得更大。
    可是你姜青羊的小身板,能承受得起闹大的后果吗?
    姜望垂首道:“因为臣并无关键证据,不可叫诸位大夫信服,无法公呈。”
    饶是大齐天子向来藏情绪于深海,少见表露,此刻也冷声笑了:“那你以何谒朕?用你的拳拳忠君之心吗?”
    天子在某些时候,也是很幽默的。
    但“忠君”二字能够被拿来幽默,在某种意义上来说,正是因为它并不可靠。
    这是一个非常危险的信号。
    姜望不见惊惧,只恳声道:“臣陛见天子,是想跟天子讲一个故事。”
    天子并不说话。
    姜望于是立在这大殿之上,略略整理了情绪,开口讲述道:“臣曾游历天外,偶见奇闻。天外有一浮陆,百族纷争,烽火不歇。陆中有一国,雄于四邻。国主雄才伟略,文治武功皆冠绝历代……
    有一年,边臣起兵谋逆,国主亲征之。
    时年,前太子受囚,新太子才立,储位不稳。
    国主宠妃有孕,欲争后位,故以刺客逞凶宫阙,欲残身以陷国后……
    国后察之,暗令外臣,使阴附奇毒于凶刃,以致国主宠妃见血而死。
    宠妃死,腹中龙子剖腹而生。
    国主怜之,甚爱。
    此子先天不足,还在母胎中,便已奇毒入髓。
    然生即伟略,才绝当时,以病躯前行,奋有万民之心。
    而后使人暗查当年,终知真相……
    却绝口不言。”
    姜望讲到这里,对着天子拱手躬身:“敢问陛下,可知此王子,为何不报母仇,不雪己恨?”
    金色石台之上,天子沉默许久,方道:“汝欲何言?”
    姜望却并不顺势揭过,而是追着问道:“浮陆之人,议论者众。或曰‘此王子心怀天下,不忍朝局动荡,是故忍恨缄口’,或曰‘想是仇敌势大,不能正面相争,须以徐图’……天子以为,是谁言中?”
    “你以为呢?”天子问道。声音不见喜悲。
    “臣以为……”姜望恭声道:“国主于他,怜之爱之。他于国主,爱之敬之。之所以绝口不言,不过如此罢了,没有那么复杂。他只不过是一个,孤独长大,不想失去父爱的孩子。”
    “姜青羊……”天子的声音高渺而威严:“想当然耳,是人臣本分吗?”
    天子到底有没有被打动,仅从他的声音,根本无从判断。
    而“想当然耳”这四个字,实在凶险。
    但话说到这个份上,姜望也只能硬着头皮继续。
    “臣查长生宫冯顾案,幸于宫中见一壁画,乃十一殿下手绘,臣甚爱之。私以为天子不能错过……宫苑照壁,画名《众生相》,画中有孤坟一座,碑文只四字,请天子观之。”
    姜望此刻仍然低着头,微微躬身,只能看得到自己的靴子,和前方金色的石阶。
    当然就算他抬起头来,也不能直视天子,不知道天子到底有没有去看,在以何种手段去看。
    但他能够隐隐感受得到,就在前方的金色石台上,一种伟大的力量……正在发散。
    他只能察觉到那波动的边角,却已然震慑于那种浩瀚磅礴。
    许久,天子的声音落了下来:“你此来,就只是为了跟朕讲一个故事么?”
    姜望道:“陛下钦点微臣督案,微臣自是为案件真相而来。”
    “你讲的故事,朕听完了……”
    姜望完全可以感受到,自己正被这位天下雄主的目光所注视。
    虽然天子并未倾泻任何威压,甚至连一丝情绪也未掺杂,但仅仅是他的身份、他的力量,就足以在被注视者的心中,压成高山。
    而那恢弘的、仿佛与整个宫殿共振的声音,慢慢地落了下来:“现在说说你的案子。”
    姜望直脊挺身,只将眼眸微垂:“臣今日带着三起案件,来谒见天子!”
    天子不置可否。
    站在石台前的韩令,眼角却抽搐了一下。
    居然有三件吗?
    这个姜青羊,真有些恃宠而骄、不知死活了……可惜。
    心中想着可惜,面上却是一点表情都没有的。
    而姜望已经朗声道:“第一件,是长生宫总管太监冯顾之死案。”
    韩令屏住了呼吸,便听到——
    “经臣监督,巡检副使林有邪亲自查验,确认冯顾是自杀无疑。其人于灵堂悬梁,未有遗言,想来……或为殉主。”
    冯顾的自杀,说是为了殉主,却也算不上错。
    而他对皇后的仇恨和指控,但凡对案情有深入了解的,都能知晓。已不必再明言。
    只听得天子的声音道:“即是自杀殉主,随葬无弃便是。第二件呢?”
    声无波澜,如云行雨坠,天理循环。
    “第二件,是旧长生宫属吏公孙虞被杀案。”
    姜望朗声道:“其人隐居碧梧郡,闭门读书,足不出户。早年多逞口舌,故自断其舌,如此避世而隐、与世无争,日前却为歹人所擅杀。臣请天子下令,彻查此案,以慰十一殿下在天之灵!”
    天子显然没有想到,姜望要提的第二件案子,是这个。
    尤其姜望几乎点明了,公孙虞是为了保守秘密而割舌隐居。其人对姜无弃如此忠心,却还是在姜无弃死后,被人轻易杀死。
    那位十一殿下如果在天有灵,如何能安?
    沉默了片刻,才听到天子的声音道:“此事的确该有个交代。”
    这句话意味着,那个直接杀死公孙虞的人,会以某种形式被揪出来。当然,不会涉及幕后更深远的地方。
    这个案子,仍然停在分寸恰当的地方。
    这偌大的得鹿宫里,加上姜望,此刻只有三人。
    三个人都知道,还没出口的第三件案子,才是此行的重点。
    所以就连从来都像雕塑一般的韩令,都忍不住抬眼看向了姜望。
    看着这个直面大齐天子的年轻人。
    而姜望洪声道:“臣要奏告的第三件案子,是十七年前一代名捕林况自杀案!”
    韩令心里松了一口气,又莫名其妙地叹了一口气。
    ……
    ……
    ps:“毕竟几人真得鹿,不知终日梦为鱼!”——黄庭坚·《杂诗七首其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