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兹有邪教,名曰‘无生’,穷凶极恶,流毒万里。
行恶于陌、成,逞凶于雍、洛,孽污草原,祸染雄齐。
鹿霜雷氏,皇戚也。雷家占乾,国之天骄也。林氏有邪,天罗伯之后,青牌传人,世家名裔。而张临川皆害之,妄以神通替雷氏嫡子!
龌龊邪祟,敢乱大国。
奸心妄肠,竟寻齐荫!
当然,来往归来往,易怀民想用这种小伎俩来确认“嫌犯”,饱经风浪如他姜侯爷,自是不可能上当。
他绝不会承认,那什么枯荣院余孽,与他有开玩笑。谁不知道他姜某人与佛宗泾渭分明?
苦觉大师哭着喊着要他剃度,他可都没有去。
再者说,都城巡检府那边早就查过了。他姜老爷清清白白的呀!
易怀民恶意揣测,属实可恶!
倒是鲍仲清特意带着妻子来拜祭,这会他倒是咂摸出一点味道来了。
这位朔方伯世子,显然并不满足于仅仅作为一个伯爷世子存在,而是要开始在各个领域接过鲍氏大旗,拓展他自己的影响力。
在博望侯府的此行,更多是一种提醒,于鲍氏内部,于外界各方,于他妻子的娘家
鲍氏与重玄氏相争多年。
如今重玄遵已经是军功侯爷,重玄胜都马上就要袭爵了,他这个同辈论交的伯爷世子,又将为人父,也是理所应当该有更多承担的。
如若姜望所料不差,接下来无论齐国有什么大事,这位麻子兄都是会插一脚,显显存在感的。
不过这是鲍氏家事,与他姜某人不相干。鲍清走后没多久,高哲又代表静海高氏而来。
虽则无论姜望还是重玄胜,都早和这人玩不到一块去了,但重玄家和高家的关系,毕竟还在维持。
且今时今日重玄胜已经是重玄家之主,再不能以年轻为借口,很多事情再不可只凭自身喜恶了。
高哲登门拜祭,只有迎,没有赶的道理。
姜望于是又勉强客套了一番。
这些迎来送往的把式,他平日最是不喜。佛宗所言“八苦”,有
一苦便是“怨憎会”,说的就是不得不和自己讨厌的人待在一起的苦楚。
他向来爱憎分明,合则来,不合则去。但随着地位的拔升,经历的增长,反倒不如最初自由随性。人在红尘中越是打滚,顾虑越是增多。
好比官道走到最后要超脱,其中一点,便是要斩去那些纠葛。
当然,若是放在自己的武安侯府,他动不动就闭关修行,谁都不搭理,谁也挑不着他的理。今日为重玄家迎宾客,也只能按捺住。
重玄氏顶级豪门的人脉,是非同一般。老爷子一片弋马,麾下旧部无数。此次葬礼虽然一再低调,立门拜祭者仍是络绎不绝,且都不是等闲身份。
三日停灵,姜望只觉得自己几乎把齐国有头有脸的人物都见了个遍。
待得重玄胜扶棺回重玄氏族地下葬,他便没有再跟着,只有十四随重玄胜同行—重玄氏以外的人,这时候都不能去重玄氏族地。
按照规矩,重玄胜须得先在家老的见证下,于族地继承重玄氏家主之位。而后再回临淄,再承爵名。这也是重玄家老很有地位的原因,他们少涉朝政,是为家族托底的存在。
老爷子生前安排得妥当,又有重玄褚良随行,想来不会再有什么波澜。
令姜望略感意外的是,重玄遵也没有去重玄氏族地。
在已经走得不剩几个人的博望侯府中,齐国当代最年轻的两位军功侯爷,难得地有了一番对话。
彼时姜望正待在他陪重玄胜坐了一整夜的院里。院中有一方小池,池中有凉亭一座,凉亭以石桥连岸。
姜望便站在石桥上,静静看着水影,想起了一些过去很久的事情。
重玄遵也走了过来。
“你没去秋阳郡?”姜望回过神来,出声问道。
重玄遵额上还绑着孝带,将额发略作规整,似是抹去了朦胧烟雨,使得他远山般的眉眼,明朗起来。
尽管是在这么伤感的时候,也让人觉得青山明媚。
“族地那里支持我的人有很多。”他很平静地说道:“没有必要让我那个胖弟弟再想起这些,也没有必要让那些不该多想的人再多想。”
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他都是重玄氏家主之位不二的人选。
往前看几年,重玄胜还在到处吃闭门羹。现在想起来,真个恍惚如梦。
姜望沉默着。
重玄遵同样看着水面,又说道:“况且,这本是新任博望侯的事情。”
清澈的池水,映照着两个同样一身缟素的身影。在微漾的波光里,各自有各自的风姿,各自有各自寂寞的心情。
姜望大约能够明白。冠军侯府和博望侯府,自今日起,就正式分家了。
老”一已经离世,这本也是正常的事情。并且越早分清楚越好,不然就如重玄遵所说,总有些人会“多想”。
无他,重玄遵太优秀了,天然就是一条大船。哪怕什么都不做,也多的是人想往上挤。
姜望问道:“听说你拒绝了血河宗的邀请?”这件事情他在南疆自是有所听闻的,只是不知道具体的细节。搬山真人彭崇简已经正式继任血河宗主,这也不是什么隐秘的消息。
后续关于齐廷的态度,他为了不再牵扯其中,被东指西派,故而并没有再关心。老山别府一边说一边已经往外走。
“不送。”重玄遵依然是看着池水,没有回头。
武安侯的脚步声渐远了。
像很多离开的人和事一样,其实很平静,没什么波澜。
这处院子,他是很熟悉的。
通常是在一个阳光合适的时候,老爷子会靠坐在那张躺椅上,懒洋洋地晒太阳。他的老爹,则会搬个小马扎坐在旁边,殷勤地端茶倒水,捏肩捶腿。
爹的话题,总是围绕着家主之位展开。三句不,述承权,一个劲地撺掇老爷子退位让贤。最贤者首先当然是他这个重玄氏长子,次贤者就是他的儿子,重玄氏长孙。叫老爷子从中挑一个,怎都不会出错。
老爷子通常是连骂带踹。
而他重玄遵,常常是坐在那小桥连岸的石阶上,静静地看一本闲书,很少干涉那对父子的话题。
曾经是那么平常的时光。
现在想起来,竟如水中之月不可及。重玄遵独自一个人在这院中,在这石桥上,轻轻地、轻轻地叹息了
一声。
他很少叹息。
就像很多次看落叶,从来不觉得忧伤。安静地听很多曲子,也未曾有过感怀。
却在某一天,这么平常的午后,突然想起来很多过往。
于是这一池秋水,便如此的让人惆怅。
走下石桥,又走上石桥。
在那石阶上来回走了几遍,才终于是不回头地离开。
重玄应离开这处院落,走到了自家老爹休息的房间外,想了想,推门而入。
重玄大爷正仰躺在摇步床上,睁着眼睛,愣男地看着顶帐发呆。
“爷爷已经送去族地归葬,丧礼结束了。”重遵走近床头,轻声说道。
重玄明光嗯了一声。有气无力。“走吧。”重玄遵道。
重玄明光眼珠子动了动:“去哪?”
“你不是自己有房子么?”重玄遵道:“去我那里也行。”
重玄明光闭上了眼睛:“这就是我家,我小时候就住这儿我住很多年了。”
“行了行了。”重玄遵道:“我帮你把东边邻居的院子也买下来,一并给你打通。再请徐大匠出手设计,徐大匠你知道?天香云阁就是他的手笔。一应花费我全负责,包准让你那房子成为城北第一豪宅。”
“这不是房子的问题!”重玄明光坐了起来,一边找鞋一边嘟囔:“主要是太不习惯了。”
重玄遵半蹲下来,一边帮他穿靴子,一边道:“小胖说了,你的房间,他还是会给你留着,随便你什么时候回来住,住多久都可以。但我想着,父亲是何等人物,生平最是讲究,哪里会分家之后,再赖在侄儿家里?”
“就是。”重玄明光很用力地点了头,还嗤道:“我堂堂重玄贤长,生意做得不知多好,难道会缺房子住?小小胖侄,可笑可笑。忒操心!”
这时候靴子已经穿好了,重玄遵做了一个请的手势。
他于是站起身来,但是起得太猛,一时目眩,晃了一下,又跌坐回去。
脸上的意气风发顿时又没了,有些哀伤地看着重玄遵:“我是不是老了?”
重玄遵认真地打量着他:“父亲还很英俊。”重玄明光眼睑微垂:“父亲以后没有父亲了。”
重玄遵道:“爷爷一生所系,唯有家族。我那个胖弟弟还是有些本事的,不会辱没了重玄家名。”
他的声音很平缓,自然有抚平情绪的力量。
“也就有一些小聪明。”重玄明光哼了一声:“别说跟我比了,照你都还差一点,我真替家族未来操心!”
“是是是。”重玄遵附和道:“但既然木已成舟,父亲卖儿子一个面,就不再与他计较。”
重玄明光瞪了他一眼:“我岂会与一个小辈计较?你爹是那等空有好皮囊却无好肚量的人吗?”
顿了顿,又问道:“但你说你爷爷能放心吗?”
重玄遵语气认真地道:“小胖差的只是武力,我毫无保留地教了他三个月。爷爷是知道的。”
重玄明光有些惆怅:“就怕你教得不行。他又太蠢笨。”
重玄遵无奈道:“那回头等您有空了,您亲自指导一下。”
“罢了,罢了。”重玄明光摆摆手:“我也是想通了。儿孙自有儿孙福,你爷爷生前......”
他说到这里,忽地止住话头,想到了什么似的,长叹一口气。
重玄遵不解:“您这是?”重玄明光不说话。
“您有事直说。”重玄遵道。
重玄明光直愣愣地看着他:“我爹没了,你爹以后也会没的。”
重玄遵听着像是自己挨了骂,一时没有吭声。
“爹在想啊。”重玄明光长吁短叹起来:“等爹以后也走了,你一个人孤苦伶仃在世上,可怎么办?”
“这个好办。”重玄遵道:“您只要修到神临境界,寿限就会到达五百一十八岁,日子长着呢。”
重玄明光幽怨地看了他一眼,缓了一阵才道:“爹倒也不是修不成,主要志不在此。”,
“前几天看您大半夜地自己在那里修炼,我还以为您壮志满怀呢。”重玄遵道。
“那不是你爷爷走了,我说发愤图强一下,让他安心地去嘛结果你也看到了,天妒英才,老天不敢使我功成。再者说,修行这种事情,不能操之过急,要看缘分的。有人一辈子苦修,成就不过尔尔。又有先贤皓首穷经,却是一步衍道。你爹差在哪里?爹明年开始读书,也未必不成。你现在还小,不懂这里面的道理。等以后有空了,再说此事。”
重玄明光说着说着,拍了一下大腿:“爹主要是愁啊”
他偷眼瞥着重玄遵的表情,暗示得很明显:“等你以后也老了,谁来照顾你呢?”
重玄遵平静地道:“您多虑了。我是神临修士,至死方老。另外我洞真不是问题,最少也能活一千两百九十六岁。”
“哦,那没事了。”明光大爷起身就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