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咳!”
一声轻咳,在长夜里并无声息。
但响在姜望耳中,却是彷如山崩,震耳欲聋。
脆弱的情绪一瞬间破碎了,当他抬起头来,又是那个神采飞扬的天骄。
他扶住叶青雨的肩膀回头看,看到的是从转角蹦蹦跳跳跑出来、忽然愣在原地、瞪大了眼睛的姜安安——他本以为来者会是那位叶大真人,因为险些攻破观自在耳的那声轻咳,明显就是叶大真人的声音。
两人如惊弓之鸟,一瞬弹开。
叶青雨颇不自在地整理起袖口。
姜望先发制人:“姜安安!怎么这样晚了还不睡觉?知不知道这样会长不高?明天做早课你起得来吗?”
姜安安显然被这一套三问给打懵了,一时都忘了自己本来想说什么,可怜兮兮地道:“今天是云朝节呀,明天还要做早课?”
姜望正要拿出家长的威严,胡搅蛮缠一翻,便看到了不知从什么地方追到这里来的蠢灰。
这只他当年在一户普通农家那里买来的蠢狗,一见到他,小短腿几乎跑出幻影来。窜到身前,绕腿狂转,疯了一样摇着尾巴蹦着转圈圈。
“安安呀。”叶青雨终于整理好袖口那并不存在的褶皱:“王月仪不是说你困了,带你去休息了么,你怎么又跑出来了?”
姜安安熟络地往里走,皱了皱琼鼻:“我都说了我不困我不困,我要等我哥,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小王师姐非说我困了,非要把我拉到她屋里睡觉……”
叶青雨当然知道王月仪为什么非要把姜安安拉去睡觉,打断了小丫头的抱怨:“你虽开脉,但体未塑成,的确需要多吃多睡……王月仪呢?”
姜安安一边往近前走,一边偷瞄着姜望的脸色,见他并没有反对的意思,就一下子跳到姜望跟前,牵住了他的手。喜笑颜开地道:“小王师姐沾床就睡着了,我就跑过来等我哥啦!”
叶青雨一时无言。这个王月仪!
姜安安年纪还小,尚在长身体的时候,人身四海都有积蓄秘藏的过程,当然需要多睡觉。但是在王月仪这般年纪的修行者,早都可以用修行替代睡眠。
虽然说修行辛苦而睡眠舒适,只有极少数人才会没日没夜地苦修,但你王月仪可是肩负着重任呀!
姜望低头看着姜安安,轻声道:“你知道我今天一定会过来啊?”
“你上次答应了嘛!”姜安安笃定地道:“你答应了的事情你就会做到的。你是男子汉呢!”
“是啊,我是男子汉。”姜望笑意温柔:“那你答应了我的事情,你会不会做到呢?”
姜安安并不记得她答应了什么,但是她记得更为重要的事情,牵着哥哥的手往院外走:“来,你过来,我有事情问你。”
姜望与叶青雨对了个眼神,也就乖乖地跟着妹妹往外走。
兄妹两个转出院外,用院墙隔断了叶青雨的视线。
蠢灰摇着尾巴追出来,姜安安小手一指,它又摇着尾巴钻回院子,监督叶青雨去也。
看着她这副小大人的样子,姜望有些好笑地道:“什么事情这样神秘,要瞒着你青雨姐姐?”
姜安安嘘了一声,招手示意哥哥蹲下来,在其耳边,悄咪咪地道:“你知道今天是青雨姐姐的生日吧?”
“知道啊。”姜望点点头。
“那你有没有给她准备礼物?”姜安安很是认真地道:“我看你跟她抱抱,手上什么也没——”
姜望捂住她的小嘴巴,有些羞恼:“说什么呢!我跟你青雨姐姐就是朋友之间很久没见,轻轻抱了一下。”
“不轻啊。”姜安安眨巴眨巴眼睛:“抱得紧紧的。”
姜望只好拿出家长派头:“大人的事小孩子少管。你不许跟人瞎说,听到没?尤其是你那什么大小王师姐,方师兄圆师兄的。”
姜安安哼了一声:“我还懒得说呢,又不能多根雪鹤腿。”
“多三根你也不能说啊!”姜望瞪道。
“知道了知道了。”姜安安不耐烦地摆摆手:“你们大人真麻烦。这也不能说,那也不能说,有本事别做呀!”
姜望开始掏字帖。
“铛铛铛铛……”姜安安自己配了个乐,取出一个细长的锦盒,双手呈上,讨好地道:“哥!你看!”
姜望将信将疑地打开,只见得锦盒当中,躺着一支漂亮的错金玉发簪:“这是?”
“我买这个物件用的是你给的钱,不是叶伯伯给的钱噢。”姜安安乖乖地道:“所以这就是哥哥你买的礼物啦。”
姜望伸手揉了揉她的小脑袋:“这是你给你青雨姐姐准备的生日礼物啊,给了我你怎么办?”
姜安安歪着头想了想:“我把我养的小乌龟送给她。”
“你的小乌龟还是自己养,我也准备了礼物的。”姜望自信一笑:“别小看你哥啊。”
说着他便起身,又往院内走。
好歹是走到了门口,他自信的脚步才生出几分迟疑来。
遂又转过头,把姜安安手里的锦盒抄在手中:“哥帮你收着。”
再次走回院内……叶青雨就宁静地站在那里。
比雪色更皎洁,比明月更似明月。
叶凌霄置她于云上的神座,使得她纤尘不染,又叫她不食烟火。给她世间一切的美好,希望她一生都洁白纯净,幸福快乐。
也难免越来越远于人间。
姜望的确是一个意料外的因素,是一个在血海泥泞里打滚的人。
一者云上,一者枫下,双方本无交集。
即便是在凶兽巢穴里惊鸿一瞥,那枚云中令也当老于尘世中。以姜望的性格,一辈子不会启用。
直到赤枫染血,她自云上来……
唯有这个男人的样子勾勒在脑海,她的眼眸才泛起波澜,才有了人间的实感。
她一直被爱,所以懂得如何爱人。
姜望停步。
上一次自妖界归来,他苏醒后打开同字笺,看到了那密密麻麻的思念。也曾第一时间往云城赶,也曾停步于云城外。
但这一次停步,与那一次不同。
此刻的心情,与那个拥抱发生之前,也不相同。
“刚才,忘了给你礼物。”他说,竟有些紧张。
“这么大的事情怎么忘的?”叶青雨弯着眼睛笑。
“……”姜望总不能说,你抱过来,叫我脑海一片空白,什么也记不得了。便只从怀里取出一本薄册,递上前去:“喏。”
“你总不会给我写了满满一本诗集吧?”叶青雨笑着接过薄册,翻开看了一眼,笑得更开心了:“你用心了,小姜。”
云上青雨,枫下小姜。
这是他们两个用了很久的落款,随着彼此的信件往来。
如晤之,如晤之……
所以当他称呼‘青雨’,她也自然地称呼‘小姜’。
不会陌生,因为从来熟悉。
“我哥还会写诗?”姜安安在这时候好奇地凑过来,侧着头去读那本薄册。得益于严兄的督促,她小小年纪已认得很多字。“焰花焚城基于云……篆的几种设想?”
叶青雨笑出声音。
姜望老脸一红,赶紧把那只锦盒交出来:“其实还有第二件礼物呢!”
打开锦盒,看到错金玉发簪的时候,叶青雨才在心里松了一口气。她真的很怕收到一支练字用的毛笔。用也不是,不用也不是。
“真好看!”她轻柔地笑道:“你帮我戴上好不好?”
说起来簪发这件事,姜望是有自信的。
旧旸长公主,那位终结了覆海传奇的绝世美人,都曾经赞过哩。
当下以食指一挑发簪,在半空中闪电般地接住,一剑——一簪归发。
叶青雨还没有回过神来,姜望已经潇洒地拍手:“好啦!”
“好耶!”姜安安热情捧场。
蠢灰也跟着叫唤。
“那什么……”叶青雨还在斟酌措辞。
姜望兴致勃勃地夸耀:“刚才我这一簪,当中有九种变化。你若想要破解……”
“天色已晚!”叶青雨总算想到了该怎么说:“你一路奔波辛苦,先去停云榭休息吧,我已让人准备好寝具。”
“……好吧。”姜望意犹未尽,但也只能先停下:“那就明日再叙。”
兄妹俩离了这处小院,带着蠢灰往外走。
姜安安兴冲冲地先让姜望跟她回屋,说是给哥哥准备了惊喜。
凌霄阁对真传弟子姜安安确实是没话说。
她小小年纪,就在凌霄秘地有个单独的小院,且在最核心的区域,离叶大真人所在的小楼极近。可以说完全置于“横推列国无敌手,万古人间最豪杰”的保护之下。
院里有一间打扮得花里胡哨的狗屋,一方荷花不谢、莲叶摇翠的水池。
蠢灰一进院子,就激动地邀请姜望去参观它的狗屋。
屋顶涂着五颜六色的漆,绘图风格在工笔之中夹杂写意,在奔放之中又有收敛,好像画了一头牛或者一只猪?总之很有“安安式审美”。
门洞悬着一枚花铃铛,在蠢灰的狗尾敲打下,叮铃铃地响。
姜安安则是走到水池边,喵呜喵呜地叫了两声。
不一会,一只通体蔚蓝的小龟便钻出荷叶,破水而来。
姜安安在旁边的食盆里取了一把粮食,撒在水面:“小乌龟小乌龟,明天你就不姓姜啦,改姓叶。我把你送给青雨姐姐咯!”
姜望静静地看着这一切,彷佛看到了在他缺席的那些日子里,姜安安是如何生活。
她已经是一个九岁多,将要十岁的大孩子了……
喂完了乌龟,姜安安才引着自己的哥哥进里屋。
在她的小房间里,最显眼的就是那张旋转食柜。漂亮极了。呈五面五棱,每一面都分许多屉,以透明的琉璃围起来,无风自动,匀速而缓。
柜子上的阵纹,明显是为了保证食物的新鲜而存在。
她走上前去,小手灵活地一阵拨弄,便捧着一个大碗,走回到姜望面前,高高举起来,脸上洋溢着期待:“这个叫凤宵莲哟,哥你尝尝!”
姜望一脸惊喜地接过来,未尝先赞:“好香!”
他倒也不全是捧场,这凤宵莲的香气,的确沁人心脾。
再看这碗里的颜色,通体是玉液流琼,水面开着睡莲,但本该是花包的地方,却栖着一只只栩栩如生的白玉凤凰。
色与香,都是极致。
叫人未尝先醺醺然。
装着凤宵莲的玉碗,摆在小方桌上。
姜望坐在一边,姜安安坐在另一边。
她双手撑着下巴,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哥哥。直到从哥哥嘴里说出那句“太好吃了!”
才满意地咧开嘴,笑得十分满足。
姜望把玉碗推过去:“你也吃一口。”
姜安安嘿嘿嘿地笑:“这是特意给你留的哟!”
“本来有一大碗的!
“但是我没忍住吃了一小口。”
她用拇指和食指比了一个表示很少的动作:“然后又吃了一小小口,一小小小口……
“也不知道怎么的,就剩这么多啦!”
她说着说着,以很大的决心把碗前推:“都是你的哟!”
姜望倒也不违她的心意,幸福地吃光了这碗凤宵莲。
吃干抹净一挥袖:“好妹妹,我也有礼物送给你!”
姜安安一手撑着脸颊,一只手指在桌上画圈圈:“什么礼物呢?”
“铛铛铛铛……”姜望也学着她的样子来配乐,然后取出一片品相十分漂亮的黄叶,约莫有成人巴掌大,叶脉如花树,美而难收。
叶子上有密密麻麻的蝇头小楷,叫姜安安一看就头疼。
“此乃旸国第一书《黄叶帖》!”姜望语气兴奋地道:“是真迹哟!当年杨镇出征,九年未归,归见庭中树,摇落满地。曰‘黄叶遂落’,乃拾叶为纸成文……”
早前他顺嘴让晏贤兄帮忙弄两张晏氏家族学堂练字用的字帖,本来只是想收集齐国各大世家对临帖的不同选择,让妹妹综合感受一下大齐顶级名门的教育氛围。但晏贤兄当场让人给他拖来一个大木箱,里面装的都是历代书法名家真迹……
此刻一边往匣子里掏其它字帖,一边嘴里也不闲着:“为兄刚才随口引用的,乃是《旸略》上记载的原文,回头你也要背。读史可以明智,你哥的智慧就是这么来的!”
姜安安的小脑袋已经越来越低,越来越低,都快贴到桌面上了。
她想她其实是很犯困的。
怎么就没跟小王师姐一起睡过去呢?
直到耳中听到哥哥嘴里苦口婆心的“精神食粮”这四个字。
她才勐地抬起头来:“什么味道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