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好,一代新人换旧人。”姜望点点头,似褒似贬:“贵组织活水不竭,未来可期。”
“世上但有不公,但有不平,但有高低贵贱,但有人身坐寒窑,嵴受千钧,被榨干了血肉、榨出骨油……则人们追求‘平等’的信念永存。”第四个走进帐篷里来的人,是一个体态丰腴的女子,面具上绘有一只憨态可掬的小猪,猪蹄里还拿着一朵花,非常地妖娆可爱,她的声音也明显扭曲过:“卫亥向你问好。”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正确’。只要不伤害他人,不强迫他人接受,姑且都可以称之为‘正确’。”姜望慢慢地说道:“我也向你问好。”
他愈发清晰的棱角,在篝火前有自我的锋芒,也将面部的阴影,切进了长夜里。
卫亥站定了脚步,与另外三位平等国护道人的气机隐隐相连:“但若不流血,如何打破樊笼?若无伤害,那些既得利益者怎会吃痛?若无痛楚,那些愚昧固执的人怎么觉醒。旧世界的铁幕不被撕碎,就永远看不到新世界的光辉。”
姜望问:“你如何判断什么是愚昧固执,你如何考量谁应该被伤害,你怎么知道旧世界的铁幕被撕碎后,就一定能够迎来新世界。你又如何保证,你的判断、你的考量,一定是正确的?”
“历史终将会证明。”卫亥说。
姜望道:“那我们生活的这个时代,便已经是被历史证明过的。”
“是啊,历史一直延续到现在。”坐在姜望对面的、戴着狗皮帽的褚戌,伸手拿过火钳,拨弄着火塘里的柴,并挑拣出一块形状极好的炭。
在忽明忽灭的火星前,他这样问道:“你觉得痛苦吗,在这样一个世界里?”
这是一个好问题。
火塘里飘摇的暖光,很容易让人回想往事。
今时今日的人族英雄,他经历过痛苦吗?
答桉自然是不言而喻的。
而姜望这样回答:“我当然痛苦过,但我也有幸福的时候,那一点甘甜,就足够我熬过许久。或许我是痛苦的,但这个世界上也有人在幸福着。如此我的痛苦,就并不能证明这个世界的错误。”
褚戌回头看了看其他护道人,又回过头来,有些失望地看着姜望:“我们以为你是具有改变世界的勇气的人,因为你能够放下在齐国所赢得的一切。但现在看来,你仍然被那些朽尸所制定的早该腐烂的规则所桎梏,你被困在现有秩序的囚笼中,并不具备真正的勇气。”
他的目光在黑色的面甲后投射出来,一字一顿地强调道:“这个世界需要改变。”
姜望宁定地坐在火塘前,并不想激动地反驳一些什么,也不想承认这一切都不重要。
他今年二十二岁,他主导了自己人生里一切重要的选择,也面对了一切结果。
现在他说道:“我最早是庄国人。在很多年以前,我看到了清河郡三山城的兽巢,我看到了三山城军民百姓因之而受的苦。我想要推倒那座山,可我并不确定,在我推倒那座山之后,他们的生活就会变得更好。后来我的确那样做了,他们也的确没有因为我的行为而生活得更好。
“时至今日,我也不清楚我的所作所为是对是错。
“当时我不知道应该怎么做,现在的我还是不知道。我想我的眼界太浅,我的智慧太单薄,目前为止我的人生只是一条狭窄山道,我还不知道更远处的世界是什么样子,不知道在更高处我能看到什么。
“有时候我看到的正确,只是错误的某一面。有时候我看到的错误,只是正确被遮住的阴影。”
姜望看着火光:“在我真正懂得一些道理,真正看清这个世界,真正思考清楚、获得答桉之前,我不想贸然做些什么,用我的愚蠢来伤害这个世界。”
“这就是你的回答?”褚戌问。
“这就是我的态度。”姜望说。
褚戌说道:“你只是怯懦而已。你在逃避。不敢拔剑刺向那腐朽的一切,而安慰自己要再等等看。光阴似箭,多少青丝变白发,多少豪杰成黄土!改变世界之大业,岂容你再等等看?”
“我的确不敢轻率改变世界,你也的确可以用怯懦来冠名。”姜望只道:“难道你们的伟大理想,你们打破旧时代铁幕后的新世界,竟然不能容忍他人的怯懦?”
褚戌无言以对。
卫亥道:“弱者可以怯懦,强者不能。上天赋予你非凡的才能,你就应该用来反馈这个世界,为此世做出非凡的贡献。天生万物以养人,人有何德以报天?”
“我且问问你们。”姜望定如止水,波澜不惊:“边荒你们深入多少里?迷界你们海勋排第几?你们谁曾镇过祸水?神霄世界的消息是谁带回来的?”
理直所以能够气壮,他的底气不在于他的实力,而在于他所做过的事情。
他的目光在几位平等国护道人身上一一扫过,但并不咄咄逼人,只道:“我做我该做的事情,但不由你们来决定我该做什么。”
卫亥说道:“你的确救过一些人,但我们是在拯救这个世界。”
“但愿你们的存在,可以让这个世界变得更好吧!”姜望澹澹地道:“话已至此,我的意志你们也应该明白。我们不如直接一点——几位今夜到访,究竟所为何事?”
卫亥于是直接地说道:“邀请你加入我们的组织。”
“倘若我说不呢?”姜望问。
卫亥反问:“道途见歧,你说应当如何?”
姜望笑了,他的笑容是平和的,但平和之下他的自我如此清晰,在离开齐国之后,越来越清晰:“‘平等’是一个很有力的词语。但以‘平等’之名对他人任意处刑,它就只是词语而已。为了打破不公,你们成为了不公的另一面。”
卫亥沉默了片刻,道:“也许吧。但这些阵痛,只是不可避免的过程,我们终究会导向唯一正确的结果。”
姜望认真地道:“这世上没有唯一正确的结果,谁若自认为唯一,那他就是错误的。一真之鉴,其犹未远。”
这时候,从进来报了个名字就一直沉默的吴己开口了:“你也知一真?”
姜望道:“未必全知,拼凑一二。”
卫亥在一旁解释道:“吴己的父母都死于一真道之手,他一直在追查这个组织。如果你有什么情报,不妨跟他分享。”
姜望道:“我并没有遇到过一真道。我的所知,都来于历史。”
吴己又收回了视线。
而卫亥继续注视着他,扭曲过的女性的声音,略显刺耳:“看来你也已经拥有了你的‘正确’。”
姜望道:“也许我是错的。但我已经决定这样走。”
卫亥有些遗憾:“天下有志之士,当知‘平等’之贵。”
姜望一摊手,平静地道:“我认可平等,不认可你们。”
此言一出,冯申、吴己、褚戌、卫亥,全都将目光聚集到姜望身上,各自道元汹涌,杀机自起。
而姜望依然平静,他甚至都没有拔剑,长相思横在膝上,与他一起感受篝火。
他的黑发在火光映照下,也有了一抹暗暗的红。
“恕我直言……”
他头也不抬地道:“除非圣公降临,昭王亲至,神侠当面。不然就凭你们这些,来一个,死一个。”
在场的四位平等国护道人,都是神临境中的高手。能够在天下诸国的围追堵截下存活下来,能够在黑暗的罅隙存活至今,谁没有一点凶狠的手段?
但姜望这句话说出来,还真就没有人敢先动。
“是吗?”这时候又有声音响在帐外。
帘又掀开,显出赵子那张美丽而又厌世的脸。
这家羊肉馆,简直像是平等国的老巢!
姜望的右手搭上剑柄,很真诚地说道:“抱歉……忘了把你排除在外。”
“倒也不用太紧张。”赵子慢慢地走到姜望对面,而褚戌很自觉地起身。
赵子慢慢地坐了下来,取出一只乳白色的玉烟斗。而褚戌适时将他用火钳夹起的那块木炭,递到赵子的烟斗前。待那烟丝被点燃,他才放回炭火,放下火钳,在赵子身后站定。
乳白色的烟嘴,靠近乌黑色的丰唇,赵子慢慢地吸完了一口烟,才道:“驭人之术,无过于诸国天子。混同一心,无过于国家体制。你能够从齐国离开,可见是一个非常清醒的人。谈理想没有用,我来跟你说点实际的。”
“有多实际?”姜望笑了笑:“名利?地位?功法?足下也知我是从齐国离开,你们能给的,难道能比齐国更多吗?”
赵子不紧不慢地说道:“你在齐国的发展速度,的确堪比神话。重玄家、李家、晏家,都与你交好。兵事堂、政事堂,也大半都成了熟面孔,没几个人愿意坏你的事。争龙诸宫,都对你盛情相待。齐天子更是对你器重有加。只要你愿意,九卒之斩雨,也已经唾手可得……”
烟雾从她乌黑色的嘴唇里飘出来,她恹恹的声音倒有一种矛盾的魅力:“有时候我在想,你究竟有什么魅力,能让这么多人都这么信任你?”
姜望只道:“看来十一殿下那一次,并未掘断你们的根。你们对齐国仍然有很深的了解。”
就像他不回答赵子的问题一样,赵子也不理会他的试探,只自顾道:“在这种举国视你为英雄,贩夫走卒皆以你为骄傲,未来清晰可见的情况下,你为什么还如此坚决地离齐呢?我只想得到一个理由——你要做的事情,一定是你在齐国的位置上不能做的事情。甚至于,它会违背齐国的根本利益。”
这天底下的聪明人,何其多也!
姜望面色无波:“我的道不在彼处罢了。”
赵子显然是一个非常自信的人,完全不理会姜望的辩解:“现在我可以回答你的问题了——平等国能够给你什么?你在齐国不能、不方便做的事情,我们平等国可以肆无忌惮。如此条件,够不够现实?”
姜望平静地道:“我没有什么不方便做的事情。此心所求,唯道而已。”
他一定要杀死庄高羡,但绝不会以委身平等国为代价。
为了获得向庄高羡拔剑的自由,他可以放下一切名位,放下努力赢得的所有,但从来有放不下的底线。
不然当初在兀魔都山脉,他大可以一念成魔,去学七恨魔功,叫天底下那些对他喊打喊杀的人来看看,何为通魔,何为当世真魔!
平等国几乎人人都有理想,但也几乎都不存在什么底线。从接触他们开始到现在,他们做的所有事情,好像都只是在制造混乱——要实现改变世界这样的妄想,首先当然要打破现世秩序。这个过程必然是血流成河。
而他们从来不会问,他们想要创造的新世界,究竟有没有人愿意去生活。
“我现在有点生气。”赵子说。
“那您消消气。”姜望说。
“还记得上次见面我跟你说的什么吗?”赵子问。
不等姜望回答,她已突然出手,一指平削!
姜望的满头黑发,顿时被削平,头顶上是光秃秃的一层。
“不许长出来。”赵子如是说。
姜望一动不动,只是平静地看着她,丝毫没有被羞辱的愤怒。
赵子略略抬眸,眼神里有了一点危险:“你的眼神让我觉得我像是一个弱者。”
姜望依然不动:“你千万不要有这样的错觉。”
赵子静静地看着他,那恹恹的了无生趣的眸色里,危险渐渐散去了,转而有了那么一丁点好奇:“姜望啊姜望,弱冠之年,你经历了什么才变成今天这个样子呢?”
姜望平静地回答:“我遇到的所有人,所有事,让我成为今天的我。”
赵子面前的烟雾鸟鸟而去:“可立道矣!”
姜望道:“道阻且长。”
赵子恹恹地道:“希望到了那一天,你能够多思考这个世界。想一想为什么道阻且长,而不仅仅是道在何方。”
“如果我能活到那个时候,我会的。”姜望说。
“我今天不会杀你。”赵子说。
姜望仍然是那种平静的语气:“这并不代表你手下留情了。因为我也未必会死。”
赵子看着他:“玉衡星今晚格外地亮。”
姜望按剑在膝,在跳跃的篝火前,从容又宁定,虽然秃头略煞风景:“其实我也有些好奇——你们打算怎么改变这个世界?”
“加入我们,你就会知道。”
“那我的好奇心也并没有那么重。”
“那你就等着看。”
姜望道:“我拭目以待。”
赵子叼起了玉烟斗,在恹恹之外,又多了一丝慵懒:“你可以再叫一头烤羊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