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当年吞服白骨真丹、登临洞真,这一路走来都顺风顺水。
就算是抹杀姜望的过程不太顺利,也不过是宏图霸业中的小小波澜。不顺利的,仅此而已。
庄高羡从未想过自己会有这么狼狈的一天,被一群神临修士追着砍!从长河追回西境,又横跨半个西境!
堂堂玉京山玉册真人,现世正朔天子,这一路窜逃,不知叫多少人看了笑话。
但狼狈并不叫他沮丧。
他也不怕被看笑话。
只是暂时的……只是暂时的!
在过往的岁月里,他无数次对自己重复这句话。
父皇暴毙于深宫。
雍国人又在边境起衅。
玉京山并不看重年轻的天子。
陌国陈兵要粮。
雍国使臣又来耀武扬威。
自己去景国朝拜景天子、人群之中站着如喽啰……
都是暂时的!
过去的那些挫折都已经度过,他所统治的庄国,已经抵达立国以来的巅峰。文有杜如晦,武有皇甫端明,国道院人才济济,新安八俊未来可期,手握两大强军,坐拥四千里国土,在道属国里的排名不断上升,在西境也越来越多的发挥影响力。
别的不说,以前还时不时起兵衅的陌国,已是完全被打服。单君维那样的人才被挖走,陌国国主都不敢放一个屁!
再以东边的成国为例,此国几乎都要成为庄国的属国了。为奴为仆,一念之间。
庄高羡自问一道国书发出去,成国国主即刻便要赶赴新安献舞。
若不是为了留作缓冲,避免秦国的警惕。周边这些小国,朝发大军,夕可并矣!
耳边再次听得尖啸声,庄高羡不免皱眉。
龙光射斗……真是麻烦。
速度太快而锋锐太盛,叫他极难摆脱。
不能不管,又不能太认真的管——一经缠住,其他人很快就又追上。
飞剑时代是已经落幕的时代,飞剑之术是被淘汰的道。
若是叫他寻到本尊,一拳就打死。
可惜现在离不得。
反倒成了大麻烦!
好在,前方就是成国了……
庄高羡心里略松一口气。
其实若是就这样逃回庄国,身后这些追杀的神临,肯定就四散逃窜,事后虽然能上报玉京山,使镜世台天下追责,有几人能伏诛,却是两说。
毕竟他又没死,刺杀与刺杀未遂,是两般罪过。
但是在成国这个地方,这些人肯定还没有那么警惕。
若他能借来一点国势补充,暴起反扑,杀几个人不成问题!
一路被追这么久,他也差不多摸到这些人的底了。
念动之间,他径直飞入了成国境内,直奔此国国都。也不耽误时间,直接御口传声落都城:“庄天子至成京!成国主,分借国势一用,必有后报!”
成国国主刘光林,他是接触过很多次的,懦弱谦卑,很是恭顺,借用一点国势必然不在话下。回头让下面军队少来成国打几次秋风,也便是回报了!他日西境一统,他难道还能亏待了成顺伯?
但这边声音刚刚落下,前脚才靠近成国国都,便有巨大的光幕悍然拔起,拦在身前!
成国人竟然开启了国都的护城大阵!
连朕都防?
防朕如贼!
!
庄高羡已经出离的愤怒了。
但还有一个獐头鼠目的家伙站在城楼,对这边拱手:“在下诸葛俊,见过庄天子!您远道而来,实在辛苦。但成国国小地贫,恕难接待!”
旁边又有一个鹤发童颜,长得很正派的老人,热情建言:“君上不妨转道雍国或者秦国看看,他们或许能借!”
岂有此理,岂有此理!
放在平日,庄高羡定要动天子之怒,倾百战之兵,一战灭其国。叫此国流血漂橹,将这个獐头鼠目的小人剥皮抽筋,将这个阴阳怪气的老东西传首九边!
但在现今这个时候,他强行忍住了。
成国多少也是有神临战力的,虽是随手可灭的弱者,现在跑来拦路,也颇让他吃不消。
遂冷哼一声:“叫刘光林好自为之!”
放句狠话便要走。
谁知那诸葛俊立在城头,竟然闻此大怒:“怎敢不敬吾皇,直呼吾皇名姓!”
很一副忠肝义胆、主辱臣死的姿态,抬手便是一道金光箭射来:“有种别走,今与你决死!”
这一道金光箭……
还未靠近护身的玉虚之炁,就已经崩溃了。
伤害性没有,侮辱性很强。
庄高羡面无表情,转身就走。
不走已是不行,身后那发疯一般的姜望已踏青云追至。
他心头颇恨,这小子还真是命好,若刚才借到了国势,回身就能杀人,现在却只能看着他继续嚣张。
成国的态度是令他意外的,他猜想这或许是受秦国的影响,心中生出警惕来。
必须要立刻赶回庄国了!
群狼皆饿而欲食,现在只有国内是安全的。
坐王城而握龙气,则天下莫能伤。
从雍国君臣到地狱无门诸阎罗,再到长河围杀战,更一路边打边逃到成国,庄高羡已经消耗极大,道躯也为咒力所衰,一直挣不得空隙去抹掉负厄。
他绝不想再耗下去,也不愿意给别人机会。
就像已经降临的夜幕,看似宁静,谁知黑暗中有多少双窥伺的眼睛?
此时心意已决,再次奋起余力,连施乾坤圣拳,轰退姜望等人,而后加速逃归!
只见长空青虹一道,去而又来。
姜望才被轰退,复又回追!
庄高羡不认真绝不可能杀他,可一旦停下来认真搏杀,又绝不可能摆脱他。
在这场横跨西境的漫长逐杀战里,姜望始终冲锋在最前,正面接下庄高羡所给予的压力——压力稍微一超过,其他人就跟上了。他根本不虚!
浮光掠影之中,他不清楚诸葛俊和魏伯方是否看到自己。
心中也有一闪而过的疑惑——不过是告诉了重玄胜自己在成国还有一处名为灵空殿的产业,让重玄胜看看能不能怎么利用一下……他们怎么这般卖力?
但这缕疑惑很快也抛诸脑后。
此时此刻,除了杀死庄高羡一事,诸念皆杂念!
越靠近庄国,庄高羡的气息越昂扬,一扫在逃跑过程里的颓势。显然他经营多年的王国,给予了他最大的安全感。
很好。
姜望嗅到了机会,默默地握紧了剑。
当龙光射斗的啸声再一次响起,庄国的国境线已经出现在庄高羡眼中。
眼前的山水一切是如此可人,这般亲切!
他大笑出声:“孩童的游戏结束了!欢迎你们面对成年人的世界!无能无力无望,这是朕要给你们看到的残酷现实!”
他当然是要故意激怒姜望他们追进国境来,好尽可能地在这一轮收割更多性命。
遂是一步踏入国境,转身空手接飞剑!
过时的飞剑就应该打落历史的尘埃。
现在竟是一个什么样的时代?
大庄帝国至高无上的皇帝陛下,回到了他的国土!
他大手一张,冕服鼓荡——国势且来!
嗯?
往日予取予求的庄国国势,现在是上了铁锁,关了门窗,还竖起城防,完全不予亲近。甚至于……城头架飞弩,向他进攻!
就是这一个错愕。
噗!
龙光射斗刺穿了他的手掌,带着真血飞远,而在高穹又回转!
一直流窜在体内与他对抗的咒力,见血愈加疯狂。这种创伤反是咒死之力的资粮,补充力量,令他道躯更伤。
这是这场辗转数千里的逐杀战中,他第一次流血,第一次在真正意义上受伤!
但并不是最后一次。
因为就在他抬掌试图把握国势的同时,姜望也已经在瞬间显化三界,横空杀来,遍身为光无它物,又是那式“皆成今日我”!
对于这一合的交锋,他和姜望都有准备,可是他的准备竟落空!
轰!
他紧急以乾坤圣拳拦在身前,却被这恐怖的一剑直接撞飞,倒喷一口鲜血!飞如瀑!
此天子之血,真人之血!
他也说不清,竟是因为国势反噬,还是猝不及防的的情况下,被姜望正面轰伤。
而姜望的身形,就那么撞血而来,沸腾的杀意,直接将真血灼干。他的声音是压低的,一如他这么多年的压抑忍耐:“我问你,吐血了没?!
”
看着姜望赤色的眼睛,在倒飞之中,庄高羡心里第一次真正生出名为“恐惧”的情绪!
他并非恐惧于自己受伤,吐血而已,算得什么?他恐惧的是就连庄国都脱离了掌控,这个世界变得如此陌生!
一个大权在握、掌控一切,向来予取予求的君王,在他的国度里失去一切。
还有比这更让人恐惧的事情吗?
国势反噬之下,他的修为都开始动摇了!
向来这里是他的国土,是他的领地,是他的堡垒,是他的武器,也是他的资粮。可今天这一脚踏进庄国,他竟恍忽踏进了深渊!
每一息都比之前坠得更深。
他本来拥有一切,但好像什么都抓不住了……
难道是杜如晦背叛了自己?
亦或是玉京山有废帝另立之心?
除此之外,他想不到还有什么别的可能,能让整个庄国都失控。
姜望能开出什么条件!?
他在努力地思考着对策。
祝唯我、赵汝成、林羡、白玉瑕……
一个接一个地杀进庄国境内了,一个接一个地杀向他。
他先前很想把这些人都引入国境杀死,可是当这些人真个都毫不犹豫地杀进国境内,他反倒不安!
但所谓不安所谓恐惧,他在很小的时候就懂得如何去面对。
无非拔掉不安根本,斩碎恐惧源头。
就像杀死韩殷之后,他也难得地睡了个好觉。
一切前事皆后事。
于此一掌前按,南辕北辙!
再次把姜望推远。
那翱翔于空的金乌却是化为一羽,轻飘飘地落下来,在轻缓之中坠出重意,羽尖刹那作寒芒!
庄高羡回到了自己的国家,祝唯我又何尝不是呢?
此枪为他势意之极,尽展枪术巅峰,一如当年姜望初见他那般璀璨。
庄高羡冷眸而视,脑后太极图一转——鹤短凫长!
这是他的神通,也是他的道则,玩弄众生,颠倒一切!
因果混沌,瞬息变幻。无边金焰散去了,祝唯我的薪尽枪,反插在他自己的胸膛。因为用力之重,枪尖透背而出,枪身贯入半截!
血如泉涌,瞬间湿衣。
但他只是反掌一拍,令这杆长枪直接穿透身体,使得枪尾也从后嵴飞出,而反手一抓,血淋淋地抓住此枪,在空中回了一个完美的弧,再起太阳真火,再现无边锐意,再刺庄高羡!
沙场回马枪!
当初就说过,此后为寇仇。
什么是寇仇?
我不死,你就要死!
庄高羡只能退!
不仅仅是祝唯我的疯狂锐意。
还因为天子剑亦斩至!
那张青铜鬼面是如此的冷漠,让他的心绪也跟着降沉。
这时候他的右手已经被刺穿,他也吐过血,他披头散发、狼狈不堪,他也真正知道,自己已到了搏命之时。
“天命在我,兴此大庄!”
他高呼!
在疾退的同时,他也在全力召应属于他的一切——“传国玉玺,召来!”
在某个瞬间,他隐约看到了他的玉玺。
但竟被吞入虎口!
他看到的是恶虎之头,是那双充满恨意的虎眸!
杜野虎!
大庄的九江玄甲!
兵煞镇国玺!
新安城已经完了?叫杜野虎占了?
没有杜如晦的支持,不可能这么轻易!
庄高羡不敢置信,又暗运秘法,启用他这几年布置护国大阵所留下的暗手,那是杜如晦也不知道的伏笔。
他要强启大阵,拼着阵毁财消一场空,也要镇伏那些反贼。
但意念一动,竟如泥牛沉深海,一切不可应。
这么多年耗费多少资源,不惜跟一真道做交易所建造的大阵,还没有使用过一次,竟就用不得了?
高速飞来的龙光射斗打断了他的哀恸。
他极速折身避让,一掌逼退林羡的砍柴刀:“闪开!”
林羡毕竟实力差一筹,也不跟他犟,以无拘穿透掌风,很自然地闪开了。
可是在林羡的身后,又出现了白玉瑕的彗尾剑——
这一剑乃白玉京大掌柜终于逮到机会,含怨而发。
此为神临之后第一剑,光彩夺目。
无穷剑光如泼雪。
好似彗星落银河!
“花架子!”庄高羡以【混洞归元】之术强接,还不忘冷嘲一声,却又不得不再次飞退。
因为他已经看到远处,那个眼神疏离的、踏空而来的人。五官虽不同,气质却不变。相对于其他围杀者的激烈,此人冷漠得就像只是路过。
但经历过神魂战争的庄高羡,在现在这样的状态下,还怎敢让他“路过”?
庄国的皇帝陛下,在庄国的领空一退再退。
“天下水脉,受命于君。清江之水,应朕之令!”
调不动国势,召不回玉玺,也就无法掌握山权。
山权不应,他试图召应水权。他早就着手整治水府,收水君之权于清河郡守,故以皇权召之,仍一件简单的事情。
但只听得八百里水波翻涌。
便闻清江怒涛声!
随着那庄国水脉一起咆孝的,是当今清江水府之主,宋清约的声音——
“庄高羡无道昏君,残虐水族,用如泥沙,践如奴仆,害死我父,辱我至深!孤以清江水主之名,率三万清江水军,响应九江玄甲之旗,反了这厮!诸郡若有冥顽不灵、苦意维护此獠者,请试水族兵锋!
”
这是曾杀得澜河染赤的清江水军,这是在庄国历次国战中都做出伟大贡献的清江水军!举国上下,非九江玄甲或白羽军,无可当者。
八百里清江乃庄国命脉,养育两岸多少百姓。
这支叛旗一竖,整个庄国诸郡不连,皇权瘫痪。
到了这种时候,国势已经不是响不响应的问题了,要问是否还能存在!
紧接着又有雷云降雨,宋清约的声音落在雨中,噼头盖脸地砸向庄高羡——
“清河郡守正在囚室,应令应令,应你妈的令!你且靠近清江,看孤是否杀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