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色旗云车飞行在空中,凌霄阁中青小三代头目,同坐此车,风驰电掣,回国去也。
叶大真人有些兴致缺缺,正在闭目养神。
少阁主以手支颐,在看车外的风景,但明显没有专心看。
怔怔地说道:“我听说当你的心里走进来一个人,她的一颦一笑,都会掀起你的心湖波涛。所以哪怕只是一点点的不开心,在你眼里也会非常明显。爹,是不是这样的?”
叶真人瞧着自己的女儿,并不吭声,只在心里叹了一口气。
长河后浪推前浪,你叶凌霄还要更努力才行啊……
叶青雨又问:“你也会注意到我娘的心情么?
叶凌霄的心蓦地柔软下来,缓声道:“当然。她的喜怒悲欢,就是我的阴晴圆缺。”
叶青雨呆了呆:“爹,你真会哄女孩子,我娘肯定很爱听。”
“错了,你娘是个清醒的人,不爱听这些。”叶凌霄轻轻摇头:“但她爱我。”
叶青雨仍然看着云海,大片大片的云团,像棉花糖一样定在高空,好像只有旗云车在移动——战车飞得太快,似乎把一切都留在了原地。
“跟我讲讲我娘的事情吧!我很少听你说。”她喃声道。
叶凌霄也看向云海,张了张嘴,最后还是道:“还不到时候,以后跟你讲。”
叶青雨并不任性,或者说她很小的时候就已经任性过。但对她百依百顺的叶凌霄,唯独在此事不松口。“那你说说你对姜望的想法呗——你总不能拒绝你的宝贝女儿第二次吧?”
“啊。”叶凌霄轻叹一声,看着自己的宝贝女儿:“乖女儿,你现在有很大的压力吗?”
叶青雨沉默了。
当初那个转身下山的白发少年,转眼已是青史第一真,她先前不曾意识到,或者说有意忽略了……但真的有很大的压力啊。
姜望这个人啊,背负了太多,很辛苦才走到今天,如今好不容易报仇雪恨,得享自由。她实在不愿意,让自己变成那个有可能的牵累的角色。
也许她不是,姜望当然也不会这么觉得。但外楼修士走在当世真人旁边,就是会成为敌人的突破口,就是会成为变故来临时需要分心照顾的人。
她可是叶青雨啊,是叶凌霄的女儿,凌霄阁的少阁主。
虽然没有经历过什么危险,没有真正搏杀过生死,甚至从未杀过人……她理应岁月静好,无风无雨地走过这一生。但怎么可以只被捧在手心,时时怕摔碎呢?
至少至少,也要有保护自己的力量。
“我没有压力啊。”她对自己的父亲说。
她温柔地笑着:“有您在,我哪会有什么压力?”
叶凌霄看着她,眼神心疼:“云篆真正的奥秘你还没有完全了解……接下来我会对你进行特训,好女儿,怕不怕辛苦?”
叶青雨没有直接回答,只是抿了抿唇。
随即又起身,挪到姜安安旁边去,揉了揉姜安安的小脑袋,斗志满满地道:“姜安安,我们要努力了!”
旗云车内部很宽敞。
正盘腿而坐,和蠢灰围在一起,你一块我一块我一块我一块……公平分糖果吃的姜安安,愣愣抬头:“啊?”
……
……
在月涌泉遇到白毛风,让姜望对草原的形势生出隐忧。白毛风本身不值得担心,但它所代表的异常令人惶惑。
如牧国这样的霸主之国,极权极力,应该可以轻易镇压所有的不安定因素,怎会对此讳莫如深呢?
联想到有许多人发癔的事情,不免让人深思。
在这片草原上……究竟发生了什么?
如今烈火烹油、一切向好的大牧帝国,虽是繁花似锦,但花期如何?
繁花之下的土壤,是否还丰沃?
那“万教合流”,诸方势力入草原,是牧国固本强源之策,但也不免有些隐患……牧廷是否能把握得住?
姜望当然没有直接去找苍羽巡狩衙或者敏合庙,也不至于愚蠢到自己去追查源头。对于草原来说,他毕竟是一个外人。
苍羽巡狩衙或许有苍羽巡狩衙的原因,只是没有必要同他讲。
因而只是私下里与小五说过这些事,让大牧驸马自己注意着。需不需要详查,又或有什么不可外传的隐因,大牧皇女赫连云云自有主意。
盛大的婚礼之后,宾客各自散去。
姜望一个个地送别亲朋好友,也与新婚夫妻道别,带着褚幺回返星月原。
褚幺的娘亲在临淄,有自己的工作,有自己的生活。故友的遗霜,不好带在身边养着。况且张翠华是个要强的性子,是一定要自衣自食的,不可能闲下来。
在斩杀庄高羡,洗清旧恨之后,姜望没有赶紧把褚幺接到身边,也是想着褚幺年纪还小,或许更应该陪着自己的母亲。毕竟临淄那边什么都不缺,褚幺也能很好地修行。
但褚幺想跟着师父。张翠华这次也来信祝贺姜望义弟的婚礼,并奉出这几年的积蓄,准备了极丰厚的礼金,其意恳切。
姜望怕她多想,也就把褚幺带着了,让重玄胜他们自己回去。
星月原上从来没有出现过什么强大的势力,并非这里没有强大的土壤,而是齐景都不允许。
它向来是齐景之间的权力缓冲,也曾经作为象国和旭国的战场。
眼看着白玉京成了这个例外。
如今的白玉京酒楼,走了一个林羡,来了一个祝唯我。
走了一个净礼小圣僧,回来一个姜真人。
在没什么强者的星月原,可以称得上凤凰立鸡群,颇有些惹人注目。
十二楼。
褚幺老老实实地在旁边站桩,姜望一边翻着《史刀凿海》里的《牧略》,一边随口对面前的连玉婵道:“你成天待在酒楼,你爹不想你啊?”
连玉婵幽怨地看着他:“你说过我会先神临的……”
“……我可没有赶你的意思啊。”姜望立即投降:“你忙你的吧,我就是关心一下员工。”
“那我谢谢东家关心了!”泥炉已沸,连玉婵提起小茶壶,捻了些象国带来的好茶叶,给姜望把茶倒上。又扭头看着褚幺:“少东家,你要喝点什么?茶?酒?本店有好酒,适合小孩子喝。”
褚幺想要礼貌回应,但又不敢开口泄气,一时憋得脸色通红。
他站的桩不简单,是重玄家炼体用的担山桩,最适合用来打基础。但需调动所有气力,不然就会被“山”压垮。
“好啦,知道你用功,不用回我。”连玉婵点到即止,嫣然一笑,放下茶壶,径出门去。
站桩的褚幺纹丝不动,但余光乱瞥,一会瞥着师父,一会瞥着连玉婵的背影。
但姜望随手扔了一颗炼体的丹丸过去,他也敏捷地张嘴接住了。嘎嘣几下,便吞下肚中。这种试探,也算是师徒间的默契。
姜望抬抬手,示意他散了桩形,放松筋骨:“你在想什么?”
褚幺不敢骗师父,老老实实地道:“我在想这是第几个师娘。”
“站好!”姜望拿眼一瞪:“口无遮拦,再站一个时辰!”
褚幺龇牙咧嘴地又站定了。
不开口就是目无尊长,说假话就是欺师灭祖,说真话就是口无遮拦。
师父啊师父,难道我一生都要如此三难?
姜望任由那卷《牧略》摊在书桌上,随口吩咐道:“站完桩自己读书,之后为师要抽背的。”
脚步一转,身形已经消失。
该来的总会来。
白玉京楼高十二重,高出天风谷。姜望踏出高楼,身形已在白云更高处,凡人视线不能及。
他所悬立之处,天风止、五行定,元气归伏。
世间嘈杂归于静谧,唯有他清朗的声音在回响:“有朋自远方来,何必鬼鬼祟祟?”
一张画轴跳出来,悬垂铺开,画布空白一片,其间却响起沧桑的声音:“什么鬼鬼祟祟!我才刚到!”
对方确实是刚到,也的确没有遮掩痕迹,叫他提前发现,算是敲过门了。
但姜真人要找茬,岂管那些?
他负手于后,好一派宗师风范。目光随意一扫,落在画布上,顷刻便有一点火星,洞穿此画之规则,跳跃在画布的正中心。“何方妖孽!竟敢在本真人面前装神弄鬼!”
一只清光萦绕的手,探将出来,将这三昧之火种握住。继而是一个中年模样的、身披宽松道袍的高瘦男子,从画布之中完整地走出,一边握灭了火种,一边看着姜望:“姓姜的,故意找茬是不是?”
姜望俊眉微挑:“你若说不认得我,那确实是找茬。我不认得你,有什么奇怪?你很有名?”
画中走出来的男子,是中年人模样,目如明镜,面有辉光,语气倒很温和:“我是傅东叙,忝为镜世台首。”
姜望今天开口问连玉婵要不要回国,也是有原因的。倒不是觉得连玉婵要的工钱多,而是有意控制白玉京的规模,不想触动谁的神经。
但这两个字是“不想”,而不是“不敢”。
当世真人,已是现世绝对的强者,在任何势力都是高层。可以开宗立派,可以镇国镇宗。在现世绝大部分地方横飞无忌,都无须定约!即便是在六大霸主国,只要提前报备一声,基本也不会被拦下。
所谓“真人无忌”!
连玉婵不愿回象国,一定要修成神临,追上白玉瑕和林羡,他也不会去说什么。
不想惹麻烦是他本心如此,不爱是非。但若真有人的神经被触动了,他反要截住问一问——为何如此敏感!
这时候听得傅东叙自报家门,他便‘哦’了一声:“就是那个污蔑我通魔的镜世台首领吗?”
傅东叙的表情有几分惭愧:“庄高羡的神通此前大家都不知道,现在你也见过了,足可以假乱真。当时负责这件事的人,与庄高羡不在一个层次,被骗得团团乱转,也是本着除魔卫道之心,想要把你送去玉京山详查,这才导致那场错误的发生……当然我忙于公务,百密一疏,信任部下而没能进一步审查,也有责任。”
冠冕堂皇的话,姜真人是听得多了,根本眼皮都懒得搭一下。用足尖点了点云空下方,意甚自矜:“这里是星月原,星月之约就在这里签订。按照星月之约,阁下现在应该还是副台首吧?”
傅东叙倒是并不生气,走到他这样的位置,什么没有经历过?一位打破修行历史记录的真人,是有资格阴阳怪气几句的。
他只是有些疑惑——都说姜望温文知礼,很有分寸,现在这是怎么回事?浑身是刺?打人专打脸?
静静地看了姜望一阵,才道:“姜真人,我想问一句,你对景国有意见?”
“我非常尊重景国,也尊重景国为人族做出的贡献。我只是单纯地对你有意见。”姜望直言不讳:“当初因为一道缉魔令,我从黄河魁首一夜之间沦为阶下囚,险些丢了性命!我对你傅真人有不满,很难理解吗?”
“能理解!”傅东叙还颇为认真地点了一下头,态度始终很好:“看来今天不该我来,是我考虑不周,单纯觉得桑仙寿太过凶戾,不适合过来商谈。”
大景中央天牢桑仙寿!
有名的凶恶人物。
“其实谁来都不要紧。”姜望澹声道:“我从来不怕别人凶。”
傅东叙表情平和,语气里有一种年长者审视年轻人的宽容:“不要反应过激,我无威胁之意。”
姜望哈哈一笑,换了个亲切的语气:“傅真人想跟我谈什么?”
傅东叙道:“众所周知,星月原是中央大景帝国的飞地——”
“等等。”姜望笑着打断他:“这话齐国同意吗?”
傅东叙也笑了:“那我就直说了吧!”
他看着姜望道:“此地意义特殊,从来都不允许有太强的势力存在。你神临的时候我们未来找你,因为玉衡星君与我们沟通过,再加上神临也还不到需要限制的时候,便容你在此招兵买马,广纳贤才,随便你怎么折腾。
“现在你洞真了,实力非如前日。已经足够改变星月原形势,在此一言定法。我不得不来,不得不对你做出提醒。我必须要强调——我和镜世台,对你没有任何意见,只是照章办事,并且会给你足够的时间搬迁。”
“什么势力?”姜望一脸惊讶:“白玉京就只是一个酒楼而已!”
他还真不打算建立什么势力。
国也好,宗也罢,都非他所求。
他如今已然洞真,接下来自要争那太虚阁员。
若真建了什么势力,到时候还要宣誓退出一下,等到任期结束再回,多麻烦!
还是现在这样更好。
哪怕是太虚阁员,要保持绝对中立,自己的酒楼也不能不管嘛。
这个回答显然是让傅东叙意外的:“你不是要在星月原扎根么?”
“误会了!”姜望叫屈道:“星月原是中立之地,我亦中立之人。只是在这里开酒楼,养家湖口,顺便跟几个朋友一起玩耍罢了。建什么势力呢?耽误我修行!整个白玉京酒楼,超凡修士就那么几个,喝酒都凑不出两桌,你见过哪家势力人这么少?”
傅东叙陷入了思考……不说不觉得,仔细一琢磨,好像真的很难认定白玉京酒楼是一个势力。
既不收门人,也不招下属,连分楼都不开。
姜望又道:“傅真人,恕我冒昧——你真的对我没有意见吗?若酒楼也能算宗门,那天下宗门何其多!镜世台管得过来?”
傅东叙看着他,眼神诚恳:“姜真人,我的确对你没有任何意见,恰恰相反,我非常欣赏你!镜世台对你敞开大门,景国对你敞开大门。若你能原谅我早先的过失,我们甚至可以做朋友。”
“我这个人,最不能欺瞒自己。朋友是做不成了,毕竟伤害已经造成。”现在的姜望真如自我,完全不必掩饰自己的心情:“但你也应该相信,在立场不悖的情况下,没有任何人愿意同景国为敌。我们可以相安无事——不知你愿不愿意释放一点善意,就从不打扰我这小小的酒楼开始呢?”
傅东叙笑了笑:“今天见到你,亲自跟你聊过天,我才发现,你跟我想象中的不一样。”
“怎么不一样?”姜望问。
傅东叙道:“我以为你是那种偏执、坚定、一根筋的人。我以为你会视景国为敌,作为一个年轻的天才,在受到一些委屈之后,满脑子想着怎么君子报仇,如何推翻中央帝国。”
“偏执,坚定,一根筋?在某些时候……是的。我也不希望那样的我出现。”姜望摊了摊手:“至于你说推翻中央帝国,先不说我做不做得到——推翻了你们,谁来镇守万妖之门呢?”
“说得也是!”傅东叙哈哈大笑:“也罢!如果你能承诺我,不在这里发展势力,不存在独占星月原的妄图……我们尽可相安无事。镜世台也不来管你。”
姜望道:“你有没有看过星月原的夜空?星垂平野,月起长空,好像触手可及。天下之美景,当为天下人共赏。我不是那划地封山的人。”
傅东叙深深地看了他一眼,转身走入那空白画卷。
只留下一句——“我们的确做不成朋友,但也不必做敌人。希望不再会。”
姜望安静地立在空中,面上没有什么表情。
整个星月原,除了他之外,无人知晓镜世台首来又去。
今时不同往日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