仅仅只是一顿饭的功夫,当卫燃三人走出温暖的地下室的时候,外面的寒风却越发的凛冽刺骨,连带着发出的呼啸声,也愈发的渗人。
不敢耽搁时间,卫燃拎上马特维送给自己的那些捕鼠笼子,在亚历山大的带领下,带着明显有话要说的莉迪亚,离开废墟走向了路对面的建筑阴影。
一路穿街过巷的走了差不多十分钟的时间,亚历山大指着正前方一座被烧的漆黑的建筑说道,“我们就是把笼子放在这里才抓到老鼠的。”
“亚历山大,你自己认识回去的路吗?”莉迪亚突兀的问道。
“认识,我当然认...”
“那就先自己回去吧”
莉迪亚不等对方说完便开口说道,“中途不许乱跑,尤其盯着弟弟妹妹们,不许他们偷吃维克多制作的食物。”
“我现在就回去!”刚刚喝肉汤喝了个水饱的亚历山大说完,立刻转身,扶着墙壁摇摇晃晃的走了回去。
直到这孩子的背影彻底被建筑阴影吞噬,莉迪亚这才指着眼前废墟问道,“维克多,你知道这里是什么地方吧?”
我知道个啥?卫燃暗自咧咧嘴,“莉迪亚,有话就直接说吧。”
“这里以前是养老院”
莉迪亚看着眼前的废墟说道,“两个多月前,德国的轰炸机用燃烧弹砸中这里的时候,有好几十个老人就藏在这栋建筑的地下室里,他们都没出来。包括...包括我的爸爸,他是这座养老院的保健医生。”
“你的意思是说...”卫燃耸了耸喉结,强迫自己压下了那个不好的想法。
“我猜,那些老鼠肯定也喜欢吃烧熟的食物吧...”莉迪亚一脸苦涩的道出了卫燃最不想听到的残酷事实。
不等他开口说些什么,莉迪亚却自顾自的说道,“我和你说这些没有别的目的,我也并非想阻止你给孩子们食用老鼠。
而且我也知道,现在这座城市里还活着的老鼠,基本上都是靠着吃居民的尸体活着,我更知道,短时间之内,想让那些孩子不被饿死,吃老鼠是我们不多的选择——如果我们能抓到老鼠的话。”
深吸一口气,莉迪亚继续认真的说道,“但是维克多,我不希望那些孩子们发现这个规律,亚历山大是个聪明的孩子,他早晚会知道这里曾经烧死了很多人,那些烧死的人吸引了很多老鼠过去。
但他们终究是个孩子,他们可以靠食用那些老鼠活下来,但我不想让他发现这个残酷的规律。”
“我明白了”卫燃点点头,“我不会再让孩子们参与捕鼠的工作了。”
“谢谢”
莉迪亚用手上戴着的针织手套擦了擦眼角,“他们还没长大,以后列宁格勒的重建工作还要靠他们来完成,他们说不定还会在这座城市里生活很久。
维克多,我不希望他们回忆这座城市的时候,会把‘老鼠更喜欢吃烧死的人’当作他们的人生经验。”
“我明白,我会注意这件事的。”卫燃再次做出了保证。
“回去吧”
莉迪亚裹紧了围巾,一边摇摇晃晃的往回走着一边忧心忡忡的说道,“风这么大,拉多加湖上的运输队恐怕又要遭殃了。”
“现在物资供应还是不足吗?”卫燃开口问道。
“食物、燃料,药品,弹药,这是列宁格勒目前最缺少的东西。”莉迪亚叹了口气,“一直很缺,还有运力和足够厚的冰层。”
“没有好转吗?”
“昨天和今天气温都在下降,这是好事,冰面变的越来越结实了。”
莉迪亚虽然嘴上这么说着,但她的语气里却并没有多么开心,“那条路上一直都在死人,我和你说过吧,维亚太太的儿子别利亚死了。”
“说过”
卫燃说完无声的叹了口气,他早就在红旗林场学会了怎样判断一个人是否在说谎。
所以他更清楚,说谎的人便要承受谎言背后无法掩饰的痛苦——比如欺骗维亚太太的莉迪亚。
“他是被炸死的,尸体沉进了湖里。”
莉迪亚抹了抹冰凉的眼角,“我赶到港口的时候,他的好朋友阿纳托利让我帮忙无论如何也要瞒住维亚太太。别利亚是她最小的,也是最后一个儿子了,她最大的两个儿子在去年的夏天死在了基辅,第三个儿子是个飞行员,也是去年夏天,死在了波兰,她唯一的女儿是冰上公路的交通指挥员,一个月前也死了,她是被冻死的。现在她唯一剩下的孩子也死了...”
“唉...”卫燃叹了口气,却根本不知道该怎么接这个话题。
“那条鱼,还有那些蔬菜以及每天半瓶牛奶,是对别利亚家属的补偿和慰问。”莉迪亚徒劳的擦拭着抑制不住的眼泪,“虽然不会是全部,但运输队暂时只能分出这么多物资了。”
“什么时候能安排孩子们撤离出去?”卫燃换了个话题问道。
“还不是时候”
莉迪亚摇了摇头,愈发痛苦的道出了又一桩悲剧,“我今天听港口回来的同志说,今天早晨他在半路上遇到了一辆抛锚的卡车,那上面坐了十多个亚历山大那么大的受伤孩子和十几个受伤的战士。
他们本来是准备撤退到科博纳的,但是他凑近过去的时候才发现,那些孩子和伤员都已经和卡车的货箱冻在一起了,卡车司机和货斗上的人,全都冻死了。”
轻轻揽住这个捂着脸泣不成声的年轻姑娘,卫燃任由她躲在自己的怀里嚎啕大哭着,发泄她的坚强早已撑不住的那些负面的情绪。
许久之后,这个瘦脱了形的姑娘总算止住了哭泣,而卫燃也恰到好处的赶在对方开口之前,将一个圆形的铁皮盒子,塞进了对方的兜里。
“这次又是什么?”莉迪亚抽了抽鼻子问道,却难得的没有拒绝这份已经塞进都里的礼物。
“柯娜在德国人的飞机残骸里找到的一盒巧克力”
卫燃将功劳推到了柯娜的身上,故意开了个拙劣的玩笑,“拿着吧,女人天生擅长说谎,如果你饿死了,我可不觉得我能骗得过维亚太太。”
“女人天生擅长说谎?”
莉迪亚抽了抽鼻子,都都囔囔的说道,“你的谎话说的也很好,我早就从柯娜的嘴里知道今天你们都遇到什么了,也知道她发现的那些东西已经送给了马特维同志了,不过,还是谢谢你。”
“好吧,我也是个擅于说谎的女人。”
卫燃毫无压力的将玩笑开到了自己的身上,而他这死猪不怕开水烫的赖皮模样,也终于让莉迪亚的脸上的悲伤与错愕变成了抑制不住的笑容。
帮着这个也就20岁出头的坚强姑娘调整好了情绪,实际上心情更加糟糕的卫燃在一番犹豫之后,还是在这栋被烧焦的建筑废墟各处放满了捕鼠笼子,顺便还习惯性的清理了自己的脚印,这才在莉迪亚的带领下,又返回了地下室所在的建筑废墟里。
这一来一回外加之前吃晚餐的功夫,餐前熬煮的肉皮冻在这低温的辅助下已经彻底凝结。
在周围那些孩子们的期待之中,卫燃将这满满一大锅的肉皮冻全都切成了拇指大小的长条,打着“试吃、品尝”的名义,将其分给了在场的每一个人。
“有点苦,有点咸,还有点甜”
柯娜第一个发表了自己的评论,“总的来说不如我妈妈做的好吃,但是依旧很好吃了,除了马皮有些难嚼,那是马皮吗?肯定是吧?”
“你的妈妈也会做这个?”卫燃故作惊讶的问道。
他当然是故作惊讶,要知道,无论苏联时代还是俄罗斯时代,毛子的肉冻可是出了名的好吃。
尤其在苏联时代,肉冻这玩意儿更是有着“苏维埃胶水”的诨号,小到工人或者农民家庭的餐桌,大到苏联时代历届领导人的餐桌乃至宴请各国使节或者领导人,各种各样的肉冻出现的频率就和各种各样的馅饼一样多如猪毛。
“我的妈妈也会做!”
嘴里塞满了肉皮冻的亚历山大含湖不清的说道,“她会在里面放很多鱼肉、鸡肉、牛肉和猪肉,如果我爸爸去打猎的时候打到鹿,还会放鹿肉,鹿肉我觉得最好吃了。”
“鹿肉要炖的非常烂才好吃”
柯娜下意识的说道,同时不忘往嘴里丢了两大块只有马皮和马肠以及些许马肝点缀的肉冻,一边大口大口的嚼一边说道,“我爸爸偶尔也会去打猎,他曾经猎到过一头熊,不是给我们表演节目的那种小熊,是非常大的一只,那些熊肉全都被我妈妈做成了肉冻送给了周围的邻居,那张熊皮以前就铺在我的床上,可暖和了。”
“我作证她说的是真的”
维亚太太笑眯眯的加入了话题,在往嘴里丢了一块肉冻之后说道,“我也收到了柯娜当时送上来的肉冻,那里面的熊肉都是鲜红色的,而且味道非常好,那是我第一次吃熊肉,我再也没有吃到过那么好吃的肉冻了。”
随着这个老太太的描述,周围在听故事的孩子们也不由的加快了往嘴里塞肉皮冻的速度。
与此同时,卫燃也在暗暗庆幸,幸好之前几天时不时的给孩子们加餐加料打下了足够基础,也幸好这些肉皮冻的含水量比较高,否则这么多的肉皮冻下肚,这些饿了太久的孩子们,恐怕根本就消化不了。
不着痕迹的和同样在吃肉皮冻的莉迪亚对视了一眼,刚刚一直在默默旁观的卫燃也拿起了一块肉皮冻丢进了嘴里。
仅仅只是一口,他便皱起了眉头,这肉皮冻绝对算不上好吃,腥、臭、难嚼、而且有肝脏特有的苦味。
可再看看周围那些吃得津津有味的孩子和女人,卫燃最终还是将手里剩下的半截也丢进了嘴里,咯吱咯吱的一顿咀嚼之后,将其咽进了肚子。
这一夜,凛冽的寒风自始至终都没有停下,而在温暖的地下室里,围在火炉周围的孩子们,也第一次切切实实的有了吃饱的错觉。
尤其在睡前,他们还从卫燃那里得到了满满一大杯略显烫手的蜂蜜水。
这样的时代,这样的环境,没有谁会在乎睡前喝蜂蜜水会不会蛀牙,那些喝的满头大汗的孩子们,更是整晚都在无意识的咂摸着口腔里残留的那一丝丝甜味,并在这越来越澹的甜味里,相互依偎着,裹着各式各样的毯子,围绕着一直没有熄灭过的火炉,安详的进入了一个没有战争的梦境。
这一夜,同样用肉皮冻填饱了肚子的卫燃却失眠了,每当他闭上眼睛的时候,都会想起那些被肢解的军马,想起莉迪亚描述中,那座被燃烧弹命中的养老院,想到那些喜欢吃熟肉的老鼠,想起了维亚太太已经牺牲的五个孩子,也想起了莉迪亚所说的,那些冻死在湖面上的司机、孩子和伤员。
同样失眠的,还有背靠背并排挨着睡的柯娜和莉迪亚,这俩姑娘都把手伸进了用衣服卷的枕头卷里,那里面,无一例外,全都放着一个装有德国巧克力的圆形铁盒子。
当然,柯娜这姑娘的怀里,还放着一双卫燃借给她的熊皮连指手套,其中一支手套里,还藏着一把没有顶子弹的德国p38手枪。
火炉释放的微弱红光中,这姑娘也难免想起了被自己击毙的德国飞行员,想起了她亲眼看着被卫燃吊在木梁上的德国人尸体,也想起了那些出现在卫燃脑海里的军马尸体,以及睡前帮所有人填饱了肚子的肉冻。
吃饱的感觉可真好啊...
柯娜忍不住捏了捏装着德国巧克力的铁皮盒子,紧跟着又将手默默的抽出来,慢慢的伸进了暖和的熊皮手套里,这手套里面毛茸茸的触感,像极了她以前铺在床上的那张熊皮。
吃饱的感觉可真好啊...
火炉的另一边,维亚太太也无声的发出了满足的叹息,轻轻的从她的枕头下面抽出一支tk小手枪,抚摸着上面的木制握把贴片,摩挲着上面“苏维埃银行”的俄语字样,最终缓缓的、心满意足的闭上了眼睛,回到了那个没有战火的列宁格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