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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一二章 乱长安(七)
    雕阴大堂之内,忽然安静了下来,堂外不知什么时候来了几只鸟雀,站在树梢之上叽叽喳喳,宛如争论着哪里的虫子会更多更好一般。
    斐潜知道赵云曾经经历过鲜卑南下时的苦难,但是没有想到这样的苦难对于赵云有这么大的影响,或许这就是赵云最终离开了公孙瓒的根本原因,因为公孙瓒作为纵横幽辽的人物,旗下肯定也是少不了胡骑……
    所以如果自己放任不理,说不定赵云就会像是历史上他离开公孙瓒一样,也在某个时刻离开自己。
    斐潜挥挥手,让在一旁侍奉的侍者退下,然后说道:“子龙有何忧虑,可直言矣……”
    赵云迎着斐潜的目光,沉默了一会儿,开口说道:“狄胡强悍,历来为患。汉初民少,西北诸郡皆为胡人所据,累及京兆、河东、弘农诸地。后武帝征讨漠北,冠军侯封狼居胥,虽暂服从,然百年之后,又重有风尘之警,匈奴虽弱,鲜卑又起,胡骑纵横大漠,若再有檀石槐之辈,纵横联合之下,必然危及平阳、上党,不三日而至孟津,北地、西河、太原、冯翊、安定、上郡,尽于胡马之下矣。且胡人贪婪成性,多有反复,纵然一日顺意,略有波折,便骤然而叛,杨公至平阳,呼厨泉竟任其募骑千余,足见其心性也……”
    斐潜认真的听着,点着头。赵云一向都是比较沉默寡言的,如今肯长篇大论,一个是真的有这方面的考虑,另外一个恐怕这些话也是憋了很久了……
    “等等,等等……”斐潜忽然从桌案的一侧,拿过了纸笔,“……子龙你说得太快了,再说一遍,我记一下……”
    赵云:“……”
    斐潜真的是赵云说得快,所以记不住?
    并不是,只不过这个是后世的一种小套路。一方面表示自己的重视,另外一方面则是通过对方再次陈述的过程当中,获得更多的时间来思索和组织自己的思路和语言而已。
    但是显然赵云并没有经历过这样的套路,便老老实实的又重新说了一遍。
    斐潜放下了笔,然后招呼着赵云一起看,说道:“子龙所言极是……不过么……我也有几个问题,想向子龙请教一下……”
    赵云拱手称不敢。
    斐潜也没有理会赵云的客套,在记录着赵云言语上的纸张上指点着,径直说道:“其一,子龙言自古历来狄胡强悍,可是为何狄胡会强悍?为何我等华夏之人不强悍?莫不说其他,子龙一人可胜多少胡骑?若有千人,又可胜多少胡人?”
    “这……”赵云皱起了眉头。
    “第二,汉初民少,北地等方为胡人所占据。这个是事实,不过如果这些地方华夏人众,还会不会被胡人所占据?另外,汉初为何民少?再看看如今被鲜卑人占据的五原、雁门、云中当中的华夏之民,究竟又是怎样减少的?”
    赵云:“……”
    “其三,胡人若是占据了平阳上党,确实如子龙所言,三五日内,便可直接威胁到京兆河东弘农之地,但是从另外一个角度……呃,反过来想一下,从京兆河东弘农之地,不管是救援或是攻伐平阳上党,纵然全数换成步卒,十日之内是不是亦可到达?朝廷无兵无粮?为何胡人却能有兵有粮?”
    斐潜一字一顿慢慢的说着,紧紧的看着赵云:“胡人贪婪成性,汉人就无人贪婪?平阳之事,子龙也亲身经历了,有人招摇反复,前倨后恭,又是为何?”
    “……”赵云沉默着,思索着。
    斐潜问完了,静静的看着赵云,让赵云自己去思索。
    五胡乱华,说的是胡蛮纵横北地,将汉人屠戮孽杀,在后世也有不少的砖家叫兽分别为这一段历史涂脂抹粉,道听途说的多了,但是终归是很少人真正去故纸堆当中一条条的探寻当时究竟为何发生,又怎么发生?
    历史并非一个单独的片段,也并不是一幕幕的话剧,三国如今也并非到什么点就上演什么,好比像游戏一样,“铛”的一声敲响了让徐州的剧目,还在平原的刘备就“唰”的一下全家老小飞到了徐州,一个兵都不带少的……
    三国归晋。
    就像是魏代汉一样,有人推动有人反对,所以石勒为什么要杀司马越一伙人?只是因为石勒王弥饿了,司马越等人太遭恨?
    所以之前的那些问题不仅仅是斐潜给赵云的,同样也是给自己的。
    作为后世的人,斐潜也很难评价一百多年的华夏动荡,去换取唐朝三百年的富贵堂皇究竟是好是坏,因为这个东西就像是哲学问题一样,肯定是各持一词,争论不休。
    不过汉代到了现在,可以肯定的是,已经积重难返。
    黄巾之乱就已经是展现出了大汉王朝如今最为深刻的社会矛盾,接下来的各地诸侯的割据再次加深了这样的一个局面,这也是从光武帝算起,承平百余年之后人口大幅度增长之后的一个重大的转折点。
    后世有一句话,叫做旧帝国的死亡,必定孕育着新帝国的诞生。
    而在大汉,如今的政权体系,又是怎样的一个体系?
    新孕育的帝国,又可以用什么样的政治结构?
    政治这种东西,虽然多数人厌恶,但是肯定的是,伴随着它的出生和死亡,都是一片血与火的风暴,也同样伴随着前仆后继的先行者的思想、忧虑和苦苦探索。
    赵云沉默良久之后,郑重的拱拱手,向着斐潜拜了一拜,说道:“……某愚钝,不知如何解答,望君侯释疑……”
    斐潜嘿嘿笑了笑,说道:“其实我也没有答案……这个答案或许不是说出来的,而是你我一起去做出来的……不过有一点,我倒是可以与君共勉,不知子龙愿不愿意听?”
    赵云正容道:“请君侯赐教。”
    斐潜指了指赵云,又指了指自己,然后指了指桌案上的写的这些文字,说道:“……我可以肯定的是,有你,有我,只要还有人愿意去思索这些,去探寻这些,那么华夏就不会死去!华夏也从未死去!”
    赵云肃然良久,点头重复道:“君侯之言,某当铭记!华夏,当不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