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身体出现了严重的问题之后,刘表就几乎没有再上过城墙观战了。虽然说刘表尽可能的在自家府邸之中做到了最好,但是毕竟和亲临一线作战的领袖是有一些区别的。
曹军和蔡氏,携手混进城中夺取襄阳南门的时候,刘表正在府邸前院当中安坐。当第一声呼喝之声隐隐约约的传来,旁人还没有听清楚究竟发生了一些什么,刘表却一下子直了脖子,死死的向南面的方向望去……
转瞬之间,呼喊厮杀混乱的声音,就像炸雷一般在南面爆发响起,直入云霄。这呼喊错杂之声,转眼之间就由南而北,席卷全城,城内城外,应和错杂成一片,带着铺天盖地的杀气,震荡着整个的襄阳城,撞击得每一个身处其中的人心神动摇,蔓延着恐惧,意味着死亡。
『襄阳已破!襄阳已破!只诛刘表,降者免死!』
外面喊杀惊呼狂乱之声,更大的响了起来。笼罩全城,街坊之中,周遭的深宅大院,也似乎因此开始骚动起来。
刘表脸上的粉厚,所以也看不出究竟有什么样的脸色变化来,只是身躯略微摇晃了几下,然后站定,沉声说道:『众人且莫慌乱!不过是宵小作祟而已!令庞治中暂代军职,严守北门!令文仲业速速领兵城内平乱!』
刘表吼完,气息也难免短促了片刻,急剧的喘息了几下,继续下令道:『取某兵刃来!关闭前后府门!兵卒上角楼!若有贼人临近,一律杀无赦!』
襄阳长街之上,已经是乱成一团,哭喊声连成了一片,大街小巷之处,都是手足无措,乱奔乱跑的百姓,也有一些散乱的荆州兵卒,持着兵刃,却如同无头苍蝇一样,被人流左右牵扯带动,也不知道要去哪个方向才好。
襄阳城中,已经有一些火头升腾而起,在任何乱世,总是无法避免有那么一些人,不管不顾,只想着自己,见乱便是趁火打劫,成为一道靓丽的风景线。
刘表站上高台,仗剑大呼:『某乃荆州牧刘表!曹贼贪婪无道,侵吞劫掠荆州!凡我忠厚荆州父老乡亲,且勿受其蛊惑!共御外敌,保卫家园!』
站在荆州牧府衙左近的护卫也纷纷大喊:『共御外敌,保卫家园!共御外敌,保卫家园!』
在一片慌乱当中,能听到刘表发出这样的声音来,自然多少还是有些作用的,不少散乱的荆州兵也找到了方向,纷纷向刘表靠拢。
在黑烟滚滚之中,刘表高高举着长剑,一遍又一遍的大吼,直至声音嘶哑,额头上滚滚的汗珠落下,将其脸上的厚粉冲出了一道道的沟壑。
而此时此刻,在襄阳南门左近的厮杀,已经到了最为惨烈的时候。
虽然说蔡九等人一开始占据了出其不意的便宜,将荆州值守的兵卒杀了一个措手不及,但是其余的荆州兵也很快反应了过来,拼命扑击过来,将蔡九等人堵在了城门之处。蔡九等人毕竟为了装成流民劳役,身上自然不能穿什么盔甲,而在冷兵器时代,有没有盔甲是两个完全不同的概念,刀枪之下,碰到挨到就是血流皮破,伤亡的一多,气势自然都会受到一些损耗,不复之前的凶悍。
激斗之中,双方都不断有人倒下,有些是当场就死了,但是有些则是受伤,却被不知道是自家人还是对手在脚底下踩得嗷嗷惨叫,命大的还能挣扎着爬到墙角路边,运气不好的几脚下去,也就渐渐没了气息……
忽然之间,正带着队冲击城门绞盘的蔡九听到城中爆发出一阵巨大的呼喝之声,一杆『文』字的战旗从北而来,直直冲向了此处!
『该死!该死!』
蔡九大叫起来,连忙下令让手下动作再快一些,声调之中也难以掩饰的出现了一些慌乱。文聘的武勇在荆州是众人皆知的,若是真的让文聘赶到了此处,怕不是抢城失败不说,连自家的小命都是不保!
成败,现在似乎就只剩下谁能更快!
文聘带着人手往南狂奔,长枪斜指南门。
蔡九疯狂的舞动的战刀,扭头敦促手下。
城北的夏侯惇站在中军旗帜之下,亲自擂动了硕大的战鼓。
城南的蔡氏人手站在襄阳城门外,焦急的等待着城门开启。
黑烟腾腾。
火焰烈烈。
四处的嚎叫和哭泣。
刘表站在高台之上,露出苍白且枯干的手臂,举着长剑。
刘琮缩在墙角之下,睁着惊恐且无助的眼眸,抱着双膝。
一切似乎都在动乱之中,一切似乎又都是静止的场面。
襄阳南门的绞盘最终还是被绞动起来,扯动了封闭城门的铁栅栏缓缓上升……
一时之间,在襄阳南门左近,不管是城上城下,不管是曹军还是荆州兵,都不由得大喊出声,或是带着绝望,或是带着狂喜!而在南城之外的蔡氏援手,急切的扒拉着城门,恨不得下一刻冲杀进来!
蔡九狂喜,大吼着:『襄阳!襄阳城拿下来了!首功,首功是我们的!』
文聘振臂大呼:『顶上去!顶住城门!』
火势翻卷,黑烟烛天。天上残云翻卷似乎和地面上的黑烟连成了一片。
蔡氏援兵冲进了城中,但是在城门之处就被文聘等人堵在了街口,蔡氏兵一次次的冲击,可是在文聘的加持之下,荆州兵紧紧站立在一处,蔡氏兵卒纵然红着眼往内搏杀,依旧没有多少进展,甚至有些被压出城门外的迹象!
就在此时,偏偏又是马蹄声隐隐传来,在襄阳之南隐匿的曹洪等曹军骑兵,见到了约定的信号,便是从藏身之处奔出,凶神恶煞的朝着襄阳城杀来!
还没等文聘做出什么反应,猛然间又听到了城北一阵大哗!
平日里面沉稳有度的文聘终于是变了脸色,片刻之后,越来越大的喧哗和压抑不住的混乱,在襄阳城中蔓延而开……
在城门北处主持防御的庞季,被韩嵩杀害,然后韩嵩下令打开城门,献城投降。
曹军如同汹涌的潮水一般涌进城中!
文聘仰天怒吼,却又无能为力。刘表呕血于楼台之上,不治。
襄阳城,总归是陷落了……
夕阳西下。
夜晚的寒意便渐渐的袭来。
有时候,同样的消息,在不同的地方会有不同的味道。刘表的死,在大汉之中,或许是一系列复杂的相互作用之下所导致的结果,但是单单从事件本身来说,对于刘表之死感觉到高兴的,或者说『大快人心』的,基本上没有。
许县皇宫大殿之中,点燃的油灯,画出了一圈让人稍微感觉有些温度的范围。宦官侍从宫女虽然站在周边,有在殿上的,也有在大殿之外的,但是依旧让刘协感觉到了无比的孤独,无尽的无奈。
纵然刘表有这样或是那样的问题,亦或是刘表也有僭越的行为,但是刘表毕竟是大汉当下最后的一名执掌实权的汉室宗亲!
刘表之后,天下便再无一家诸侯的兵卒打出的旗号,是写着『刘』了。
天子刘协默默的坐在棋盘之前,大殿之中静悄悄的,只有偶尔落子的声音,而在刘协对面,则是一片虚无。刘协似乎在和自己下棋,又像是和未来在对弈。
『朕,这一步……是走对了,还是……』
刘协低声嘟囔着,声音细不可查。手中捏着一枚棋子,久久不曾放下。
『朕做的事情,有的对的,有的……错了……也是难免,这朕也是知道,但是不论对错,朕所做的,都是……』
刘协将棋子轻轻的落在了棋盘上。
『便如对弈,不落子,便是负了……』刘协微微的展了展眉,片刻之后,又露出苦笑来,『可是落子之后,也不能改……』
棋盘之上满满当当的都是黑白之色,在油灯光华照耀之下,却似乎幻化出一些其他的色彩出来,在棋盘之上流动着,盘旋着。
『董,王,李,郭,袁……』刘协慢慢的提着子,然后捏起了最后一枚,『刘……呼……』
『朕不曾负天下……为何天下……皆负朕啊……』
『为什么?!』
『为什么……』
刘协有些咬牙切齿,脸颊上的肌肉也有些抽搐,心中的苦楚难以言说。
早在董卓死后,刘协心中就很是有一番的雄心壮志的。这些雄心壮志,来源他的父亲,也生于他的血脉,他也是很想成为如同光武一般的中兴霸主的,选择离开斐潜的并州,到豫州来,也是应为这里是光武的龙兴之地,刘协希望从这里再次踏上光武的中兴之路,但是现在看来,自己虽然踩踏上了光武之前遗留下来的脚印,但是当年的那条道路,已经消失不见了。
剩下的,便是荆棘遍地。
刘协挣扎过,他和曹操抗争,企图启用一些亲近他的人,构建出一个新的大汉朝堂格局,然后可以重新执掌乾坤,使大汉走向正规,但是最后他失败了,被曹操发现……
刘协他的儿子死了。
曹操的儿子也死了……
死了。
然后刘协和曹操都意识到,他们两个人斗下去,只会便宜了其他站在一旁虎视眈眈的那些家伙,所以相互之间停下了手,带着各自的伤口,暂时放下了仇恨。然后曹操拿下了冀州,曹操控制的地盘更大了,但是同样的,这也意味着曹操原本在豫州集中的力量会被摊平了。甚至曹操自己都将主要的精力放在了冀州,留在了邺城。
刘协不太清楚曹操当下面临经济上的窘迫,在他思想之中,他觉得曹操之所以要攻打刘表,就是因为一个字,『刘』。
曹操是不放心他留在冀州的时候,在豫州隔壁,在许县之南,还有一个皇室宗亲!
曾几何时,刘协还以为他和曹操真的可以忘却伤痛,携手共进,但是现在看来,现实的冰冷和残酷,使得刘协不得不重新面对这个世界的黑白和铁血。
还有骠骑将军斐潜……
刘协叹了口气。
如果说对于曹操,刘协是伤痛,那么对于斐潜,刘协更多的是失望了。
曹操对于荆州展开攻势,刘协还曾经一度设想着,骠骑将军斐潜会有怎样的反应?但是没有想到斐潜最终只是派了个刘琦过来,竟然也是一副默认刘表会被曹操击败的意思,更让刘协觉得痛苦的就是,斐潜竟然『猜』对了。
襄阳陷落,刘表死于荆州牧府衙之中。
刘表啊……
不是号称有十万兵么?
刘协忽然觉得,刘表在荆州经营了那么久,秣马厉兵也好,休养生息也罢,原先看起来庞大且健硕的身躯,结果是个空壳子!
权衡了再权衡,思索了再思索,刘协最终还是继续落子。棋盘既然还没有被完全掀翻,棋局就还需要继续,直至被填塞得毫无落脚之处的时候,才会被全数抹去,重开一局……
而在另外一边,抵达了许县的刘琦接到了襄阳的信息,几乎受不了打击,当场就晕厥过去。虽然说刘琦也曾经一度少年叛逆期,但是总归是自己的父亲,即便是心中已经有了一些准备,在听到确实的消息之后,依旧是承受不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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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为刘琦的护卫,刘磐也是目瞪口呆,面色土黄。
一旁的伊籍则是神色复杂,最终化成了一声的叹息。
半响之后,重新恢复了神志的刘琦哀哀低声哭泣,『父亲啊,父亲大人啊……』
伊籍沉默片刻,对着刘磐说道:『刘校尉,还请出了驿站,寻些白麻来……这衣裳,也要换一换了……』
刘磐拱手应下,自去不提。
『公子……』伊籍转头看着痛哭的刘琦,『公子节哀……公子,此刻并非悲伤之时啊……』这个世间,妄图以自身的悲惨换取他人的怜悯,以哭泣来祈求他人的照顾,是完全行不通的。
即便是天子,号称天是爹,地是母,天子就是天地所生,天生地养,都没有办法依靠怜悯和同情过活,更何况只剩下了一根节杖的刘琦?
不自己去努力,不自己去争取,一味退让示弱,哀哀哭求,最终便是成为他人的食物,被旁人生吞活咽。虽然伊籍在谋略上未必是第一流的,但是对于人生和世道的理解,显然是比刘琦要好上百十倍。
『机伯……』刘琦抱着节杖,『我,我……如何是好?』
『当借此机,直表于丹阶之前!』伊籍说道,『曹氏新克荆州,定是事务繁多,一时难以周全,唯有此刻,先定名分,方有转机!』
刘琦忙不迭的点头,『是,是,机伯说的是……可,可这表章……』
『……』伊籍也清楚刘琦现在的状态,所以叹息了一声之后说道,『这样罢,某来写,写好之后,公子抄撰就是……』
刘琦自然是没有意见。
可是这篇表章,却不好写。伊籍写到了一半,他已经觉得措辞太过激烈,停了下来,然后重新又开头,写了没多久,又停了下来,再重新写,却连开头都没有写完,就停下了笔。
伊籍心中明白,在刘表这个事情背后,不是那么的简单,同时,天子刘协,也不是想要做什么就能做一些什么,自己写出来的东西,既要立得住,又要让各个方面都能接受,否则即便是自己写得文采飞扬,辞藻绚丽,又有什么作用,怕是徒惹人厌罢了……
伊籍皱着眉头,想了半天,才再次动笔。这一次写的,是弹劾夏侯惇,但是言辞并没有太激烈,伊籍知道天子刘协需要一个突破口,但是又不能将天子刘协直接顶到曹操的对立面上去,因为毕竟刘协和曹操的力量本身就不对等。
自己只能是抓住夏侯惇在没有王命之下,擅杀皇室宗亲这一条,用词温和一点,就有讨论的余地,一旦可以讨论,就可以为刘琦争取更多的利益……
到时候,自己来当这个扑上去咬的恶狗,而天子刘协就可以超脱一些,承担其平衡的角色来,也符合天子自身的需求。
至于夏侯惇,也肯定顶多就是训斥,罚俸等不痛不痒的处罚罢了,但是伊籍正式要通过这样的方式,确定刘琦对于荆州事件的申述权,因为如果刘琦都不为自己辩解申述,这个天下还有谁会替刘琦来申述,来争取权利?
骠骑将军斐潜么?
很显然斐潜将刘琦送到了许县来,就标明了他对于荆州的渴望程度并不是那么强烈,如果真的斐潜非常在意荆州,太史慈就不会只是驻留在阳城之外,只是派遣了朱灵护送刘琦到许县了。
只不过伊籍觉得,骠骑将军的手段肯定不是刘琦为主的这一路,在荆州也必定还有一些什么其他的动作,而自己的这一份的表章,最好就是赶上骠骑将军的这些动作,然后相互影响之下,完成刘表对于伊籍他的托付,给刘琦在荆棘之中,开出一条或许能走的道路出来,至于将来刘琦能走到什么位置上,伊籍自己也没有任何的把握……
见一步,走一步罢。
大汉很大,大到天下走都走不完,山川河流无数。
大汉也很小,两三个姓氏便是已经满满当当,即便是想要再多写一个,似乎都没地方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