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怀与徐武碛等人,就站在北侧房脊上看葛怀聪、岳海楼、朱沆等人商议事情,也将诸将官的神色反应都看在眼底。
虽说岳海楼在岚州时,未能警觉到异常,也未能劝阻刘世中、蔡元攸、葛伯奕要求曹师雄、曹师利杀戮胡虏以释疑,天雄军将卒放纵劫掠,他也未加劝阻,但他有一点观察没错。
那就是内城残敌与外城区域的诸蕃反抗民众并无联动。
契丹及诸藩民众的反抗昨日午后渐成规模,守军虽然当时还紧闭城门,但还是依仗高耸的城墙,用弓弩保护退避到城墙下的蕃民,驱逐天雄军将卒靠近过来加害。
照理来说,契丹及诸蕃反抗民众趁夜袭夺三座城门,内城里的守军再迟钝,也应该能知道民心可用。
然而,等到胜德门陷入大火、轰然垮塌,以致天雄军试图往南城区域推进被无情封堵,内城里的守军反倒没有什么动静了。
岳海楼猜测从应州率数千骑兵还援大同、以及暗中发动蕃民反抗之人,与契丹留守西京道的主将完全就是各行其事。
而城中十数万契丹及诸蕃民众,青壮年可能也就四万多人,也确实不可能每一个人都精擅骑射。
大同城作为西京道重镇,大量契丹人及诸藩民众居住城里,他们大部分人都放弃游牧部族的传统,与市井化的汉民已经没有太大的区别——他们大多数是契丹官员及贵族子弟,或是依附契丹贵族的蕃民,刀弓已经变成他们装点门面的装饰品,尚武的基因早已经从他们的骨髓里退化,更不要说严格保持准军事化的传统骑射习俗了。
真正有战斗力的,还是伐燕战事发动之前,那些被紧张局势驱赶,或者萧林石暗中引导进入大同城避祸的部族。
这些部族绝大多数都是契丹夺取燕云诸州之后迁徙过来实边,长期以为保持着传统的骑射游牧习俗,平时也负责为御帐军、宫分军以及诸部蕃军提供兵源。
而作为御帐军兵源的那一部分契丹本族部族,更是受群牧司所遣官员直接管辖,州县及节度使、防御使司对这部分部族没有管制权力。
契丹从部族抽丁从征,最多可以二丁抽一,稍为宽松一些,则是三丁抽一。
天雄军在战前,对云朔等地的军情搜集非常粗陋,徐怀只能大体估算除了萧林石已经从这些部族征调的三千精锐骑兵,也是凌晨时突袭胜德门的这部分兵马外,这部分部族在战前全部撤入大同城里,大约还有四到六千名青壮。
虽然萧林石在战前没有将这部分青壮都编入军中,但天雄军的屠杀威胁面前,徐怀毫不怀疑这四到六千名青壮,会完全对萧林石唯命是从。
除此之外,战前避入大同城里的诸蕃(杂虏)青壮也有一万人左右。
这部分人即便不会彻头彻尾的听命于萧林石,但在当前的形势下,也会选择附从萧林石。
也就是说,天雄军用放纵的杀戮、劫掠、奸|淫,帮助萧林石对这
些青壮年完成最后、同时也是最为彻底的动员,并使之彻底拥有对抗西京道防御使、西京留守的资本。
要不然,萧林石即便能征调三千精锐,也得听从西京道防御使、西京留守的节制。
除非刘世中、蔡元攸此时就悍然率东路军主力,绕过应州,直接渡过恢河增援大同;要不然,事情到这一步,天雄军已经无法挽回溃败的结局了。
此时强攻内城,也仅仅是帮萧林石削弱或削灭阻碍他彻底掌握西京道的异己罢了。
当然,萧林石还会进一步发动居住在大同城里的蕃胡青壮,进一步夯实自己的实力。
“你们还站在那里作甚?”
葛怀聪正为眼前的困局焦头烂额,没有谁注意到徐怀与徐武碛等人就站在远处的房脊上,左右扈卫也没有想到徐怀与徐武碛有无资格旁听军议,还在为徐怀刚才那一手惊人箭术震惊,却是葛钰猛然抬头看到徐怀一副正暗自思忖的模样,当即厉声质问道。
“徐怀奉王番郎君令,监视将卒刑赏,但遇违谬,皆可押监军使院监候斩之!”徐怀掣出兵马都监信令,盯住葛钰,冷冷说道,“小公爷,从这一刻你可要给我小心了,要是有什么把柄落在我手里,可不要怨我刀下不留情!”
大家都傻在那里。
葛怀聪、岳海楼等人愕然朝朱沆看去,质问道:“这是怎么回事?”
朱沆作为监军使院判,随军进入大同,就已经代表王番及监军使院了,王番何需另授他人监军权柄?
这似乎也不符合规制啊!
朱沆代表监军使院在此,其作为士臣,官衔以及县主夫婿的地位都足以匹配此任,徐怀区区一都将,算哪根葱,还是监管四万兵马的刑赏?
朱芝这一刻都快疯掉了。
这枚令箭明明是父亲凌晨时交给徐怀的,姑夫王番也绝不可能私下授权徐怀监视四万禁厢军将卒刑赏一说。
然而,这混帐家伙,在他父子二人面前,竟然能面不改色的睁眼说瞎话!
这狗杂碎难道就没有想过,葛怀聪派人赶往朔州见葛伯奕、王番通禀求援,一定会验证这事?
到时候瞎话拆穿,他的骨头铁定会被葛怀聪这些人拆开不说,他父子要是这时候不揭穿他,焉能脱开干系?
再说了,他拿令箭说代表监军使院了,他父亲算什么?
朱芝待要上前喝斥徐怀,徐武坤从后面伸出手,像铁钳一般搭上他的肩膀。
朱芝愕然回首,徐武坤说道:“大公子,此事朱沆郎君自有定度,容不得你我置喙!”
朱沆脸色阴晴的看了徐怀好一会儿,一个与以往印象里完全不同的徐怀,即便满口谎言,却又是那样的从容淡定,叫他完全看不透。
片晌之后,朱沆跟岳海楼、葛怀聪缓缓说道:“我却不知道王番郎君暗中授令于他,但看令箭,似乎不假——”
朱沆即便这时候不拆穿徐怀,但也不可能事后去承
担这天大的、谁都兜不下来的责任。
朱沆的话模棱两可,却没有直接质疑徐怀,葛怀聪就有些头痛,扬声问道:“可有王番郎君文函?”
葛怀聪显然不可能看到徐怀取出令箭就信以为真,照规制徐怀也不能凭借一枚真假难辨的令箭就获得监军权力,怎么也得随身携带王番加盖印信的手函才行。
“朱沆郎君在此,我受王番郎君令,诸事也都是协助朱沆郎君行事,此时拿令箭示人,仅仅是警告小公爷莫要在我面前猖狂,需要什么文函?”徐怀冷声问道。
葛怀聪等人脑子有点卡壳,细想下来也无法再去质疑徐怀。
监军使院遣朱沆监视突袭大同兵马,徐怀也是监军使院的部将,只要他们没有滥用超越监军使院的权力,凭什么再去验证?
好像好有道理哦!
再说,四万兵马有全军覆灭之危,他们甚至希望监军使院这时候能站出来帮着整肃军纪,在这种细枝末节上纠缠,是不是有点舍本求末了?
“你才是夜叉狐……”岳海楼厉色盯住徐怀,问道。
“哈哈,岳海楼你果断是明白人,竟然这么快就看破我的行藏了,不错,夜叉狐真身在此,尔等是不是绞尽脑汁,都没有想到过莽虎与夜叉狐实是我徐怀一人?”徐怀恣意仰天长笑,声振宵宇,俄而又盯住岳海楼说道,“怎么,这几个蔡府私奴跑到桐柏山妖言惑众、怂恿匪乱,死于徐某刀下,匪乱又最初为我助王禀相公平灭,岳海楼你这时候想要找徐某人算帐不成?”
岳海楼面色冷峻,他没想到徐怀不仅承认自己就是夜叉狐,还承认郑恢、董其锋等人就是他所杀,冷冷问道:“你当真是认定我们这次一定会失势,才敢如此猖獗将真面目示人?”
天雄军及河东路诸州厢军,容纳六千多从桐柏山招安的贼兵,葛怀聪等人对桐柏山匪乱当然有所了解。
即便他们不以为小小桐柏山能冒出多厉害的角色来,但夜叉狐、莽虎、小旋风枪等角色还是略有耳闻的;而桐柏山卒之间也盛传从未以真面目示人的夜叉狐,实是王禀身边最厉害的谋士。
谁能想象到夜叉狐与莽虎竟然是一人?
葛怀聪等人也是暗暗心惊,同时又想,倘若这是真的,王番私下授徐怀信令这事,却有可能了——此子可能是王禀老儿身边第一谋臣啊。
左右街巷,有天雄军三千多将卒结阵备战,其中有超过两成是桐柏山卒,这一刻也是心旌摇荡,难以置信的抬头看着徐怀站在屋脊之上那岸然又神秘的身影。
“蔡铤会不会失势,谁能预料?我此时现身,只是告诫百千在大同城里的桐柏山卒,尔等既然已弃寇从军,便要拿出大越将卒的模样出来,在此形势危急之时,戮力同心共御强敌,倘敢怯战脱逃,休怪我不念同乡之情!”徐怀振声说道。
徐怀说过这话之后,便与徐武碛跃下房脊,御马往西北角楼方向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