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说可以缒绳入城,但曹师雄没有逃去岚州,而是沿着汾水东岸的低岭,往北面的棋盘山狼狈而去。
棋盘山乃吕梁山北段往西连接管涔山的一座山岭,山势虽然不高,也谈不上有多险峻,但它是岢岚与宁武的界山,也是汾水与恢河的分水岭。
越过棋盘山便是宁武县境内,入冬后的恢河还没有彻底冰封住,在天地间蜿蜒流淌。
站在棋盘山的一座山岗之上,眺望夕阳下的岚州城,再看看身边仅有百余收拢过来的溃兵逃亡,曹师雄欲哭无泪,此生所有的雄心壮志,在这一刻几乎要崩塌掉,只剩锥心一般的痛,但他还是不甘。
他此时不去岚州城,主要还是岚州城内除了数百仓皇缒绳进城、被杀得心胆俱丧的溃兵外,数千军户子弟根本不可能在短时间内形成出城作战的战斗力。
他回到岚州城,除了被困在城中外,将毫无作为。
而清顺军此是所存的主力,除了孟平、曹成统领在外的四五千骑兵外,主要都在宁武、岚谷。
他前往宁武,可以将岚谷、广武、鸣鹿诸城砦的兵马都集结过去,他手里还将掌握八九千人马,不至于彻底的陷入被动挨打的局面。
“敌军已经占领棋盘山驿——节帅,我们走吧!”两名侍卫从远处打马归来,禀报棋盘山驿已为楚山骑占领的消息。
棋盘山驿,位于棋盘山西段,正当宁武前往岢岚(岚州城)的驿道之中,地理位置极其重要,又仅有百余兵卒驻守,只要楚山骑从黄龙坡北上,失陷就是必然的事情。
了解到此时还有上千敌卒往棋盘山驿方向聚集而去,但暂时并没有越过棋盘山驿往宁武境内出兵的迹象,曹师雄这时候也越发肯定徐怀此时出现在岚州,就是为奔袭太原而来。
不过,曹师利于铸锋峡道遇伏后,他在岚州城拖到昨日黄昏才派人赶往朔州、云州等地报信,都不知道信使此时有没有抵达云州城(大同);他现在身边人手太少,甚至连新的信使都派不出去。
倘若此前的信使被拦截,意味着很可能朔州方面都还被蒙在鼓里,更不要说云州、雁州、应州等更远的地方。
想到这里,曹师雄更不敢在棋盘山滞留,带着收拢过来的那点可怜溃兵,翻越棋盘山的丘岭,往北面宁武城逃去。
寒风吹得帐篷“哗哗哗”的抖动作响,牛二捧着一盆水走进来,见徐怀与王举等人伏案桌前,盯着岚州堪舆图研究着什么,他将那盆水搁地上,瓮声说道:“这盆河水放在吹了小半夜,才结这么薄的冰,我看今夜不要想能彻底的冻结实了——军侯要牛二盯住这盆水结冰作甚,还是想着取冰渣子烧化了煮茶?可不用这么麻烦的,我可以去旁边的山拿皮囊子装些干净的雪回来!”
渡口附近的积雪混杂四溢的鲜血,被人马踩踏得一片泥泞,但左右低岭间大片的积雪还都是干净的。
牛二记得徐怀说过,冰雪融化后甚是洁净,还以为徐怀要他时不时走出帐篷看盆里的清水有无结冰是想着取净水烧茶喝。
“这盆水放外面吹了多久?”徐怀伸手入盆,将薄冰捞起来看了一眼,问道。
姜燮拿起案头的文牍翻看了一眼,对照漏刻,说道:“一个时辰过一刻了,今夜这水结冰要比前日快上三分!”
“这冰结得是快是慢,有啥子打紧的?莫不成我们还要等东边的大河都结住冰,踩着冰渡河去?”牛二瓮声问道。
“你去割条马腿过来,给大伙烤着加一餐!”徐怀差遣牛二去干事,省得他像个好奇宝宝似的问个没完。
岚州距离河淮还是太远了。
现在河东中南部差不多都被赤扈人占据,想了解虏兵在黄河两岸的动静,需要从洛阳、关陕绕道,这差不要滞后十天左右。
而这里最关键的,也是徐怀最关注的信息,就是黄河结冰期。
黄河结冰期会随着北地寒流的南侵变化而变化,并非一成不变。
而从洛阳到魏州之间的黄河流段,因为黄河过汴梁后往东北方向拐去,每年冬季常常是位于更北面的下游河段先结冰。
这也使得黄河中下游河段,在年前就经常性的发生大规模凌汛现象。
朝中之前也有意识将黄河北岸的舟船驱赶南下,也就意味着赤扈十数万主力此时都还停留在黄河北岸,难以大规模渡河。
他们需要等黄河彻底冰封住,才能往汴梁席卷而去。
徐怀现在无法准确判断赤扈主力渡过黄河后,攻陷汴梁需要花费多少时间,可能会拖上一阵子,也很可能一击即溃,但有一点能肯定,在赤扈主力攻陷汴梁之前,他们绝对不会分兵回援太原。
徐怀现在关注岚州等地的河流结冰现象,关注寒流南侵的强弱,主要也是为了预估黄河的结冰期,以此判断他们在太原附近作战还有多久是相对安全的时限,并以此调整作战部署。
这些东西目前还只能大体估算,各地都没有准确的记录,徐怀也只是安排在军中充当文书的姜燮关注这一块,没办法跟牛二这浑货解释清楚,将他岔开更省事。
不过,牛二叫徐怀支使去片晌,便拎了一条血淋淋的马腿走进来。
“你这蠢货,不搓上盐粒、香料,这马腿要怎么烤着吃?”萧燕菡看马血滴落帐蓬地上,咂嘴骂牛二。
“乔大官过来了!我跑过来告诉军侯一声。”牛二嘀咕道。
“大官”是对高级宦臣的敬称。
徐怀没想到乔继恩这时候会代表景王赶来岚州,赶忙与王举、萧燕菡、陈子箫等人走出帐篷,就见在官袍外裹裘衫的乔继恩,在府州通判顾继安以及他安排留在府州、与顾氏保持联络的徐武江、郑屠等人陪同下,已经走进大营,朝大帐这边走过来。
“乔大官什么时候到府州的,这冰天雪地的,怎么还跑岚州来的?有什么事,乔大官遣人过来言语一声便成。”户外天寒,徐怀直接将乔继恩、顾继安等人迎进大帐里再吁寒问暖。
“我奉殿下的命令,今日午后才赶到府谷的,正准备请顾使君遣人通知你,但你所派的信使先一步赶到府谷,细述楚山兵马在岚州的作战安排,还说你今日在岚州准能再歼灭一部敌军,”
乔继恩说道,
“顾使君与继安不相信你们会这么顺利,曹师雄毕竟不是简单人物,我便拽着继安赶来岚州观战。徐怀快快告诉继安,午后一战,你们又歼灭多少敌军?”
虽说汴梁形势岌岌可危,但景王这边的形势,一切却都如预料发展势头良好。
而这一切的开端乃是徐怀在鄢陵与景王相遇并劝景王驰援巩县。
乔继恩现在心态完全摆正过来了,立志要助景王登上帝位,对待徐怀当然也是异常亲切。
他现在又亲切的拽住顾继安的胳膊,在几案旁坐下,显得他与顾继安私交极佳。
顾氏在边州将门之中要算极特殊的存在,数代人在府州割土封侯,但每一代都会照惯例,安排一些核心子弟到京中或江淮等地任职。
顾继安年轻时就在京中任职达十二年之久,与乔继恩相熟,也与景王赵湍及钱尚端相识。
即便到这时,拥立还是极其敏感的话题,徐怀到府州主要负责统兵作战,不会主动找顾氏谈这方面的事。
乔继恩现在赶到府州,也不会直接找顾继迁谈及此事,故而先拽住之前在京中有私交的顾继安笼络感情。
当然谈这一切的前提,需要徐怀在岚州的军事行动能进展顺利;此外,乔继恩奉景王命令赶到府州,也是要敦促顾氏能更积极的支持徐怀在岚州统兵作战。
“午后一战,收割头颅不多,都不到两千颗,还是我们的人手太少,只能眼睁睁看着大量溃兵往楼烦、宁武等地逃去;也明知道岚州城里剩不了多少人马,却没有能力强攻!”徐怀借着烛火,瞥眼看着顾继安,咂着嘴说道。
“咳!”顾继安正接过侍卫替上来的热茶,没有饮了一口,听徐怀说了一个数字,吓得一抖数,将热茶都洒袍子上,惊问道,“军侯午后一战斩获多少头颅?”
“不到两千颗,具体多少,我也没有耐性去数,正叫人割耳,准备明日一早送往府州顾使君案前。”徐怀说道。
午后一战,徐怀还没有派人将战果通报府州,心里想着将所杀之敌左耳都割下来,一并送往府州清点,以此督促府州出兵,却没有想到乔继恩早一刻将顾继安拽来岚州。
“曹师雄在岚州城就五千守军,午后一战斩获两千头颅,这是不是说曹师雄在岚州城的五千守军叫军侯全歼了?”顾继安惊问道。
“怎么了,顾通判怪我们没有趁机强攻岚州城?”徐怀故作糊涂的问道,“要是我们把什么事都做完掉,还要府州兵马作甚?”
“不,不,”顾继安按捺住内心的震惊,解释说道,“我们还以为曹师雄是个人物,没有他在军侯面前是那么不堪一击,刚才是真真吃了一惊!”
“吃惊可不管事,还需要顾家派出真兵实卒出来——楚山骑前锋兵马已经连夜往太原开拔,我明日一早就率领其余兵马赶往太原作战,不知道岚州这边能否交给顾家?”既然顾继安已经到岚州,徐怀当然是直接跟他摊牌问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