给兰朔讲这些东西,比预想中要顺利一些。因为他接受得非常快——他并不问“为什么”,只问“怎么做”。
谢萦说完,他只直截了当地开口:“这里的规则,要怎么找?”
少女想了想:“谚语、山歌、顺口溜、号子……总之,各种成文或者口头流传的东西都有可能。”
其实全国各地都有一些奇怪的习俗或者谚语流传下来,传到今天,已经没人知道为什么要那么做,但对于几百年前的先民来说,那是他们遇上鬼怪时保命的秘诀。
谢萦并没有真的进过“界”,也不知道这里的规则应该是什么形式。好在,秭归县下辖只有8个镇、4个乡,地毯式地走一遍也用不了多久。
行程就这么定了下来,她出门从来不做什么准备,都是说走就走,兰朔倒是认真考虑了一下,要不要沟通当地的政府、媒体,甚至高校——但再想想,事涉怪力乱神,知道的人还是越少越好。
于是,最后连司机都没带,只他们两人单独上路。
*
日程的第一天,谢萦换好衣服从卧室里出来的时候,发现兰朔穿了身浅灰色的西装,正对着镜子打领带。
其实并不是那种精致到头发丝的精英范,看起来很休闲,甚至显得有点漫不经心,不过莫名就带了种很随性的高级感。
少女看看他,再看看自己。倒不是哪里逊色,只是毕竟年纪小,就算绷着也掩饰不住天真洋溢的青春气。
——等等,到底谁才是此行的主角啊?
两个人的目光在镜子里对上,谢萦哼了一声:“你这一副‘领导下乡视察工作’的派头给谁看呢?”
兰朔的手顿住:“……”
于是这件西装外套最后穿在了她身上,虽然因为变成了oversize而有点灌风……不过少女上下端详了一阵,又往兰朔手里塞了只笔记本和中性笔,终于满意了。
真正的民俗调查需要仔细选择对象,但见鬼这种事可没有什么高雅低俗之分,从大爷到小孩都能说上两句。
于是兰朔采用了最简单粗暴的方法,他直接拉了两个大旅行包的小额礼品卡过来——有这位在后面发礼品卡,大家回答的热情都十分汹涌澎湃。
村镇人口流失严重,留守的多是老人孩子,不过现在的年轻人普遍对习俗民谚漫不经心,来的老人多反而是好事。
两人很快被一群大爷大妈和小孩子围在了中间,一时间周围七嘴八舌。
因为不知道规则的形式,他们并没有限定题材,大家说的内容也相当发散。
——“老头深水找鱼窝”……这是钓鱼的顺口溜。
——“口里喊,手又招,喊情哥哥回来吃火烧”……这是谈恋爱的山歌。
——“新滩两道峡,不带老子就带杂”……这是表示故土难离的。
兰朔一边录音,一边十指如飞地敲着键盘,谢萦则偶尔才写上几笔。
不过两三个小时之后,大家积累的谚语习俗都说得差不多了,有人已经开始信口胡说,而话题也逐渐转向了奇怪的方向。
一个大爷信誓旦旦道:“村头那边的坳坳里有个防空洞,以前都说小孩子去不得。”
终于听到这种说法,少女眼睛一亮,连忙问:“为什么?那里有什么东西吗?”
大爷讲得绘声绘色:“九十年代的时候,里面大白天就有怪动静,吱吱嗷嗷的,跟那个鬼在叫唤一样!给我们吓得咧……”
谢萦顿时有点激动,还以为找到了目标,结果有大娘听不下去了,反驳道:“什么鬼不鬼的,村委早就组织胆子大的进去抓了,是王家老二不要脸,钻进去偷人!被拽出来的时候还光着膀子!”
谢萦:“……”
赶在话题往“王老二出轨史”转移之前,少女抹了把脸,表情已经有点麻木:“……等等,等等。大家说的这些都太正常了,有没有比较封建迷信的?”
听说有“民俗学者”来采风,村委的陈主任过来拍照,正好听到她说这句话,闻言笑出了八颗牙:“哎呀,我们是移风易俗模范乡,那些一笔糟的东西早就不搞列!”
之后几天也是这样的走访,期间两人还是一无所获。
不过村民们相当热情,秭归是脐橙之乡,正是收获时节,便有人邀请他们去山上采摘橙子。
周围青山梯田,山坡上种着大片的脐橙树,一眼望去漫山遍野,青绿里点缀着灿烂的橘金。
谢萦挽起袖子,拎着竹筐兴高采烈地在田埂间转悠,过了半晌,回头的时候,才发现兰朔没有拿筐,不知道从哪掏出了台单反。
少女诧异:“你干嘛呢?”
“给你拍照啊,女孩子出门旅游不是都喜欢拍照片吗?”镜头后面,男人微微屈着膝盖,笑吟吟地朝她招了招手,“来,笑一下。”
谢萦愣了愣,还没做出什么表情,田间小路上突然有个孩子哒哒地跑过来。
小孩停在了兰朔身边,指着他旁边的脐橙树。
兰朔愣了一下,会错了意,正准备摘一个橙子下来给他,结果小孩抑扬顿挫,脆生生道:“this——is——an——orange!”
孩子的奶奶慢了几步,这时也跟了上来,鼓励小孙子:“跟姐姐学习,以后也聘个外国秘书!”
正是中午时分,两人坐在田埂边。
放眼望去,丘陵起伏,天高地阔,头顶时而漂过几朵棉花样的云,风穿果林,飒飒的响。
这样的安静祥和,在拥挤的城市里很难一见。
在山上摘了半框脐橙,两人手里各拿了一只。皮薄滚圆的橙子,谢萦握在手里盘了半天,直到旁边的男人突然碰了碰她的手臂,递给了她剥好皮的半只橙子。
少女有点惊讶地接过来,兰朔笑吟吟的,慢悠悠道:“拿在手里半天也不吃,我看着你像是等人给你剥啊。有秘书在这呢,你早点吩咐不就完了。”
谢萦切了一声:“你这秘书做得到位吗,我哥哥都是给我切成块……”
话虽如此,她还是一口咬了下去,满口清甜的果汁,不胜芬芳。
男人从善如流地笑:“第一次给人当秘书,缺乏经验,麻烦你多指点。”
谢萦也有点绷不住了,乐了出来。
远山青翠,流云悠悠,坐在田埂边,虽然是有目的的行程,却莫名像是惬意假日,心情也不由得悠闲起来。
少女把脐橙上的叶子拽下来,在地上划来划去:“哎,兰朔。”
“怎么了?”
“我怎么感觉你每天都很闲啊,你不是个什么……什么基金的执行主席来着?”
“有职业经理人,我又不需要事事过目,”兰朔随口道,又笑,“而且搞金融哪有跟你出门长见识?”
这么想想,他好像是比鬼车有用多了……
作为一个货真价实的麻瓜,他知道的事情的确不多,但凭着在人类社会里的满格战斗力,还真就能逢山开路,遇水搭桥。
在古镇上,她去砸青财神像的时候,如果叫的是他陪同,可能后面那一系列事故也就不会发生了。
谢萦清了清嗓子:“行吧,看在你最近指东不打西的份上……给你发点工资。”
带资应聘的秘书闻言偏头看她,少女眉眼弯弯地笑,把玩了半天的叶子往他手里一塞,“收好了啊,攒够七片,我就帮你的忙,去查你叔叔的事情。”
*
沿着长江一路向西,两人走了一周,录音文件加起来好几个g,始终没什么收获。不过乡村风景如画,权当是旅游度假,谢萦倒也不着急。
第八日上,他们到达了归州镇的清林村。
江天接壤,山石险峻,西陵峡两岸,一片如画景象。
在秭归众多村镇里,清林村算是很有名的,这里号称“谜语村”,盛行字谜,前些年入选了国家首批非遗,旅游业发展得很旺盛。
也是因为热闹。清林村人口明显要多一些,不过谢萦问了一周,已经对普通山歌号子完全没有兴趣了,便开门见山地问,当地有没有什么迷信的说法。
村口晾衣服的大爷咂巴着嘴,说这事她得去问陈嫲嫲。
因为,陈嫲嫲是个“过阴人”。
所谓的“过阴”,又叫摸瞎,说的是活人去阴间走了一趟,算是通灵的一种。
在大爷绘声绘色的讲述里,陈嫲嫲四十年代生,据说生下来的时候不会哭,脸也发青,接生婆还以为婴儿死了,可颠一颠,又分明还喘着气。
长到十五岁,她突然发了场高烧,四天四夜不退,那年代也没什么抗生素,赤脚医生说这样不死也得烧傻了。
家里都已经开始哭天喊地,没想到第五天早上,她奇迹一样退了烧,神志也没半点问题,说自己不是生病,而是在梦里去了趟阴间。
那个年代,乡村里还很信这样的说法,之后谁家有人得了怪病,都会请陈嫲嫲去看看,走一趟阴间,看看病人还有没有救。
后来医疗条件好了,就没人再请陈嫲嫲了,不过她家似乎确实是有些逢凶化吉的运势。
——2005年的时候,米仓口一艘货轮失事,船员只救上来两个,里面就有陈嫲嫲的孙子。
谢萦心中一跳,意识到,他们只怕终于找对地方了。
陈嫲嫲是个其貌不扬的老太太,谢萦二人找上门去的时候,她正趿拉着塑料拖鞋,在门口晾辣椒。
谢萦说完了来意,再加上“诚意”表达得十分到位,老太太让他们进了家门。
桌子上摆着一只相框,照片上的年轻男人穿着船工服装,大概是陈嫲嫲那个从事故中幸存的孙子。
婆婆干瘦的手指着照片,说:“那就是你们说的咧,脬子滩,是不是那个事?”
她的口音有点重,谢萦没听清,本能地追问:“什么滩?”
陈嫲嫲重复了好几次,谢萦和兰朔都是一脸茫然。她又不会写这个字,最后还是到隔壁,指了院里养的猪仔,连比带划才说明白。
所谓的脬子,其实就是是猪的膀胱。
脬子有一定入药的功效,但放在以前,物质匮乏的时候,因为它韧性强不易破,一般是被用来做热水袋的。里面满满当当灌了热水,很久也不会变凉。
——怎么会有人给一处水滩起名叫“脬子”呢?
不过无论如何,他们可能离那个答案已经很近了,谢萦暂且按捺了好奇,请求陈嫲嫲再多说些关于“脬子滩”的事情。
陈嫲嫲却摇了摇头,说脬子滩的事,她现在是说不出来的,得需要过一次阴。
*
门窗关紧,又闭了灯,老太太盘腿坐在床上,闭着眼睛,一动不动。
两只塑料拖鞋摆在她床下,一正一反,据说这代表着一脚踏进阴间,再返回人间,如果两只鞋冲着同一方向,过阴的人就回不来了。
谢萦和兰朔屏息静气地坐在一边,兰朔就不用说了,谢萦也没见过这种“通灵”的场面,一时间又是忐忑又是期待。
不知静了多久,久到两人都有些怀疑她是不是睡着了,陈嫲嫲突然开口,发出“啊”的一声大叫。
这一声把两人都惊了一跳,还以为是她出了什么事,谢萦差点直接冲过去——而陈嫲嫲又接连叫了几声,有时“啊”,有时又“呦”“喝”“嗨”,像是在吆喝一样。
语调高亢,短促有力,像唱歌,但空有节奏,调子却很乱,不如说是一声一声的呐喊。
两人不明所以,但也只好坐在原地听着。
婆婆吆喝了几句,曲子开始渐渐有了调子,直到连绵的、意义不明的呐喊里,突然出现了一句连贯的、清晰的词语。
“脬子滩,鬼门关!”
一句歌词出口,电光火石间,谢萦终于明白了她在唱的是什么。
“这是船工号子!”
船工号子是河上船工劳动时吆喝的曲子,叫“号子”比起曲调,本来就更更注重节奏和呐喊,像口号。
婆婆紧闭着眼睛,声音嘶哑地喊叫着,短促的“呦”“喝”“嗨”之中夹杂着歌词。
一声的号子,我一身的胆!
妹妹下河洗茼蒿,十指尖尖水上漂。
哥哥纤绳九丈三,半条白布肩上栓。
船过阴滩啊,人心寒!
上一滩,逮一餐,一生只得半饱饭。
代代尸骨埋江底,上岸来把新船看。
乌云起,狂风来,紧摇橹,赶上前。
心知这大概就是他们所寻找的规则,谢萦的心已经提到了喉咙口,和兰朔对视一眼。两人没有录音,只好在昏暗的光线下奋笔疾书地记录。
上水纤,船入滩,活人进了鬼门关!
人过滩,莫下船,多少水鬼江里缠。
人过滩,船过滩,下船走水来拉纤。
头纤的样子,二纤的力,
三纤四纤一样齐,七纤八阿带检反。
第一纤绳硬邦邦,握了纤绳不松手。
纤绳粗糙是藤条,没皮没肉没骨头。
第二水边照头脸,两耳一口一只鼻。
头发连眉缺爹娘,鬓毛不长少婆姨。
第三着你身上衣,赤着膀子把纤拉。
三尺白布四两麻,整整齐齐往上爬。
第四船头不照烛,黑灯瞎火撒纸钱。
水下黑,睁着眼,良辰美景看不见。
第五吃食补力气,豆腐两坨放两边。
莲花盛酒喝不着,豪竿拨肉干瞪眼。
第六迷路不打紧,唱着号子把路问。
鬼说谎话骗生人,人言真假都随心。
第七只能问一句,江心岩石不停留。
雄鸡开叫水当油,人照地火过江流。
第八数人要数清,过滩叫人先叫名。
小小女儿左边站,三岁不到水里淹。
过阴滩,过阴滩,船上命,留一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