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会这么不顺利?难道是因为我出征前忘记了去寺庙里敬香?!”望着黑色冰壳边缘处慢慢反射起来的太阳光芒,三井橘树心虚地想。作为一个北海道佃户的儿子,他对鬼神之说有着一种与生俱来的畏惧。虽然这种畏惧,并不妨碍他在中国的土地上乱杀无辜。
“听说黑石寨旁边那个古怪的巨石祭坛很灵验,等改天收兵回营,我一定亲自去那里去做一次祷告!”踩着冰壳向前走了几步,他继续在心中悄悄嘀咕。
昨天夜里刚刚凝结出来的冰壳被马靴踩出了一串明显的印记,边缘处,无数冰茬交替着竖了起来,从不同角度,不同层次将清晨的阳光反射到空中,与空气中的雪沫一道,渲染出无数颗五光十色的星星。
那些透过单薄的云层照到地上,再由地面上的冰雪反射起来星光很绚丽,嫣红姹紫,宛若繁花盛开。这让他不由自主地又想当兵之前在北海道帮雇主赶马车送货的日子。无论天气多么寒冷,地上的雪下得多厚,他都要在太阳升起的同时,跟在马车旁边冒雪上路。万一出发的迟了,地面上的积雪被其他人的马车压成了冰辙,作为小工的他,就得付出额外的辛苦。遇到上坡,要用肩膀顶住车辕,防止车身顺着冰面往低处滑。遇到下坡时,则要死死地扳住车闸,防止车身失去控制,将拉车的马和自己一起压成肉酱。
好在那种令人绝望的日子,已经一去不复返了。经历了十余年的战争磨练,他终于摆脱了退役回家继续当佃户的命运,成为了一名大日本帝国军官。虽然职务到现在也仅仅只是个中佐,并且因为出身寒微和读书少等诸多原因,这辈子也不可能当上将军。但是至少,他已经不再是平民百姓。即便今后离开军队,也可以凭借这些年在东北劫掠所得和在军中积累的人脉,到东京的政府部门谋个职位,从此过上令同乡们羡慕不已的上等人生活。
而这一切的前题是,他必须保证自己不要像黑石寨前任顾问藤田纯二那样,被一群土匪折腾得铩羽而归。即便不能在任期内将地方上的共产党游击队和土匪马贼们消灭干净,至少,也要确保黑石寨不在失守,周围的其他蒙古贵族,不会再以斯琴为榜样,偷偷地跑去重庆向中华民国政府宣誓效忠。所以,他必须从藤田纯二那边笨蛋所犯下的错误中,汲取教训。从一开始,就对任何胆敢反抗大日本帝国统治的人痛下杀手。无论这种反抗是表现在明面上,还是隐藏在内心深处。
正在心中悄悄发着狠,有名鼻青脸肿的军曹跑过来,喘着粗气向他大声汇报,“长官,好消息,好消息,满洲自卫军那边,有好消息送过来了!”
“稳重一些!石原军曹!”三井橘树眉头一皱,很不高兴地呵斥,“别忘了你是大日本帝国的军官,不是刚刚入伍的乡下农民!”
“哈伊!”打着拍上司马屁主意而来的石原军曹挨了当头一棒,心气立刻凉了半截。先鞠躬承认了错误,然后带着几分委屈解释道:“在下,在下刚才是高兴得过了头了。所以才表现失态。但满洲军那群废物,这次真的带回了一个好消息!”
“什么消息,值得你这么高兴?”三井橘树的眉头又皱了皱,脸上的怒色微缓和了些,沉声追问。
“是这样的,他们昨天奉您的命令去西南五十里外的三道沟设伏,果然等到了一条大鱼!长官,您的判断太准确了。简直比在敌军中安插了间谍还准!”石原军曹又鞠了个躬,带着几分崇拜的口吻大声回应。
听到这个消息,三井橘树心中的所有抑郁登时就飞到九霄云外。上前一把揪住石原军曹的衣服领子,大声追问,“真的堵到了?!是哪支部队堵到的?大鱼呢,大鱼现在在哪里?”
派往西边设伏的队伍共有两支,都是他昨天在行军途中,接到关东军本部转来的一份绝密的电报之后,临时做出的安排。本以为这次安排又得像先前几次一样,因为种种意外条件落到空处。没想到,那份关东军谍报机关弄到的消息居然是真的,最近几天,果然有共产党和国民党的重要人物,要从德王的领地那边潜行回来。
“大鱼?!”石原军曹被勒得喘不过气,断断续续地回应,“是,是犬养教官所带的第二,第二连堵住的。但,但是,他们没能抓到。被,被对方突围,突围逃走了!”
“八嘎!”三井橘树的心情迅速又从兴奋的高峰跌入了失望的谷底,丢下前来报信的石原军曹,破口大骂,“犬养那笨蛋是怎么搞的,居然胆敢让对方突围逃走。我看他畏惧天气寒冷,消极怠慢,才让对方找到机会逃走的吧!你去,去把他叫过来,我要当着所有人的面,让他得到应受的惩罚。去,快去啊,愣着干什么?再不走,我连你一起处罚!”
军曹石原哪敢替自己的同伴辩解,低着头,默默承受三井橘树的怒火。待对方发泄得差不多了,才畏畏缩缩地指了指地面上的脚印儿,低声提醒:“犬养顾问,已经带领满洲防卫军第二连追杀敌人去了,但是敌人都骑着马,他们未必能追得上。昨夜刚下过一场雪,地面上的马蹄印会很明显。如果开着汽车去追的话……”
还没等他的话说完,三井橘树咆哮声已经响彻了雪野,“上车,所有人都上车!沿着马蹄印追,即便追到天边,也要把敌人给抓回来!”
注1:开拓团,九一八事变之后,日本政府试图长期霸占东三省和察哈尔。从国内征召了很多破产农民和地痞流氓组成开拓团到中国“拓荒”。这些开拓团仗着背后有日本军方撑腰,看上一处村镇,就将当地的中国农民赶走,在已经垦熟的土地上进行“拓荒”。连续多年,与日本军人一样,欠下了累累血债。本世纪有数典忘祖的政府官员,居然给所谓的日本开拓团立碑。真不知道他们到底端的是谁家饭碗!
第四章 兄弟(九 下)
突然而来的冬雪,非但压熄了草原上的火灾,使得逃生者的道路越发艰难。
疲惫不堪的战马驮着主人摇摇晃晃地走在雪野上,每一步都走得战战兢兢。钉过铁掌的马蹄特别容易打滑,草原上本来对马腿构不成人任何威胁的碎石块和鼠洞,被老天爷覆盖上数厘米深的一层积雪之后,也变成了一个个天然的陷阱。战马只要踩上又冷又滑石块,,就会被石块滑个趔趄。如果不幸踩入鼠洞,下场则更是惨不忍睹。不仅会将背上的主人狠狠地甩出老远,还可能连马腿都被别断,再也无法活着离开这片白色世界。
独立营和游击队的战士们原本都带了充足的备用坐骑,然而昨天傍晚那场袭击来得实在太突然,逼得他们不得不选择全力突围。非但多余的坐骑都落到了敌人之手,连干粮和弹药也只剩下了随身携带的那很少一部分。勉强对付了一顿晚餐和一顿早餐之后,就已经到了弹尽粮绝的边缘。
更令大伙感到绝望的是留在背后的马蹄印,蜿蜒曲折,从脚下一直延伸到今天早晨大伙出发之处,在平整得如同一张白纸般的雪野上,显得格外醒目。任何长着眼睛的对手,都能顺着马蹄印找出他们的行踪,即便暂时不敢靠得太近,也绝不可能追丢方向。
当太阳升到头顶高度,大伙找了一片树林的边缘停下来,引火取暖。没受伤的人主动提着枪分散开,四下寻找机会猎取野兔、灰鼠等可能在下雪天出来觅食的小动物,为队伍缓解燃眉之急。轻伤员们也钻入树林从积雪下翻检出相对干燥的树枝,让火堆能维持到每个人都烤暖身体。那些重伤号们,则被大伙抬到了靠火堆最近的地方,用勉强融化开的雪水清洗伤口。这是同伴们唯一能提供的救助,谁也不知道能起到多大效果,但至少能让他们走得时候,还保留着作为人类的尊严。
“这么下去,早晚会被敌人追上,除非小鬼子被冻怕了,根本就不愿意追!”第二百一十一师独立营营长周黑碳走到火堆旁,将一把行军水壶交到了八路军黑石游击大队副大队长吕风之手。
壶里边装的是上好的杏花村,还剩下一小半儿。周黑碳在离开五原之前,曾经采购了很多。本以为可以带回去给独立营的其他骨干们开开洋荤,只可惜没等运到目的地,就遭遇了埋伏。所有美酒也与其他补给品一样,白白地丢给了伪军,只剩下了他无意间挂在马鞍后的这壶。
副大队长吕风用右手接过水壶,倒了一些在毛巾上,然后用蘸了酒水毛巾按住自己左肩膀处的伤口。有股热辣辣的刺痛立刻从伤口蔓延到了全身,他低下头,轻轻倒吸冷气,“嘶。”,手却不肯松开,尽力让白酒不要浪费。
“让我看看!”见吕风疼得连汗都冒出来了,周黑碳蹲下去,主动帮忙检查伤口。子弹的位置有点儿低,并且没有形成贯穿伤。以眼下手头的工具和条件,根本不可能将其挖出来。“有点儿麻烦!”他又倒了些白酒,继续擦拭伤口处淌出来的,已经开始发黑的血液,“不过有疤瘌叔在,也不至于留下什么后患。你甭看他只是个蒙古大夫,但是跟红伤打了一辈子交道,水平未见比那些西洋大夫……”
“别浪费了!给其他弟兄也留点儿!”吕风摆摆手,低声打断周黑碳的安慰。“没伤到内脏,我自己能感觉得出来。好在眼下还是冬天!”
“应该还够用!”周黑碳拿着行军水壶在耳边晃了晃,然后顺手将其交给自己麾下的一名心腹,“你拿去给弟兄们擦,每人一次,谁也不准多用!”
“是!”那名弟兄站起身,领命而去。
周黑碳又想了想,继续说道:“咱们这样下去可不是办法。小鬼子万一循着雪地上的脚印儿追过来,大伙谁都跑不了!”
“那你的意思是?!”吕风笑了笑,抬起头来追问,脸上的表情非常坦诚。
周黑碳立刻就有些不好意思起来,侧开头,抓起一根干树枝反复在火堆上搅动。猛然跃起的火苗照亮了他棱角分明的面孔,也照亮了眼睛中隐藏的不甘与惭愧。好不容易才谋上了一个正规军营长的位子,却连屁股都没坐热,就又成了光杆司令。换了谁,也不甘心接受这样的结局。
副大队长吕风已经过了耳顺之年,很容易就猜出了周黑碳的真实想法,叹了口气,主动提议:“把你在沙漠中藏身处的地图给我一份,然后咱们分开走吧!这样,至少还能剩下一路!”
“那,那怎么好!你们,你们游击队本来人就少。对,对附近的地形也没我们独立营熟!”周黑碳立刻激动起来,一边摆着手大声反驳,一边用眼角的余光偷偷朝赵天龙那边瞄。
赵天龙却仿佛没有听见他在说什么般,只是皱了下眉头,就抓着一把雪,继续努力擦拭张松龄的额头。后者从昨天晚上到现在,总共醒来过五次。最后一次持续了大约一刻钟时间,迷迷糊糊中感觉到了大伙目前的处境,主动要求为队伍减轻负担。赵天龙用一记砍在脖颈后的手刀回应了他,然后便将他左手的腕子用皮索与自己的右手腕子连在了一起,再也没有分开。
“别大声嚷嚷了,影响士气!”副大队长吕风拉了周黑碳一把,大声提醒,“分兵是不得已的事情,相信队伍中的每个人都能理解!等会儿吃完了饭,你就带着自己的人先走。把地图给我留一份就行,如果没有地图,就用树枝在雪地上临时帮我画一张。我找几个人记下来,然后就立刻擦掉!”
“有,有!我这就找出来给你!”周黑碳再度蹲下身,以极小的声音回应。随即,解开腰间的皮带,用刀子割裂,从中取出一张打成了卷的羊皮。“这是我爷爷那辈儿传下来的,专门为了应对今天这种情况。如果小鬼子没追上您,您就从这里一直向北,先过了大潢水,从这里折向东。从松鼠山下进入沙漠,再继续向东,见了一片红色的戈壁,再转向北。然后可以见到两处小水泡子。从那里向西北折,大约四十里之后,有片绿洲,然后再……”
“我带着所有重伤号留下打阻击!”一只手从旁边伸过来,将地图抢走,“我带着所有重伤员留在这儿,帮大伙争取时间。你们一起走,免得再遇上别的敌人,连还手的能力都没有!”
周黑碳低下头去,看见说话的是一名姓韩的游击队员。此人被子弹打穿了小腿肚子,伤得并不算严重。尤其是在冬天,伤口很难感染的情况下。
这让周黑碳觉得很尴尬,压根提不起勇气将地图抢回,“我,我也希望大伙尽量一起走。但是,但是……”
“韩林,别胡闹,把地图给我!”副大队长吕风伸出手去,及时替周黑碳解围,“即便一起走,再遇到敌人,咱们也没力气反击。分开的话,好歹还能让敌人迷惑一下,不知道该往哪边追!”
“可是……?”游击队员韩林犹豫着,迟迟不愿将地图交回。另外一名躺在火堆旁的伤号将地图从他的手中抢走,奋力丢回吕风怀中,“别可是了。吕队长和周营长他们说得有道理。按照绿林规矩,大伙也该这么办!”
此人隶属于独立营,是周黑碳的心腹,自然会做出对自家更有利的选择。游击队员韩林勃然大怒,正要出言反驳,耳畔却又传来对方坚定的声音,“你腿上的伤不重,跟着吕队长他们走,老子留下来替你们打阻击。反正老子都这样了,逃出去也未必能多活几天,还不如留下来拉几个垫背的!”
“我留下!”一名受了重伤的游击队员喊了一声,然后和昂起头,将本该洗伤口的烈酒倒进了嘴里。
“老子不走了,就在这里杀个痛快!”一名马贼将酒壶抢过去,自己狠狠抿了一口,然后传给下一名伤员。
“阻击得打,兵也得分!”接到酒壶的人笑着点头,仿佛在约定下一次聚会的时间般,热切地说道。
“腾出几匹马来给受了轻伤的,大伙也能走得快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