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太太双双低下头,不语。
太太的眼眶又红了起来,我的心中也颇不好受。但我必须把后面的话讲完,否则,也就失去了请太太前来会面的意义。
我说:
「这次的事件中,有一点,令我如何都想不通。」
「哦,是什么?」
「当我第一次听太太您说起附体一事时,我曾毫不犹豫地将别墅中的地缚灵断定为具有强大灵力的灵体。因为没有足够的灵力,魂魄是无法附着在在人类的躯体上的,更谈不上控制人类的行为。而后,又听说别墅中曾有男孩死于非命,所以才误认为是怨灵作祟。然而,当整个事件得到解决后,我却发现,男孩停留在现世的原因,并非对仇人的怨恨,而是单纯的、对爷爷的歉疚,怨灵一说不攻自破。而妹妹小爱考察过现场后,也告诉我,男孩的地缚灵并不具有很强的灵力,甚至说弱小也不为过。
「常理来说,男孩的地缚灵是不可能附体到小靖身上的,那么,他是怎么做到的?我困惑了很久,直到想起那个兔子玩偶的,方才恍然大悟。」
「兔子玩偶?」太太问。
「是的。那个兔子玩偶本是死去男孩的遗物,怎么会进入您丈夫的行李箱呢?」我停顿,随后伸出一根手指,说,「答案只有一个,那就是死去的男孩,不仅同您的丈夫相识,甚至具有血缘关系。」
「诶?」
「是的。考虑到您丈夫的年龄、男孩去世的年代,以及别墅的来历,我推断,您的丈夫很可能就是死去男孩的亲生哥哥。他之所以将弟弟的遗物——那只兔子玩偶装进行礼箱,想必是为了纪念他过世的弟弟吧。」
太太倒吸一口气,用手捂着嘴巴。
「这怎么可能,我从未听丈夫说起过,他曾有一个弟弟。」
「大概是不愿再提起那段悲伤往事吧。一方面太过沉重,另一方面,还涉及到父辈的丑闻,想必不是能轻轻松松说出口的话题。」
我接而说:
「这样想的话,事情也就讲得通了。因为,他是小靖的亲叔叔,无论灵魂也好,血脉也好,至少有一半是相通的,附着到小靖的身体上就化为了可能。」
听到这样的消息,坐在对面的太太已惊得说不出话来。
而我的话,还没有讲完。
我说:
「即便如此,仍有一个环节尚未贯通。男孩的灵魂即便能够附着在小靖身上,也并不意味着他可以操纵小靖的行为——除非,他与小靖存在着思念上的共鸣。」
「思念的共鸣?」
「是的。」我回答,「如果说男孩的灵魂无时无刻不在思念着他的爷爷,那么,小靖也一定在强烈地思念着什么人,才使二者在思念上达到共鸣。」
说到这,我深吸了一口气,接而,凝视着太太的眼睛,问道:
「太太,我直接说好了——请您告诉我,小靖已有多久未和他的父亲见面了。」
「什么!」太太怔住,她紧紧盯着我,旋即别过头去。
「您说过,小靖的爷爷早已去世,那么小靖思念的对象,只可能是他的父亲了。」我略微停顿,继续说:「您第一次来到事务所时,曾说过,您的丈夫是大型企业的继承人,全家搬到小镇上,是因为工作的原因。可是,当我建议您搬离别墅时,您明显露出了难色,并最终拒绝了这一方案。那时,我就感到有一点蹊跷,倘若您的丈夫真是大企业的继承人,在镇上找到更好的住所,绝不是一件困难的事情,又何苦留在出过人命的闹鬼宅子里呢?」
我目光冷峻地注视着太太,而她只是低着头,不予理睬。
我只好接着说:
「我得到的结论,是您说了谎。您的丈夫根本不是因为公事离开了镇子,而是根本就没有到过镇上。来到这里的,其实只有您和小靖两个人而已。我说得可有错?」
沉默良久的太太,在我的逼问下,终于轻微地点了点头。
「既然如此,我所能猜测到的合理的解释有两种——其一,您和小靖,由于某种原因,被您的丈夫赶出了家门,只能住到镇上的别墅里来;其二,你背着丈夫,带着儿子悄悄逃到了这座小镇上,携带的钱财在装修之后,已经所剩不多了,除了那座别墅,您无处可住。不知我的猜测,可有一个是正确的?」
太太仍不言语,只是脸色显得越发苍白。
我轻叹一声,表情缓和下来。
「总之,无论是哪个原因,我像,您一定都有不少苦衷吧。那毕竟是您的家务事,我无权过问。我只是希望您能想一想那个死去男孩——或者说您的小叔——的不幸经历。不过是一句小小的争执,却成了他同爷爷的生离死别。在之后的悠长岁月中,只能以一缕幽魂的形态,怀着一份无法道出的歉疚,孤独地停留在废弃的宅院里,无期无尽。所谓世事无常,人事易分,我们永远不知道,某时某刻,一个无心的抉择,造就的却是永远无法弥补的遗憾。」
说着,我不由自主地将目光投向昏暗的角落处,看着几许淡金色的阳光照在陈旧褪色的沙发上,映出几块浅浅的斑驳。
「自从做了凶宅不动产这一行当,我才明白,在生与死面前,没有什么矛盾是无法化解的,而在爱面前,生与死又显得微不足道。所以,太太,如果可能,请您带小靖回到他的父亲身边吧。不管您和丈夫之间发生了什么,小靖他是无辜的,请想想,一家三口人共同度过的快乐时光,请想想小靖在父亲怀中时,幸福的笑意——那些微不足道的瞬间,对于逝去的人而言,却是永远遥不可及的美好。」
太太终于抬起头来,两行泪水打湿了她雍容的面庞。她端庄地坐在我的对面,向我俯身行礼。
「谢谢您的劝告,先生。」直起身后,太太缓缓地说道,「正如您所说,我的丈夫并没有来到镇上,小靖也很久没有见到他了。您的猜测合情合理。但是,我不得不说,事实并非完全如此。」
说着,太太取出手帕,蘸掉眼角的泪水。
她终于将实情和盘托出。
她的丈夫——也就是小靖的父亲,于两个月前入狱了。原因是利用公司的钱财做了非法的勾当。
实际上,自从他从父辈手中继承了家族企业后,经营状况就日益下滑,为了扭转颓势,他大量借债,并投资于黑市,参与了高利贷、走私等非法的项目。事情败露后,他被警方逮捕,不仅本人锒铛入狱,三代人苦心经营的企业也随之毁于一旦,公司名下的资产,不是被司法机构没收,就是用于抵偿债务,最后剩下的,也只有小镇上这处不值钱的房产。母子二人别无选择,只好带着所剩无几的钱财,搬到镇上来住。
「很抱歉,对您说了谎。」太太不无悲凉地说道,「不仅如此,我也对小靖说了谎。他至今仍然相信,爸爸只是在外地工作,过一段日子就会回来。他从来不曾哭闹着想要找爸爸,反而在我悲伤难过的时候,守在身边安慰我,说『等到爸爸回来,就是没事了,咱们一起去动物园看小熊表演。』」
说到这里,太太已泣不成声。端庄、优雅、从容,以及她硬撑的倔强,在这一刻都没有了意义。
我坐在一旁,哑口无言。我不知该如何安慰她,或许此刻,她最需要的,是和儿子拥在一起,肆情地哭泣。
时间,如沉默的旁观者,从身旁静悄悄地走过。
天色暗下来,已近黄昏。
太太终于停止了哭泣。她擦干眼泪,站起身向我鞠躬。
「谢谢您,告诉我这些事情。就像您说的,谁都不知道今后会发生什么。幸福总是在转瞬之间消逝,叫人措手不及。如今的我,也深刻体会到这一点。」太太看着我,美丽的脸上露出一丝释然的笑意,她说,「明天,我会带小靖去监狱,同他的父亲见面。我会告诉他一切,有关他的父亲,对的、错的。然后,和小靖两个人,顽强地生活下去。」
说完,太太站起身,同我道别,离开了事务所。
而我,依然没有回过神,遥望着她远去的身影,在温柔的斜阳中,渐渐消失。
「你猜错了呢。」
蓦地,一个清冷的声音从背后传来。
「是啊,真是丢脸。」我苦笑,「不过,这样的结局,也不算糟糕。那对母子,远比我想象得坚强得多,正视过去的他们,一定可以好好地在生活下去的。一定。」
身后的少女不语。
我突然意识到了什么,急忙转身。
「小爱,抱歉,我并不是有意的……」
一席黑衣的少女摇了摇头。
她把纤细的小手搭上我的肩膀。
而我侧过头,用脸颊感受着她手背上的温度。
冰凉,却又不失温柔的温度。
the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