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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645 仅此而已
    沈哲子这一番安慰,如果是换个时间,换个地点,换个人物来讲,曹纳多半还要怀疑其人太伪,言不由衷。
    可是眼下虽只寥寥数语,却已经让他这久有疲敝之心再次狂跳起来,以新锐之师力破百战劲卒,如此惊人之战绩,再言到北望中原、收复旧国,说服力无疑会加重许多!
    驸马淡然调侃之语,令曹纳难免心生惭然,不过是途捡一奴将而已,自己居然因此而患得患失,惊疑不定,说出来实在有些太过没有志气。
    心内彷徨尽消,曹纳便又命令后军尽快拔营前来会师。
    略过这一件事,沈哲子让人将黄权带下去救治一番,然后才提来见上一见。
    黄权也算是可怜,一路奔逃伤上加伤,刚才又被沈牧一顿拳脚招呼,这会儿几乎被包成一个粽子。这时候,他也明白了击败自己的是何人,但在看到沈哲子如此年轻,眸中仍然难免闪过一丝惊异,有些无法接受。
    一如沈哲子对黄权的陌生,黄权对吴兴沈氏包括沈哲子所闻也是不多。营中见面,彼此都在打量,过了一会儿还是黄权这个阶下囚先开口。
    他苦笑一声,继而便叹息道:“今日一败,方知南国多英迈。沈驸马临阵英勇,调度得宜,实在可称知兵善战,远迈俗流。可惜黄权非南北大誉之名将,否则驸马则名著于此。”
    他在受擒之后,也想过许多该要以何种态度面对敌军主将,只是这主将年轻的有些过分,悖离他的想象,因而难免有些忐忑。
    黄权并不觉得自己会死,事实上南北交战,彼此不乏胜负,双方前线将领其实多有从事于两方的经验。他也不会妄自菲薄,近年来南人内乱不已,前方战事败多胜少,类似他这种级别的将领被擒获,意义可谓重大。从这方面而言,他这条命其实也是颇有价值的。
    对面这年轻的主将,只是一脸玩味笑容望着他,并不开口,这让黄权心内略有忐忑,担心年轻人难免气盛,将战阵上的仇隙带到战阵下。
    略作沉吟后,他才又说道:“降将不足言勇……”
    “你不是降将,你是被我师击溃而后生擒。”
    年轻人突然插话说道,令黄权稍有头绪的思路又被打乱,继而不在这个话题纠结,叹息道:“是,我是力战不克,远遁无功,所以心内对沈驸马也是钦佩有加。只是驸马可知,我本晋人子弟,因何要为赵主驱使?”
    沈哲子抬抬手,示意他继续说。
    “黄权非生望宗,中原一寒伧而已,生来也非性恶,未敢大望,此生能得善终足矣。然则晋室遭攻,世道崩坏,父老俱亡于野,贱生之众受贼裹挟,为求活命,唯有力搏。早年从于汉主,后军败受擒,落于赵军。赵主大有雄君之量,未因卑贱而鄙,拔奴于阵列,大恩可谓再生……”
    “奴生虽劣,然则性识恩义,大恩被我,唯以死力报之!可惜明主老矣,奸佞环伺,昔者恩重俱都远弃。流落南土,不乏颓志,只因余恩未报,苦苦坚持至斯。大难而不死,已是新生之寒卒,旧恩已偿,旧众俱散……”
    “少言其余,你到底想说什么。”
    沈哲子听到这里便摆摆手,示意黄权少说废话。
    黄权闻言后又是一滞,缓过片刻才又说道:“此身所用,唯悍勇而已。若非此世大乱,不过老死乡田一鄙夫。赵主虽有加恩,然则年迈昏聩,使人绝望。驱我南来,后置奸恶。若是淮南能共作进退,此战胜负如何,其实难料……”
    讲到这里,黄权脸上又流露出些许自矜,待见对方皱眉略有不耐,才又忙不迭说道:“沦落至此,不敢再作夸言。若使驸马能容敢用,某愿为驸马北取淮南,以报恩用!彭彪奸贼因私害我,我与此贼绝不共生!”
    沈哲子听到这里,便哈哈笑起来。
    黄权察颜观色,不知此笑何益,当即便忙不迭说道:“驸马南宗风雅,或是不悉江北世态。赵主何人?北乡游食力役而已,方今却有扩定中原之尊,所恃者何?宏量容人,不拘一用,士庶俱为效力,才成夸世之功……”
    “就说到这里吧。”
    沈哲子说到这里,已经抬头制止黄权再说下去,让亲兵将此人拉出帐外,自己随后便也行出。
    黄权却是有些茫然,不明白对方态度究竟为何。他身陷绝境,一生之智慧可谓都用上,才构思出这样一番深刻言论,就连自己都深信不疑,那么这个南国驸马究竟是动心还是不动心?
    然而沈哲子却不再与黄权说话,甚至看都不再看过来,他不是没有言语反驳黄权,但却不想说,要让这家伙死不瞑目。
    “斩了吧。”
    随着他淡然一言,亲兵即刻挥起长刀斩落,而后黄权首级便滚落于地,在地上滴流乱转最终定格,那一对睁开的眼珠子还透出茫然疑惑,似在疑窦莫非自己这番苦心构思的说辞仍然欠缺说服力?
    但答案究竟如何,他此生终究无解。
    曹纳问询赶来,便看到黄权已经身首异处,不免有些惊愕。不过转念一想,区区一奴将而已,是死是活也真的不算什么。
    斩杀黄权之后,余者俘虏也尽皆斩首,几百个首级悬挂在车梁上迎风摇摆。曹纳所部两千余众也移师于此,待到追击之师稍作休整,一众人才又踏上归途。
    黄权这一路狂奔,路程可谓不近,几乎已经将要到达淮南。
    虽然已知淮南镇将彭彪与黄权不睦,但也不可完全松懈,毕竟沈哲子率众一路追击来也算是强弩之末,未免乐极生悲,所以后撤时也是一路旗阵分明,徐徐后退,
    曹纳一场功事得来轻松,这会儿也任劳任怨,率部押后。
    待到接近日暮时,军行不足半程,前方却见沙尘飞扬,分明是有大股兵众接近。沈哲子不敢怠慢,遣斥候上前探望,少顷归来汇报竟是庾怿援军,提着的心才放下来。
    “维周、维周在哪里?”
    庾怿跟随斥候同来,一俟入军中,便大声叫嚷道。待见沈哲子迎面策马行来,他惶急脸上才露出一丝笑容,继而便险些跌落下马。
    沈哲子连忙上前下马搀扶,庾怿则紧紧攥住他的手腕,口中连连道:“你这郎君真是、真是……”
    真是如何,终究没有说出口来,他也实在不知该说什么。
    原本笃定必胜的一战打成如此惊心动魄的模样,庾怿也真是始料未及。收复合肥一战很顺利,大军还未靠近合肥,便有当地乡人率众来降,将大军欢迎入合肥那破城中。
    然而庾怿心内却无丁点喜悦,因为到达合肥后,他也得知黄权所部动向,竟然是往涂中方向而去!
    再浓烈的喜悦在得知这个消息后也荡然无存,庾怿甚至无暇进入合肥,在疾令郭诵坐镇合肥收拾局面后,他即刻便令大军开拔往沈哲子所在方位而去。
    当时王愆期等几名将领力劝庾怿不要疾行,在他们看来劳师远奔极有可能撞上黄权伏军,届时胜负难料。而就算侥幸没有遇上黄权之军,凭沈哲子的军力正面撞上黄权主力军队,也根本无力坚守,他们冲的再快不过只是收尸而已。为此而冒着莫大风险奔援,实在有些不值。
    可是庾怿对这些劝告置若罔闻,甚至于动怒要将力劝之人押出斩首!一则他性情如此,不是能够冷静理智、痛作决断之人。二则这些人根本就不明白沈哲子其人对于收复合肥之战的意义!
    收复失土只是一个开端,接下来能否立足经营、长期占据才是重中之重!如果沈哲子所部真的遭遇黄权主力导致不幸,庾怿甚至不敢想象沈充对此会有怎样反应!
    所以无论如何,哪怕最终到来只是收尸,庾怿也一定要尽可能快的赶来。于情于理,都应如此!军中所携马力俱都集中起来,庾怿亲自率领骑士们人不离鞍,昼夜狂奔。
    好消息是这一路行来还算顺利,并没有遭遇黄权的伏军,可见黄权确是要直扑涂中,而非以此设伏。然而这对庾怿来说,则不啻于一个最坏的消息,他晚发数日,极有可能援救不及。那一部偏师,除了沈哲子以外,还有他的儿子庾曼之……
    当靠近涂水近畔夹河谷地,远远望见那惨烈战场时,庾怿整个人几乎都将要气急昏厥,不顾人马疲敝,即刻下令冲锋。既然人已经救不下,那则必要报此血仇!
    然而冲程近半,他便看到前阵中略带疑惑惊悸的路永,彼此会面一谈,庾怿整个人才松弛下来。可是还未来得及回味这一场意外大胜之喜,旋即又得知沈哲子已经率骑追剿溃师,至今未归。
    于是,庾怿整个人便都凌乱起来,要知道再往北去那就距离淮南不远。若使淮南羯奴出兵……不敢深思,只能继续打马狂追!
    这便是庾怿这几日疲于奔命的心路历程,当看到沈哲子安然无恙的出现在自己面前,整个人已经如虚脱一般,心情可谓复杂到了极点,不知该是夸赞还是训斥?
    “使君竟然至此,莫非已知我军大胜?”
    这时候,庾曼之也从后方行出来,看到他家老子,顿时笑逐颜开,忙不迭匆匆行上,准备炫耀一下此战有多勇猛,战果又多辉煌。
    然而还未及夸耀,马鞭已经劈头盖脸抽打下来,庾曼之整个人顿时懵了,抱头鼠窜同时大声叫嚷道:“父亲责打,也该告诉孩儿所犯何事吧?”
    庾怿张张嘴,却说不出什么,他就是想打人,就是想发泄,偏偏眼前恰好出现一个适合的目标,仅此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