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南多少有些猝不及防。
他大致是以研究者的心态去搜检这段旧事的,没料到摄取的信息会是这般,都郁结在情绪层面,一时间排解不得。
何东楼倒轻松了,没有下一步的指令,他便结束了使命,断线后溜之大吉。
罗南尝试定下心神,继续阅读资料,然而实在看不进去,更不用说从中深挖细节挖什么挖,他已经被资料整理者埋在字里行间的恶意刺到,那些相关的深层逻辑和细节,越是思量,越是伤人。
罗南暂时放弃手边的工作,发了会儿呆。
期间,他偶尔也会飘过几个不太妥当的念头:比如和修馆主、何阅音通话,给予安慰之类。
若真这样做,大概就是傻子吧。
为了你新鲜出炉的感受,事隔多年之后,再去强挖他人心底的伤疤,以满足自己廉价的同情心?
等罗南有这层认识的时候,指尖都已经在联系人界面上漂很久了。他忙挪开,切换到日常工作界面。
来自罗中衡先生的简笔动画,就在虚拟工作区里欢脱播放。
之所以形容为“欢脱”,倒不是因为教学内容,而是几乎每一集课程,都有一个共同的页面主题——那对由罗南自画像和罗中衡留言分别变形而成的q版父子形象。
q南和q衡。
大部分时间,他们会分处在界面两端,像是规规矩矩上课的学生,与兢兢业业授课的老师。
可时不时的,比如在重点强调或放出思考题的时候,动画设计者会暗戳戳的让q南和q衡靠得更近一些,还有摸头、打屁股之类的互动。
罗南这回恰好又瞧见一个:q版父子并排站在一起,摇头晃脑,几乎同步,宛如一对老学究——大约是因为当前上的是文法课的缘故。
虽然,罗南目前在这门课程上的造诣实在一言难尽。
看着看着,罗南竟不自觉笑出了声,紧接着又觉得不好意思,掩饰性地咳了一下。
在这微妙的情绪推拉后,罗南总算醒悟,此处并无他人,心里更觉得荒唐,就“哈”了一记,似自嘲、有宽慰,总之极是响亮。
余音在货柜之间流动,部分还穿透了破损的舱壁,在更宽阔的空间里荡漾。
这样幼稚行为背后复杂的心绪,强行分析拆解并无必要。可这时候,罗南至少明确了一件事:
他很庆幸,自己是在当下的心态中,看到了罗中衡先生的动画设计,避免了用偏颇且厌恨的目光照射它,那会严重扭曲动画作品的真实属性——它的创作者投射在其中的细腻情感。
现在这样,很好。
可是,罗南不想,完全不想这样比较。
既得陇,复望蜀。当他感受到过去人生中几乎从未奢望过的情感投射之后,他想要更多。
他明明可以拥有更多。
教学动画在重复,罗南的情绪有溢出。
他迫切地希望做点什么,这份情绪上的冲动所形成的激流,甚至让与他紧密相关的磁光云母,都有了个微幅的抽搐。
与地球本地时空密切干涉的庞大身躯,哪怕只是最微幅的抖颤,都有着足够的影响力。此时,它就打破了大金三角核心区域周边天气系统的脆弱平衡。
以大江为中脊,两岸山川平原上空,骤然电闪雷鸣,云层破溃,大雨倾盆。暴烈雨势拍打江面所形成的噪声,甚至渗透进了在江底潜行的杂货轮,激起了细密的回波。
类似白噪音的新环境声里,始作俑者罗南反倒彻底失去了学习的兴趣。他长身而起,信步走出这间已经待了上百小时的货仓。
他想出去透透气。
随着他念头的变化,近两个月时间,一直在海底、江中潜行的杂货轮,便在某种无形力量的作用下,排开了数万吨的江水,缓缓抬升。
江面江底,当下一片混乱。
作为罗南钦定的实验场所,杂货轮所承载的“雷池雷验场”,无论是空间架构,还是内藏的物种,都在不断复杂化。这种复杂的调性,多少也会外溢出来。
特别是那些在罗南精心调制的高能环境中,从破碎畸变基因,诱发生长起来的“猎杀者”,包括“守关boss”,会时不时猎杀周围的各类畸变种群,以搜集畸变基因样本,剩下的残骸,对周边水生物种来说,是真正的大补之物。
周边水域那些变异鱼虾,既被猎杀,又受这些尸骸吸引,渐渐熟悉了这头钢铁怪物的调性,甚至开始围绕它形成一圈临时性的小生态。
但这个时候,受船体急速抬升,以及周边强大作用力的影响,这个临时小生态圈,一下子就崩溃掉。
周边更广阔的区域,江流中、两岸上,同样有受到惊扰的生灵,大部分也是本能逃散。
可其中也有一部分强大个体,驻留在原地,在滂沱大雨中,眼睛闪烁、耳朵高耸,或者用其它的特有方式,观察这个极度危险又格格不入的对象,也与杂货轮外层那些难得到水面上来透气的“猎杀者”,形成对峙。
最后,在强大个体中,还有少数几个,感觉更加敏锐。甚至能够感受到,这场如注的暴雨,也透出与江面金属造物一般,令它们不快的气息。
在犹豫一番之后,这些敏感的家伙选择掉头远离。
还有周边一些“不良于行”的复杂构体,则相应收缩自身的存在感,以避免在这深蕴着狂暴风险的环境中,给自己招来不必要的麻烦乃至于灭顶之灾。
就在这样总体喧嚣,但某层面上又高度寂静的环境中,罗南登上了杂货轮后甲板。
长达两个月的水下航程,导致这里已经有大量的藻类、贝类攀附,还有污泥杂物夹杂其间,脚底的触感并不好,罗南也不在意。
头顶上雨水倾倒而下,又在身外数公分处反弹激飞出去,只有浅浅一层寒意渗进来,让罗南的大脑变得清醒起来。
大雨中,或者还要加上走上来这段时间,他基本上理清了自家情绪。说到底,情绪上推着他要做的事情,其实只有两样:
找回他应得的,并让夺取这一切的人付出代价;
不要让这样的事情在他周边再发生,无论是他本人,还是在他认可、在乎的人身上。
这样的情绪化想法,多少有些天真。然而此时的罗南,已经有了让“天真”充分影响“现实”的能力。
只不过,有些事要一步步去做;有些事则要争分夺秒,与残酷的时光赛跑。不要眼看着事态更恶化,却还犹豫顾忌,以至最后追悔莫及。
他确信,这不是廉价的同情展示,而是有兜底能力的善意介入。是对以往给予他帮助的回报。
情感上,他可能不太在行,但他自信有能力,能够让承载情感的生命体,拥有更大的回旋区间。
说是“明悟”也好,“反复”也罢,成形的思维,给了罗南更强的驱动力。他又一次切换界面,这下没有再犹豫,通讯信号发出去。
身在大金三角,基建设施几等于无。罗南需要的远距离通讯,已经不是灵波网所能实现,必然要通过天上卫星,才能转接到上万公里开外。
作为极其敏感的信号源,罗南在几乎所有军政势力及情报机构上挂了号。所以信号发出的瞬间,头顶上位置合适的侦察卫星,便都做出反应,遥探下来。
对此,罗南并不在意,只是看着界面的缺省头像,以及下方标注为“何阅音”的名字,又皱起眉头。
事情往往做到半截,才发现后续的麻烦。
即便他不可能直白表述事情因由,但以那边的聪慧,哦,还有情报渠道,又在涉及本人的情况下,猜到他意图的可能性其实很大。
一旦猜出来,可能会更伤人。
或许隔两天会更好些?
这时候,罗南倒不大希望那边接通了。
复杂琐碎的心思下,通讯非常顺滑地连接成功。
何阅音平静还有些舒缓的嗓音入耳,听上去她现在应该不太忙碌。但她并不是能与人闲聊的性子,习惯性地直入正题:
“罗先生,有事?”
听口气,她好像并不知道罗南今天做的事。罗南心里嘀咕,却是按照预想好的开场白说话:
“阅音姐,最近还顺利?”
“基本符合预期。”
预期是什么,罗南没问,问了何阅音也未必会告诉他。当然,在情报支持下,他也能大概了解一点。
这段开场白,正是依据有关情况制定。
罗南按照既定的节奏说下去:“我最近也是埋头学习,又考虑到你那边的情况,联系的少了。不过,我最近学到一点儿东西,生出些想法,和你那边的情况有关,所以找你咨询一下。”
“学习”何阅音略有沉吟。
本来不至于深究下去,可罗南却力求配合:“大都是文法啊、历史啊之类,主要是给新学的两门语言打基础。当然,自身修行一定要兼顾。”
这就是强行闲聊的架势了。
何阅音隔了半秒,才又说话,表现出一贯的配合与尊重:“进度还顺利吗?”
“不错,自我感觉挺好的。文化课的题目,日常测验起码能稳定在及格线以上。真传科目,哦,我是说修行,主要还是做一下补基础的工作。
“就是这个基础,很重要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