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个子,你是谁呀?”“我是大哥。”“我不记得了。”
屋漏偏逢连夜雨,天神的惩罚来得如此之快,一夜席卷走托娅的丈夫和所有骨肉,转眼之间,昏迷的她只剩下扎布苏一个亲人。
老夫人飒楚日玛也一病不起,她本就体弱多病,此次经历丧子之痛,恐怕时日无多。
而尚未娶妻的术仑一个人接过重担,忙里忙外,一筹不展。
整个步六孤家族遭受重创,乱成了一锅粥,乌珠穆沁草原风声鹤唳,上下族人,人人自危,有人说,这场浩劫过后,连乌珠穆沁白马都要夹起尾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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托娅的刀口迟迟没有愈合,连续几日高烧不退,主帐里的来往人等,都由扎布苏一手把控,七日过去,托娅还不知道牧仁和孩子的死讯。在几夜的救治过后,昏迷的托娅她终于苏醒了,扎布苏热切地望着她,也是血丝盈眶。泍魰鮜xμ鱂洅℗𝖔18𝓬v.𝓬oℳ更薪 綪菿℗𝖔18𝓬v.𝓬oℳ繼續閱du
“我的孩子呢?”托娅艰难地启唇,声音喑哑。
扎布苏沉吟了一会儿,他知道这是万万瞒不过的,握住托娅的手坦白了:“托娅,孩子没能保住。”
“我睡了多久?”托娅淡淡地问。
“四天了。”扎布苏恍如隔世。
托娅脸色苍白,抖着唇,一语不发,呆呆地望向地面,她不能下床,便溺都有毛伊罕和扎布苏一同伺候,窝吃窝拉的生活让她濒临崩溃。
扎布苏庆幸她没有崩溃大哭,她最近安静得像一只绵羊,只是偶尔会让着想要出去走走。
“托娅,你的伤没好,不能走。”
托娅的下体常常排出恶露,染污雪白的床单,她愧疚不已,可是无可奈何,她每日听着扎布苏的嘱咐吃饭睡觉,再也没有问过和孩子有关的事。有一天晚上,她突然从梦魇中惊醒,对扎布苏说:“我们不该在怀孕的时候干那事儿,是我害死了孩子!”
扎布苏把她抱在怀里,心头一震:“托娅,不要再想了。”
托娅汗涔涔,泪潸潸:“他是个男孩吧?”
扎布苏缓缓点了点头。
“他在梦里和我说,他不会原谅我,他回来索我的命的!”托娅睁圆了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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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日之后,飒楚日玛召来术仑,她终于熬不住了,委顿在厚重的床褥里,等待着死亡,她一生养育六个子女,叁男叁女,如今横死的横死,远嫁的远嫁,膝下是只剩下次子术仑一人。
她来自古老的部落,出身荣光,一生体面甜蜜,却还是难免落得晚景凄凉。
术仑脸色苍白地双膝跪地,自己的伤势也还没有好转,还要处理诸般事务,整个人消瘦了不少。
飒楚日玛伸手摸着他瘦削的脸庞:“坚强点,我们步六孤经过多少劫难,哪一次没有挺过来?”
术仑凄凉地说道:“我现在才知道,牧仁以前管理整个家族,得有多辛苦。”
飒楚日玛缓缓地摇了摇头,忽然问道:“你知道我为什么这么多年不和牧仁相见吗?”
术仑不解:“为什么?”
“他为了那个女人,亲手杀了他大哥,我的宝贝儿子!兄弟阋墙,这是何等地不孝!”飒楚日玛一阵狂咳。
术仑想起昔日和大哥图希格,小弟牧仁的欢乐时光,不禁泪眼潸然。
“以后,你就是家主了,步六孤就交到你手上了,”飒楚日玛颤颤巍巍地说道。
术仑仰起涕泪横流的脸:“母亲,我不会辜负你的。”
飒楚日玛神色一凛:“托娅那个女人不能留。”
术仑眼神闪过一丝不安:“她刚刚掉了一个孩子,我不能赶尽杀绝。”
“必须把他们兄妹赶尽杀绝!他们就是灾星!要不是他们两个祸害!我的儿子两个怎么会死!”飒楚日玛用尽了最后的力气,终于奄奄一息。
术仑没有回话,脉脉看着飒楚日玛闭上了眼睛,像一根蜡烛终于倒在了风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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飒楚日玛、牧仁连同叁个小孩子的葬礼由藏僧主持,祭司超度,隆重而浩大,持续几天几夜。
术仑正式接过部落家主之位,彼时二十九岁的他尚未婚配,第一件事就是昭告整个乌珠穆沁,他要收继寡嫂托娅为正妻,且发誓永不纳妾,这大胆的行径引起一众长老族人的不满。
在绯闻里被描述成祸水的托娅,分明是害死前任家主的元凶,现在反倒成了新任家主的香饽饽,人们纷纷震怖,各种猜测众说纷纭——
“这个贺兰托娅,不但长了漂亮脸蛋,还长了狐媚身子,叁个男人为他争风吃醋啊!”
扎布苏愤怒地闯入术仑的毡帐:“步六孤术仑!你为什么这么做?”
术仑正在伏案对账,当即屏退了左右,昂起头义正言辞地回答:“收继寡嫂,抚育遗孤,是我们草原的传统。”
“放屁!托娅现在被污蔑成荡妇,一个孩子也没有了,你到底图什么?”扎布苏恶狠狠地说道。
术仑旋转着代表家族至高权力的萤石扳指:“是不是污蔑,扎布苏,你心里最清楚,那些传言,不会是空穴来风的。”
扎布苏握紧拳头:“你想用拳头解决一下吗?”
术仑一哂:“那是武夫干的事,我可不是从战场上回来的兵痞子。”
“想娶托娅,绝不可能。”扎布苏按住腰上的匕首。
术仑低眉识破了他这个带着挑衅意味的动作:“你们两兄妹贫寒出身,又没有势力傍身,拿什么跟我斗?”
“我不相信你单纯想娶托娅,”扎布苏沉吟了一下,“难道你爱她?”
术仑拍案而起,目光灼灼地宣誓:“你爱她,牧仁爱她,我不能爱她么?我比牧仁那个怂包蛋,比你这个愣头青,都更能保护她,你有什么不放心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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扎布苏落荒而逃,这一生,就算是被西凉骑兵追着屁股打,也没有这样狼狈过,他掏出所剩无几的鼻烟,大口地猛吸,麻痹着自己痛苦的神经。
床上的托娅忽然容光焕发,竟然下床在梳妆镜前给自己编了两个羊角辫,她左右摇着头,用童音吟唱着:“敕勒川,阴山下,天似穹庐是,笼盖四野,天苍苍……”
扎布苏一瞬间有些恍惚,盯着她堕下泪来,却忽然心生不安:“托娅?!你在干嘛?”
托娅转过头,眼睛里冒着亢奋的光:“我一会儿就要出嫁了!我要嫁给步六孤牧仁了!”
毛伊罕怯生生地走进来,垂下头:“我去河边洗衣服,飒楚日玛的婢女借着为托娅送汤药的由头进来了,肯定是她告诉了托娅。”
托娅继续曼声而歌,仿佛灵魂真的被一个出嫁的少女夺走,桦木梳子在手中掰成两半,她又哭起来:“头发梳不好!人家会嫌弃我的!”
“怎么会这样?”扎布苏不敢置信。
为什么一切就这样轰然摇落,天神如此狡猾,以至于悄无声息地改写了几乎所有人的命运。
毛伊罕跪在地上:“我的错,我没看住!”
扎布苏茫然地看着她,抬起独手抹去脸上的泪水:“不怪你,这是早晚的事。”
托娅垂着头,两个辫子梳得乱七八糟,她忘了“嫁人梳妆”那回事,又开始一声不响地玩着指甲,她把指甲嘎吱嘎吱都啃光,像一个淘气的孩子。
扎布苏不得不请来阿日善,可她却冷冷说:“我叫你不让她再受刺激了。”
“求您救救她吧。”扎布苏近乎哀求。
阿日善语重心长地说:“外面人都会说这是中邪,需要驱魔什么的,可我跟你说,她精神受了重创,这样疯疯癫癫的,要么是一时,要么是一世,做好准备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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术仑坚持来看望托娅,却被扎布苏固执地堵在门口:“她疯了,你不知道吗?”
术仑诡异一笑:“我的寡嫂,我即将迎娶的新妇生病了,我不能来看看吗?”
扎布苏知道自己什么也阻止不了:“你敢碰她一根手指头,我就和你拼命。”
术仑又是一哂:“你也不想想,你现在能说出这句话,都是因为本大爷的慈悲。”他推开扎布苏,掀帘而入,托娅一个人蜷缩在床角,埋头抵在膝盖上,托娅闻声抬头,迎着帐外泄露而来的刺目阳光,懵懂地问道:“牧仁?”
术仑眉头一动,猜到她一定是认错了人:“对呀,我是牧仁。”
托娅眨了眨朦胧的鹿眼:“你不是死了吗?”
术仑捞起托娅的手,珍视地放在颊边:“你摸摸我,你看我都是热乎的。”
“你真没死?”托娅不可思议地发问。
“对呀,我还活得好好呢!”
“你还在生我的气吗?”托娅忽然娇嗔地问。
术仑心旌一荡,眼睛一转:“当然不生气了。”
托娅捧起术仑的脸,一个吻落在他的额头。
忍无可忍的扎布苏闯进来:“托娅!”
托娅像一只受惊的鹿,躲入术仑怀里,看着全然陌生的闯入者:“大个子,你是谁呀?”
“我是大哥呀!”
托娅缓缓地转动着眼睛,扭过头去:“我不记得了。”
扎布苏愣在原地,没想到她就这样把自己忘了。
术仑捂着脸,看着扎布苏:“是你妹妹主动亲我的,可不是我趁人之危耍流氓。”
扎布苏泪眼指着帐外:“你滚出去!”
术仑站起身来,暗自发笑:“她把你忘了多好,把伤心事儿和伤心人都忘掉,跟我好好过一辈子,不好吗?”
扎布苏没有答话,忽然觉得他说的未必没有道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