桌上的席面被撤去之后,温仪城往后退上一步,让温驸马和温良辰先行,谁知她忽地停下,转过头来道:“仪城,太后娘娘曾交待过想要见你,三日后便是进宫之日,你与我同去罢。”李太后上个月与她交待过,若是准备为公主过继子嗣,便得将人带进宫中去,好让她瞧瞧襄城公主的儿子,到底长个什么模样。
太后?
温仪城瞬间瞪大双眼,太后娘娘居然……要见他?
进入皇宫去瞧太后,乃是他这辈子想都没想过之事。即便他曾经和无数读书人一样,梦想过金榜题名天下知,入金銮殿拜见皇帝,那也未曾想到,真有朝一日会美梦成真!并且,幸福还来得如此之快,如此之早!
真是,实在是太令人激动了。
他激动得小脸通红,连走路都开始飘了起来,温良辰心中好笑,捉弄弟弟的心思又浮了上来。
她微蹙眉尖,开口提醒,又将一盆子凉水哗啦啦地朝他泼下来:“你这几日好生学习礼仪,皇宫中等级森严,礼数有度,你千万莫要出差错难堪,或是露出怯意。”
温良辰后半段话还没说完,若是温仪城在皇宫丢脸,丢的不仅仅是他自己的,还有整个温家的脸。
温仪城显然一点就透,不用温良辰再说重话。他神情恹恹,抿着小嘴道:“是,姐姐。”
等到温良辰转身往前走之后,温仪城猛地松了一口气。这位姐姐平时看起来温和可人,可是,她一旦管教起弟弟来,可是分毫的不手软,连说话都带着一股威严之气,他哪里敢有分毫的松懈。
回头瞥上一眼,只见温仪城低着头,如同霜打茄子的模样,温良辰脸上闪过一丝犹豫。
事实上,温良辰也觉得自己是否逼得太紧了,但是,她没有任何其他的办法。
她如今年纪十四,即便公主郡主嫁人比其他女子要晚,却也不能拖到十七岁,以正常的十六岁出门来看,温良辰大约只能留在家中两年。
众所周知,温驸马不善教育子女,将温仪城扔给他,还不知会长成什么模样。温良辰对温驸马十分不放心,只有将温仪城教导妥当,她才能安安心心地出门,将温驸马和公主府彻底交给他。
想通此点之后,温良辰又重新恢复为从容的模样,眼中的神色凝实而坚定。
吃完晚饭之后,父子三人在园子中转了一圈,便又回到前院的书房。
温良辰没有避讳的意思,将温仪城特地留了下来,让他坐在角落处旁听。
“父亲,季大人的吏治大改已进行三年,长兴侯一事出现,只怕陛下有收尾之意。”温良辰捻着卷宗看了一遍,抬头向温驸马道。
温驸马面露疑惑,道:“此是为何?季大人风风火火将此番严格吏治推行至全国,才刚起了个头罢了,陛下如何甘心半途而废?”
三年前,投靠在长兴侯门下的官员,有不少人不幸落马,就连旁观的温良辰,都能看得出宣德帝对其有修剪之意。
主刀吏治革新的季闻答,一年前一跃为吏部尚书,在宣德帝的授意之下,对长兴侯府背地展开大肆调查,终于在今年秋季整理全各路证据证据,寻御史重重地参他一本。
长兴侯和太后皇后娘家曹家同为姻亲,光动长兴侯一家,宣德帝到底在打什么主意?难道他就不怕扳倒了长兴侯府,从此得罪世家大族曹家?若他真的害怕得罪曹家,为何会选择动长兴侯府?
“父亲,凡事都有其利弊,此次革新乃是一把双刃剑,季大人其心是好,但是在实行之时,未免操之过急,手腕狠辣,将上下搅得人心惶惶,给百姓之害早已超过其利。”温良辰神色凝重,其实他不赞同季闻达如此行事,她曾一条条将吏治看完革新的卷宗,一直对此不报期待,就连徐正的信中,对此也不敢苟同。
越国土地辽阔,各地官僚机构重重,官员众多,而季闻达的吏治革新条例死板,手段太严酷,对待犯事官员不留情没错,但是,他却忘记在某些角落之中,总有人会钻空子。
吏治革新涉及诸多方面,有官员互相跨本职考评,上峰交替考评,下属交替考评,此过程全程保密。虽然能提高公平性,但是,在京都伸不到的范围内,偏远之地的官员往往会自成一派,将真正有为的官给集体排挤出去,让无辜之人遭受来自朝廷的刑罚。此次事例不仅出现过一次两次,三年以来,已经出现过几十次冤案。
这种事一经出现,必会引起当地百姓动荡,真正为民做事的父母官被抄家,百姓如何忍得住?秦元君在游学之时所经历的流民暴动,便与当地一桩冤案有关。
如今越国的局势不稳,西北蛮夷稍定,东边海盗便开始作乱,谁能猜到哪天战事爆发,会给越国造成多大的影响。而各地官员被弄得人心惶惶,连平日交好的同僚都不敢相信,谁敢将自己的后背交给信赖的好友。
“良辰你说的没错。”温驸马皱着眉头,的确,他每次上朝,都能感觉气氛一天不如一天,连京都都能感觉得到,谁知道各地会成什么样。
宣德帝估计不会自愿收尾,应该是被迫收尾罢。
温良辰双指敲在桌面,神色凝重,皱眉道:“如此看来,奏折不必如前时写得稳重,咱们倒可以推波助澜一把。”
温驸马双目圆睁,心脏突突直跳,不知为何,他居然觉得有几分刺激,胸口还生出几分大仇即将得报的爽快之感,他颤着声音问道:“女儿,这、这是要对曹家出手了吗?”
“正是。”温良辰沉吟片刻,忽地抬起头,眼底划过一道犀利的微光,“父亲大人的奏章,不必写长兴侯府如何。”
“那应该如何写……”温驸马皱起眉头,宣德帝交待了让他们想办法,他不写长兴侯写谁啊?
温良辰勾唇笑了起来:“父亲,您支持陛下处理长兴侯,便是针对长兴侯背后的曹家,若是跳出来反对,便会得罪季闻达,此是两厢为难之事。但是,您若是草拟出如何安抚被参官员当地百姓的方案,不仅无人会觉得公主府对付曹家,还能令陛下反感长兴侯。”
这个奏折提出的建议,将会不断提醒宣德帝,到底是谁捅出来的烂篓子,收拾这个烂摊子到底有多麻烦,有多会劳民伤财,同时,还能起到让当地官员厌恶长兴侯的目的,进而集体上书表率为民请命。如此,比直接上奏言长兴侯过失要取巧得多。
温良辰还有一句话没说,这奏章呈上去之后,温府和公主府关照百姓的好名声就落定了。
“父亲在陪同陛下之时,不妨提上几句。三日后我进宫向太后娘娘请安,再趁机观察形势,探探口风。”温良辰不会放着补刀的机会不做,既然宣德帝想扳倒长兴侯府,就不能留下余地,做事就要做绝,不可让他们有任何的机会东山再起。
温仪城坐在小凳上,目睹奏折撰写的全过程,大开眼界,对温良辰佩服得简直是五体投地。
头一次接触到王朝核心的机密,还涉及到堂堂侯府的兴衰,他的内心惶恐不安,不过,他突然又发现,自己的心中却又十分奇怪地,开始充满兴奋和激动。
原来他的姐姐,不仅有安宅定下之能,居然还会揣摩圣意,和国公府、侯府寻仇过招。
简直是胆大包天、胆大妄为……
胡思乱想许久,温仪城脑子乱成一片,他耷拉着耳朵,心道,不得不说,她姐姐真是胆识过人,有勇有谋呢。
作者有话要说:趴地,各位晚安。。我慢慢再检查是否有虫子~最近各种脑抽,真是胆大心不细啊~
☆、第78章 旧时怨
趁着这三天还未进宫,温良辰请了公主府二把手吕嬷嬷过来,亲自管束温仪城进宫的各项事宜。
因为温仪城是男孩,她还特地请来在公主府养老的宦官,教导他男子在宫中的礼数。
温仪城头次见到传闻中的宦官,惊得心肝肺一起颤了颤,听见对方还要教授自己,那脸色别提有多复杂,整一个绘画颜料碟子。
在他的心目中,老师应该是留给夫子那样清高儒雅之人,而宫中不男不女的宦官,简直是一个不能理解的所在。
见他小脸上风云变幻,温良辰心中好笑,怕出什么岔子,便坐在一旁陪同他。
公主府上的宦官不多,襄城公主当年没什么兴趣要人,如今换成温良辰当家之后,更没有这方面的意向,宫里也不管,反正大家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就这样过去了。
这位老宦官还是十年李太后前赏下来的,曾经服侍过李太后一段时间,不过,老宦官比较幸运,出宫后便被分配于李太后之女襄城公主府上。在宫中操劳了半辈子的老宦官,终于保住一条老命,顺利解甲归田。
他年纪虽然一大把,但胜在宫中经验丰富,是个历经百战的老油子,温仪城别扭的小模样,在老宦官眼里简直不值一提。
温仪城三下两下被收拾得服服帖帖,哪里还敢再轻视这位老人,此时的他,正站在墙根下顶着小碗练习走路,全身上下大汗淋漓,连后背全部浸湿了。
温良辰看努力的他一眼,心中有些不忍,便转回了头,老宦官体力不足,站一会便要过来休息,在温仪城练习之时,温良辰便和他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小声道:“公公曾经在李太后身边当差多久?”
老宦官恭敬地垂着头,尖细而沙哑调子刻意被压得低低的,以至于不那么难听,他道:“奴婢自小入宫后,一直在太后娘娘身边当差。”
没想到老宦官来历不凡,温良辰不禁有几分讶异,道:“我向公公打听个事,公公可愿意?”
老宦官惶恐道:“蒙受公主殿下和郡主照顾多年,奴婢必然知无不言。”
“那你可知,皇祖母是何时开始犯的病?我曾经看过卷宗,在仁宗即位不久后,皇祖母便得了怪病。但是,医书上有言,癔症在发病之前有诸多迹象,乃是累积而成,你可有印象?”
这个问题萦绕在她心头许久,奈何事务繁多,一直不得从中抽身,眼看着自己已十四岁,她便开始着急了。
加之暂且未铺开宫中眼线,她尚且无力着手调查李太后的事情,如今有现成的人在眼前,她岂能放过询问的机会。
即便年代已久远到无人问津,关乎到皇家中某些密闻,依然不是一件小事。
“……”
老宦官脸上的笑容登时凝固在嘴角,在脸颊两侧刻出两道深深的法令纹,他的的身子也随之不自然地一抖,整个人似乎陷入了极大的恐慌之中。
全天下几乎都知道李太后得了怪病,只不过无人胆敢在嘴上提“癔症”二字。老宦官的反应,实属正常。
老宦官不愧是宫中磨练出来的,不消片刻,又恢复成原本的正常神色。如今他已经脱离了皇宫,在襄城公主府上安享晚年,温良辰也从未苛待于他,反而还好生养着他这位闲人,试问天底下哪里去寻这等待遇。
老宦官深吸一口气,决心向温良辰和盘托出,陈恳地说道:“郡主,说句大逆不道之言,依奴婢所见,太后娘娘生下公主不久之后,便开始有些不大对劲。”
温良辰皱起眉头:“但是,卷宗上记载,皇祖母犯病的初始日子,应该是庆德二年十月初八。”
老宦官耐心地道:“太医曾经来瞧过,给太后娘娘把脉后,声称身子无事,只是受到刺激,忧虑过重罢了。奴婢是个俗人,虽然不懂什么医理,但是,自那以后,奴婢发现太后娘娘眼神已经变得……”不正常了。
庆德帝才登基不久,李太后便因病被削去皇后之位,次年,曹太后入主中宫,成为一国之母。不过,令温良辰万万没想到的是,在三十多年前,李太后那么年轻之时,就有了犯病的端倪。
温良辰神色肃然,道:“公公,请将所知详细告知于我。”当年一定是发生了什么事,否则,李太后的情绪怎会突然发生变化?
老宦官脸色“唰”地一白。
他们这些宦官,从小便被教育要如何闭上嘴巴,如果连嘴都闭不拢,那便去寻阎王老爷说话罢。
要对他人亲口说出皇家秘辛,明显给老宦官带来极大的压力。但是,他却不后悔,温良辰是李太后的亲孙女,他独自一人从宫中逃出,而李太后却还陷入在泥沼中,他心中想道,今儿是豁出去了,能帮太后一把是一把。
老宦官背后冷汗直冒,努力抑制住心中的恐惧,将事情一股脑儿说出来:“太后娘娘生下公主一年后,曹太后娘娘的小公主不幸意外薨逝,奴婢曾记得,那日曹太后进坤宁宫和太后娘娘发生争执,太后娘娘第二日起来,眼神便有些飘忽,行事也开始变得无章法起来。奴婢那时不懂得,还以为太后娘娘心中愧疚,休息几日便好了,谁能想到,太后娘娘次数越来越频繁,最后瞒不住了,被王方那小人的眼线给得了信……”
王方是当年臭名昭彰的司礼太监,同时也是宦官之首,这位从龙两载的人物,支持当年的二皇子宫变,最终在宫变中输给文臣一族,宣德帝顺利登基后,大肆打压宦官,这才终于结束了越国宦官当权的时代。襄城公主算是这次宫斗的牺牲品。
温良辰当时不懂,以为是二皇子篡权,长大后才知道这事。王方这人虽然死了,但留下千古的骂名,曾经连徐正都栽在他的手上,如今还窝在三元山上下不来,可见其厉害。
不过,她的注意力又转了回来,曹太后的公主死了,和李太后又有何干系?她去寻李太后争执个什么劲?
温良辰灵光一闪,心中震惊,道:“莫非皇祖母的癔症……”和曹太后有关?
将李太后从皇后之位打下去,那时还是贵妃的曹太后,自然有机会爬上皇后之位。
温良辰咬牙切齿,眸色渐深,心道,当今的曹皇后便是个无耻的小人,身为姑妈的曹太后估计也差不离多少,没准李太后被刺激出癔症这事,还真和曹太后脱不离干系。
“郡主,郡主?”老宦官见温良辰严重走神,急忙出声打断她。
温良辰被他的声音唤回了神,理智重新占据主动地位,她猛然觉得方才的想法……实在是太过偏激。
如今没有任何的证据和证人,能够指正李太后的癔症是曹太后所为,她这会儿给曹太后扣上个大帽子,实在是没有任何道理。
想到自己差点情绪化思考问题,温良辰便觉得一阵心悸,心道,原来自己还不够成熟,一提起李太后和襄城公主,便容易激动。幸好这会儿没事,万一碰上何人,难保不准会胡乱说话,或是做下错事。
她端着热茶抿了一口,喉咙及胸口暖和变得暖和起来,温良辰向一脸纠结的老宦官又问道:“公公,你且继续往下说。”
老宦官颤着嘴唇道:“那时候襄城公主殿下夜间发烧,太医院判都前往坤宁宫诊治,谁料到小公主殿下也突然犯起了病,那头太医院派出太医并不善医治孩童,小公主当晚便薨了,曹太后痛失唯一的爱女,便怪在咱们太后娘娘的身上。”
老宦官还记得,那天晚上坤宁宫内简直得要翻了天,砸碎宫中不少名贵物事,闹了一整个晚上,曹太后披头散发红着眼睛从里头冲了出来,待他们进去之后,李太后已倒在地上抽搐不已,次日便开始变得奇怪了。
“公公,后来曹太后和皇祖母,便开始针锋相对了吗?”温良辰抿起嘴唇,心中震撼不是一点半点,原来李太后的癔症,和曹太后真有一定的关联。
老宦官想了片刻,皱着雪白的眉毛道:“曹太后本与太后娘娘感情极好,自那次争执以后,二人感情逐渐淡了下来,太后娘娘也一度消沉。见太后娘娘精神不济,曹太后对她不冷不热,即便后来成为皇后,曹太后也未曾为难过太后娘娘。”
背后说曹太后的过往,实在是太考校承受能力,老宦官紧张不已,整个身子都不禁抖了起来。他思绪回溯之时,猛地回想起后来登上皇后宝座的曹太后,以及那双精明强悍的眼睛,又是背后一凉。
还好温良辰未曾太过介怀,体谅他的恐惧,不去介怀他的失态。
没想到李太后和曹太后还有这桩恩怨,难怪曹太后每次看见襄城公主,一直是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的,连带着温良辰也经常受到那双迫人眼色的审视。
虽然没有得出造成李太后癔症的始作俑者,但是,温良辰至少知道曹太后对待襄城公主和自己冷淡的缘由,也算是一大收获了。
老宦官又在温良辰的追问下,说了些李太后在宫中的日常生活,大约都是些无关痛痒的线索,温良辰都将其一一记下,准备稍后再派人调查。
其实这些年代久远之事,能活到老宦官这个年纪的嬷嬷和宦官不多了,动手起来十分麻烦繁琐,除非当事人自愿配合,这才有可能挖出真相。可惜,李太后如今病症时好时坏,温良辰不敢去找她说这些话,将一堆旧事重新拉扯出来,谁能猜到她会发病成什么模样。
亲眼见证过李太后发病的温良辰,想起她的那副癫狂的模样,便觉得心痛不已。
至于拿着此事去问曹太后,那更是不可能之事。线索又从这里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