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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三章 看破
    堂子里喧嚣依旧。
    那对弹唱的优伶转到了士子桌旁,拨弄着琵琶唱起软糯的江南曲调;隔壁桌的酒客姿态愈加放荡,酒碗越碰越急,划拳的号子越喊越响,洒落的酒水伴着吃剩的骨头簌簌往下掉,底下得了食的黄狗把尾巴摇得“呼呼”作响。
    明晃晃的光从四面的窗户照进来,映得空中的浮尘纤毫毕现。
    整间客栈看来热闹而又温暖。
    然而,身处其中,白莲教的众人却只觉得有股子凉气,从脚裸处攀上来,像条蛇,爬上膝盖,绕过脖颈,直往人心眼里钻。
    冷!
    比先前在马背上吃风喝雨还要冷。
    那胖僧瘦道俩兄弟虽莽撞了些,但确实是天下少有的高手,结果就这么轻描淡写的就……死了?
    难道真如那书生所说,自己等人这一身法术,到了这儿,就当真成了无用的摆设?
    有些个不信邪的,悄悄掐起法诀,亦或念起咒语,没一阵,是个个脸色灰白、神情恍惚,结论如何也不需多说。
    忽然。
    人群里冲出个黑袍子,冲着店家跪倒在地,把地上的青砖当了鼓面,把自个儿脑袋作了鼓槌,“咚咚”作响,磕起头来。
    人堆里几声喧哗,成梁更加吃了一惊,无他,这人正是他的手下,那个本地出生的老总旗。
    他赶紧上前一步,把自个儿手下拽了起来,怒道:
    “你做什……“
    话到半截,成梁刹住话头,皱起了眉。眼前一张老脸涕泪横流,目光涣散,原来是已经吓疯了。
    直贼娘!
    成梁道了声“晦气”,早晓得镇抚司近年来人员素质堪忧,没料到衰落到这般田地。你一个专管妖魔鬼怪的番子,竟然被鬼怪给吓疯了!
    成梁心头火起,抬手就是两巴掌。
    但是两声脆响后,这人没清醒过来不说,反倒是愈加糊涂,开始口齿不清地说些车轱辘话。
    成梁细听了几句,尽是:
    “城隍爷爷饶命,城隍爷爷恕罪……”
    这说的什么鸟话?!
    成梁一把将老总旗推回人堆里,嘱咐剩下的几个手下将他嘴巴堵住。一扭头,无意中瞥见了那店家。
    不晓得是否因为总旗的跪拜举动,这店家收敛起滑稽谄媚模样,挺直了背脊,将双手拢在胸腹之间,微微阖眼,笑得似有似无……成梁越看越觉得熟悉,越看越觉得迷惑,终于脑中灵光一闪,这模样不正像是庙里的一尊……神像?
    城隍?!!
    一个激灵,像道炸雷,从尾椎直窜天灵。
    他踉跄着退了几步,便神色一凛,三步并作两步凑到白莲左使跟前,小声而又急促地将自己的猜想细细说了一遍,而后也不管周遭人的脸色,就在赖在左使身边不动弹了。
    此地固然诡异凶险,但堂堂白莲教少主怎么会没有脱身保命的法子。先前死的那几百号教徒,不过是些喽啰,死了也就死了,可眼下聚拢在他身边的,却是白莲教多年积累的精锐,左使是不会不管的。但自个儿这个新附之人,那可得另说了。
    所以成梁是打定主意,紧紧跟住这白莲左使,如此才有一线生机。
    成梁猜的没错,白莲左使的确留有脱身的法子。但成梁也想差了一点,不论是先前死的几百号教徒,还是当下剩下的十几个高手,在这左使眼里都是可以舍弃的炮灰。
    之所以不抽身而退,一来是有所依仗,二来还是为了白莲圣女。
    白莲教丢了圣女的消息早就传遍了江湖,为此道上已是暗波涌动。这段时间,他一路追索燕行烈的踪迹,同时也不晓得斩断了多少其他势力伸来的爪子。眼下好不容易快要夺回圣女,若是就此放手,日后不知还要横添多少波折。
    如此,怎么能轻易罢手?!
    只不过……鬼市,不!
    他扫了眼对面笑得轻佻的书生。
    尽用半真半假的虚言糊弄,这哪是什么鬼市,分明是一座鬼城!还是城隍亲自坐镇的鬼城!
    而且……
    他又小心打量起店家。
    呵,这主人家八成就是眼前这位了。
    ………………
    白莲教众惶惶不安,带头的左使犹疑不决。
    那书生又慢悠悠说起了话。
    “哎,这不听本人言,丢命儿就在跟前。”
    书生手上拿着颗胖和尚先前洒落的舍利,摇头晃脑的像个书呆子念经:
    “莫道是鬼市就可小觑,先贤有云:山不在高,有仙则名。这鬼市凶不凶险,还得看里头的鬼厉不厉害。探过些蛇窟,捅过些鼠窝,就自以为能闯龙潭虎穴。”
    书生把手头的珠子弹飞,对着席上另外两人笑道:
    “岂不可笑?”
    大胡子板着脸点了下头。李长安附和之余,接过了话头。
    “确实可笑。”
    只是话锋一转,又好似在给对面支招。
    “不过既是鬼市,便会有鬼市的规矩,既然有规矩,照着规矩做事,大抵也可安然无恙。”
    人什么时候最慌张无助?
    大抵是其人最重视的又或者最为依仗的东西,突然就没有了。譬如官迷丢了官,剑客折了剑,青楼里的花魁没了俏脸儿。客栈里这帮白莲教高手,平日仗着法术,没少为非作歹。如今身处鬼蜮,还冷不丁发觉本事不顶用了,一个个早已是心乱如麻。
    猛的听到了李长安这一句,个个都支楞起了耳朵,连那白莲左使也是目光闪动。
    三人自是把这情形看在了眼里,悄然对了个眼色,书生就继续接口说道:
    “道长所言无错……“说着,他慢吞吞举起根手指,“却想差了一点。”
    “请说。”
    “你若是此间主人,有人抢了你的庙宇,杀了你的仆人,夺了你的妻子。如今天堂有路他不走,地狱无门闯进来,正好落在你手上。”
    书生故意咧嘴笑了几声,又意味深长地瞧了眼那店家,这才说道:
    “你还会同他讲规矩?”
    道士答非所问。
    “难说,贫道向来不规矩。”
    ……………………
    坏人庙宇,杀人仆从,夺人妻子。
    一字一句都像铁锤砸在成梁心头。
    特娘的!每一样都与他脱不了干系。他只有悄悄挪动脚步,争取离白莲左使更近一些。
    忽然间。
    兴许是书生的挑拨,又或许是左使漫长的犹疑,那店家似乎等得不耐烦了,他上前了一步。
    “客人,打尖还是住店?”
    还是这一句,连语气都没有丝毫的变化,白莲教的高手们却被吓得齐齐后退了一步。甚至于,成梁还闻到了一股子尿骚味儿。
    他回头一看,娘的,还是他的手下。
    这名镇抚司的番子瞧着自个儿长官看过来,一张尖嘴猴腮的脸上眼珠子直打转,哆嗦着指着大堂里面,委委屈屈唤了声:“大人……”
    成梁忍住恶寒,循着方向,扭头一看。
    咯噔!
    心脏都顿了半拍。
    周遭的喧闹一刻也未停止,唱曲儿的依旧唱曲,吆喝的依旧吆喝,然而不晓得什么时候,客栈里的士子、优伶、酒客、伙计,乃至于街上的行人,虽然都在做着自己的事情,却悄然把面孔都转了过来,一双双眼睛直勾勾地盯着白莲教的众人。
    厉相已显,将要噬人。
    而就在此时。
    白莲左使却忽然笑了起来。
    他上前一步,到了店家跟前。
    “少主……”
    身旁的老者面露担忧。
    “无妨。”
    他摆了摆手,神态从容。
    他看明白了!
    早在书生和道士一唱一和的时候,他就注意到大胡子手中一直捏着酒杯,从始到终不曾放手,连指甲都因发力而变白,显然是紧张到了极点。
    别人眼中他犹豫不定,实际上,他一直在暗中观察。
    而就在方才,城隍一再相逼,自个儿作势欲退的时候,燕行烈虽然不动声色,手上却松了力道,显然是松了一口气。
    书生和道士都是狡诈之徒,不可轻信,但燕行烈却只是一介武夫,没那么些弯弯曲曲的心思。
    白莲左使哪里还不明白,这三人分明是故作镇定,虚言恐吓想吓退自己一行人。
    既然对手想要自己走,他偏偏就要留。
    这鬼市固然凶险,但对方既然敢进,其中的门道自然是清楚的。大不了,他们做什么,自己等人也跟着做什么,只要挨到天亮,鬼市自然消散,介时看他们还能玩儿出什么花样。
    打定了主意,这年轻的白莲左使洒然一笑,抖开手上折扇,露出几分浊世翩翩佳公子的模样。
    “城隍,呵……店家还不看座。”
    语罢,笑指对面三人,一字一句清清楚楚说道。
    “那一桌客人要的什么,我们就要什么。”
    ……………………
    “好嘞。”
    店家答应一声,又变回了滑稽谄媚模样,招呼伙计张罗起座椅,好似真就是个寻常客栈老板,只可惜门外那滩血还红得刺眼。
    白莲左使回头嘱咐了几声,居然就施施然到了三人桌前。不管三人警惕戒备的目光,抬起双手又转了一圈,示意自己没有动手的打算,这才把折扇收起,往手心里一敲。
    “扰了三位雅兴,不过我手下人数颇多,店里的桌凳恐怕不够,我看三位这桌还有空位,我就厚颜……”
    说着,自顾自便坦然坐了下来。末了,还故意问了句。
    “对了……这总不碍规矩吧?”
    三人面面相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