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要是确信鬼的存在,对死亡的恐惧也会淡薄许多。
李长安不怕死。
非但不怕,还多有设想。
他活着时就常思量,自己也算薄有功德,死后不至于打入地狱受苦。
投胎?那是绝不愿意的。乱世人不如狗,他宁愿在枉死城当个死鬼,也许凭着往日缘分,还能在冥府讨个差职。
可他万万没想过会遇到如今的情形:江上起了寒雾,夜风一声哀戚过一声。和尚躺在脚边像条死尸,怀里的孩子醒了,哭得有气无力,是因为累了?冷了?饿了?还是病了?道士不知道,只晓得怎么哄也哄不好,一时间茫然无措。
还怎么办呢?我只是一只鬼呀。
无语望天,天上月明星稀。
他想接碗月华解乏,可探手却摸了空,才想起身上的东西都随着肉身丢在河里了,至于具体被河水冲到什么地方?脑子里迷迷糊糊,压根记不得。
对了。
还有驴。
驴也没了。
唉。
倒霉!
可老是愁眉苦脸也无济于事,他整顿心情,准备找到人烟寻个医生,风里传来脚步声,先前吓跑的女子去而复返。
她步子很急,但隔得老远就刹住了脚,黑猫跳出来冲道士“嗷呜嗷呜”炸毛,她自个儿则一边大口喘气,一边高举着两张黄符。
成了鬼,眼神在夜里更好使了。
借着月光,李长安瞧清了纸上符文,手艺都很粗陋,蕴含的灵光也稀薄,一张是“小儿收惊符”,用于婴儿无故夜啼,一张是“大将军符”,是治僵尸的。
道士没搞懂她举着这两张符是想干什么?
“鬼大哥。”
哦是在叫我。李长安对鬼的身份还不习惯。
“我不知道你跟这孩子是什么关系,但看你照顾她的样子,想来你对这孩子也是十分在意的。”
女子说话时,口齿都在打颤,眼睛也不敢直视李长安,拿余光觑着,也不晓得出于什么原因或者哪儿来的勇气坚持留在这里。
李长安怕吓着她,没有轻举妄动,听她继续说。
“但你也知道,这孩子脸颊发红,多半是着了凉发烧,婴孩身子骨弱,再不赶紧医治,落下病根不说,恐怕还会”
她顿了顿。
“小女姓何,唤作五妹,别看我是女子,可我也略通医术,还是余杭城慈幼院的掌事。慈幼院你应该知道,是官府所设,专为收养弃婴孤儿。”
说着,何五妹深吸了一口气,终于敢抬头直视,好在对面鬼的形象如同活人,不似故事中那般恶形怪像,于是胸中勇气就更多了些。
“鬼大哥若是肯信我,不如将孩子交给我照料。”
说完,何五妹心里直打鼓,生怕对面的鬼魂发怒,当场显出七窍流血的模样,然而,当对方抱着孩子慢慢过来,她才瞧见对面的“水鬼”相貌非但不恐怖,反而身姿修长矫健,虽不十分英俊,但眸光清澈,笑容温和,不知不觉,心里的忐忑不安渐渐放下。
所以当她接手过孩子,没急着离开,而是当场仔细摘去孩子身上芦花,再从怀里取出一张襁褓小心裹住。
“婴孩皮肤娇嫩,花绒太硬,沾久了容易起红疹。”
做完这一切,她本该离开了,可走前她望了眼李长安。
道士正蹲在和尚跟前,两眼放空。
一个似活人的死道士,一个似死人的活和尚,相映成趣。
鬼使神差的:
“慈幼院隔墙就是施药局,局里的卢医官仁心仁术”
漠漠荒草,戚戚野风。
女子引灯在前,黑猫与鬼魂缀步随后。
李长安是个贴心的好鬼,主动挑起话头,女子也小心回答,一来二去,渐渐熟络,竟慢慢言谈甚欢,说起从鬼茶馆到祭桥神这一段故事。
慈幼院离河滩不远。
才说到“龙王像里藏着婴孩”就抵达了慈幼院前。
那是一片低矮破旧的建筑群挨着几片薄田,远处是余杭城若隐若现的轮廓。
何五妹推开大门,招呼道士进门。
“真是个狠心的父亲,我看蛊惑他的巫师恐怕也有蹊跷。”
“不错,那巫师真身实际是条蛇”
话语戛然而止。
随即是一声“噗通”重响。
何五妹诧异回头,眼中所见尽是月光下婆娑的野树荒草,一路交谈的李长安不见踪影,地上只有一个和尚、一柄铜剑而已。
冷风撩起满脸的白毛汗,种种床头故事霎时涌上心头。
何五妹打了个哆嗦,迅速缩进房门。
可没多久。
她又小心探出身来,左右瞄了两眼,然后迅速将和尚拖进院子。
啪!
关上了大门。
夜风又呜咽了几声。
李长安缓缓自风中凝出身形。
他尝试着靠近房门,眼中顿时升起一片白光,光中现出两个雄壮的神将,手持兵刃,朝他怒目而视。
可实际上,这两位门神并无多少神韵,这片护宅的白光在他眼中也不比一块薄木板更结实。
道士新做鬼,没甚经验,刚才一头就撞了进去,反应过来时已经晚了,未免破了慈幼院的护宅灵光,只好匆匆散去形体。
和尚和婴儿还在里头,道士也不好就此撒手,可进不了门,只能在墙外挠头。
这时候,院墙里点亮灯火,呼喊声、吵闹声、啼哭声、咳嗽声、猫叫声杂乱响起,随后是何五妹的呵斥声,其余声响便一同按下,只留何五妹的声音独奏。
于是李长安贴着墙根跟着她的声音打转。
待声音停下。
院内没了动静。
道士心神一动,魂魄如烟冉冉升腾,刚过墙头,急急打住。
寒风似刀,不是比喻。
越是上升,夜风就越是锐利,丝丝冷风就是丝丝薄刀,绕着魂魄反复切割。他怀疑要是再高一些,或者风再凛冽一些,当场就能把自个人剥下一圈“皮肉”。
今夜总算尝到了孤魂野鬼的苦楚。
他不敢再在风中停留。
躲入旁边一颗大树的树冠中,露出双眼略高于墙头,向里张望。
位置正对一扇半敞开的小窗。
屋里一个披着外衣的佝偻老人正在为和尚诊脉,何五妹则垂手侍立在旁。
良久。
老人抚须沉吟一阵,对何五妹说:
“小娃娃的病好说,寻常的风寒感冒,捡一副麻黄汤就是。可这和尚就麻烦了,依老夫看,应是离魂之症!”
“咦?不应该是卢老,您又在拿我打趣。”
“哈哈老夫略施小计,你这小丫头的狐狸尾巴就漏出来了吧?难道你会看不出和尚患的是失魂之症?要不是医行那些小顽固,凭你的医术”
“卢老!”
“罢了。你不愿说,就不说吧。你放心,我这药房里东西随你取用。”
“多谢卢老。”
“不必言谢,平日我这一把老骨头也多赖丫头你的照料。”
“不过我还是得提醒你一句。”
“卢老请说。”
老人语重心长:“我知你心善,但善心不能滥发。小娃子收下也就罢了,可这和尚患的是失魂症,只要魂魄不回,躯壳便会渐渐坏死。施药局里的药你也清楚,尽是各家药房不要的陈货,就算勉强用附子捡出几剂‘扶阳汤’,药效对失魂症也不过杯水车薪。要想真吊住他的性命,必须用人参作‘还阳汤’,可那等富贵方,不用个几十两哪里熬煮得出来?这些年,慈幼院全靠你一力辛苦维持,又哪来的余钱发这善心呢?”
何五妹默然一阵,忽然浅浅一笑。
“唉,当年学医时,要是把祝由科一并学了,该有多好。”
“怎么?丫头还想帮和尚招魂?”
“不止呢,我听人说文殊坊的阮家正在请人治鬼,开价一百两。我要是懂祝由科,拿到百两赏银,孩子们的碗里就能添点儿荤腥,每人能置办一双鞋一只碗,西厢的瓦顶老是漏水早该修缮”
她絮絮叨叨说了许多。
卢老听了,喟然长叹。
“在余杭城,善治鬼诚然好过善治人。”
完了,摇了摇头,把话题掰了回来。
“五娘你听老夫的,和尚你是治不的,明儿把他送到僧会司去吧。”
“那不是当于把他丢在了乱葬岗?”
“若是佛祖都不肯救和尚,你又为何要救他?”
“和尚是好人。”
“好人?谁说的?那只水鬼?鬼话你也信?”
“这和尚同城内的僧人不一样。”
“那倒是。”老人反复打量着法严,一脸稀奇,“城里的僧人个个油光水亮、膘肥体壮,这和尚却似个破了又补的旧篾筐,也不晓得平日怎么折腾自个儿的,能活到如今倒也稀奇。”
“兴许是佛法精深呢?”
“佛法?哈哈!”
对话声渐渐隐没,院内熄了灯烛,屋中再度安静。
片刻后。
大门又轻轻打开。
何五妹在门口踟蹰了一阵,终于出门拾起地上的铜剑,来到距离李长安藏身大树左近一处避风的墙角。
她摆好铜剑,放上一碗白饭,插上香烛,然后一边烧纸,一边劝李长安安心去投胎,自己会好好照顾女婴。她是个赤诚的人,鬼魂也不欺瞒,对于和尚,只说会尽力医治。
李长安没打算吓唬人家,耐心等她离开,这才下来。
说着奇怪,先前还没觉得,直到闻着香烛味儿,他才发觉自己又累又饿。
赶紧凑到碗前,嘬嘴一吸。
香烛迅速燃烧,碗里的白饭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得冷硬干黄。
而后捡起铜剑——这不是他的配剑,而是那柄斩龙剑,在周围拢了一大堆枯叶,寻了个杂草堆钻进去,再用叶子把自个儿埋上。
留两眼珠楞楞瞪天。
天上月大如斗。
自己怎么死的?李长安想不起来。记忆只停留在洪峰到来的那一刹那。
脑中唯一的画面,依稀是在万丈波涛中的一叶扁舟上。
法严:“道长,且为贫僧护住法身。”
道士:“好。”
除此之外,别无其他。
李长安抓了把树叶盖住眼睛。
总之人世无常,管它前路如何?睡醒再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