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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9节
    宋竹现在,一点也不从容、不优雅,不美丽,她的眼圈和鼻头都红了,眼泪被反手抹开,反而沾了一脸,望着陈珚的眼神满是恼恨和厌恶,握起小拳头又捶打了过来,“我不要和你走,都是因为你……都是因为你!自从你这谎话精来了,我们家就没有好事……你害得我们家还不够惨吗?”
    陈珚有一万句话可以回她,但看她一人孤零零地缩在墙角,一边攻击他,一边还一抽一抽地掉眼泪,心下又哪有一点恼恨?只有数不尽的心疼:“她一定是冤屈得狠了……唉,她也说得没错,终究是我带累了先生。”
    将心比心地想了想宋竹现在的心情,他的心都更痛了几分,陈珚忽然有种冲动——若不是胡三叔在此,他几乎难以抑制自己上前拥抱宋竹的欲.望,正是因为知道宋竹现在有多凄凉恐惧,他才想要让她稍减愁绪,让她……让她知道,他是肯定会护得她、护得她们一家周全的。
    “好了,我知道你怨我。”但他知道,胡三叔和那祝主簿,一个在内一个在外,都是能够听到、看到屋内动静的,一点越礼的表现,都会给两人的名声留下阴影,他知道自己和宋竹之间,只可能是师兄妹和义兄妹的关系,若是有了什么不堪的传闻,受害最深的还是两人自己。
    陈珚闭了闭眼,又往后退了几步,不让宋竹打到自己,只是加重了语气说道,“我也知道,你不想见到我,不过此时是多事之秋,你怎能去往别人家里?我知道,李文叔李师兄也对你们家关心备至,现在可能在赶来的路上,但李师兄毕竟是孤身在此。也不便照拂于你,今晚情形,你也看到了,你孤身住在王家,让我母亲如何安心?你可是圣人亲自安排,由她收的义女……”
    这么富含玄机的几句话,让宋竹的情绪慢慢地平复了下来,她不再咒骂他了,只是怔怔地望着陈珚,过得一会,方才默然点了点头,低声道,“那我要回去我的院子收拾行李。”
    又环顾四周,忽然叹了口气,轻轻摇了摇头,扬声说道,“爹爹入京以来,所有笔墨都在这里,既然是以言论入罪,那便都是证据了,我就什么也不带走,留给官爷们吧。”
    陈珚见她恢复常态,也是松了口气,在心中忖度道,“两年不见,她……也懂事了许多,不但知道审时度势,现在说起话来,也是大有玄机了。”
    他让胡三叔护送宋竹去收拾行李,自己也从房内踱出,说道,“仔细搜吧,先生勾结李世,想要不利于官家,让太.祖世系继位的证据,可都藏在里头呢。”
    如今猜不到他身份的人,已经是寥寥无几了,听他这样说,都是面面相觑,一声也不敢做。祝主簿面色苍白如纸,从几个差役挥了挥手,自己欲要上来请罪,陈珚望去一眼,摇了摇头,他便不敢再说什么。
    过得一时,王家留守的管家也过来了,他应该已经是弄明白了此地纷争的来龙去脉,一进门就跪倒在地,和陈珚请罪,又解释道,“奴仆们都以为娘子在后院,因此加派人手过去保护,反而疏忽了此地……”
    陈珚自己心事如海,哪还有时间和这些蝼蚁计较,横竖王家知道此事,他也少不得责罚。他并不搭理这些人,只是负手在院中闲步,思考着今后该如何行事。
    过了一会,有人前来报信,王家人已经为宋竹预备了车马——毕竟王家现在已经没有主子在,而刚才陈珚又说了,他是奉母亲福王妃之令,过来接人的。王家管事,也没有拦着的由头。
    陈珚行出去时,宋竹手里抱了个小包袱,也由胡三叔护送着走了过来,一行人默不作声走到二门口,宋竹忽然站住了脚,陈珚还当她又不肯去了,一时不由屏息凝神,只等着她一句不字出口,就要过来劝说。
    “方才情急之下,对师兄说了些没道理的埋怨。”宋竹的面孔,苍白如纸,眼周还能看得到一圈的红,但神色却已经是完全镇定了下来。她歉然而礼貌地对陈珚行了一个福身礼,客客气气地道,“实则一切也埋怨不了师兄,是我失态了,还请师兄勿怪。”
    今晚乍逢大变,她有所失常也是在所难免,能这么快就平复下来,并且为刚才的失礼道歉,这份教养,在哪里都是非常说得过去的了。
    但陈珚却并未因此调高对宋竹的评价,又或是增加了对她的尊敬——他望着宋竹平静的俏脸,不知为何,心里骤起了一阵透骨酸涩,反而比刚才被宋竹喝骂时,还要更加难过得多。
    第79章 善后
    既然他人都是亲自出动了,陈珚估计福王妃也做不出来把宋竹拒之门外的事情——若是真个如此,福王府的名声也就是丧尽了,连着萧家都要受到士林的臧否。今夜他虽然是鲁莽了些,但以儒林中的师徒恩义来说,所做之事却又是理所当然,就是南学中人,也不能攻击他有哪里不是,反而会为他惩戒冒犯师妹的胥吏叫好。——对文人来说,胥吏和军户一般,天生都是矮人一等,若竟胆敢轻薄大儒之女,就是判个凌迟都不为过,勒令其人自裁,而非全家编管军州,已经是陈珚手下留情了。
    王家的车马将宋竹送到王府前头,便自行掉头回去,府内自然有管家接着出来,将宋竹送到了王府内十分幽静清雅的一处客院。那一处院子僻处花园一角,风景如画不说,和居住女眷的后院,以及居住门客、男丁的前院都有一段距离,原来是福王作画的书房,还有单独的门户通往外界,现在由宋竹居住,是十分合适的。一来,宋家若有什么亲朋好友要来见她,可以直接从边门出入,不必每回都从大门进来,太过惹眼,二来,王府后院,难免有些姬妾,宋竹一个未出门的女孩儿,又是大儒之女,也不便日日和这些妖娆人物相见。
    陈珚听管家仔细交代了,又在心底想了一想,方才不再多挑剔什么,不过到底是悬心不下,即使知道母亲为人精细,断断不会无谓在小事上得罪了旁人,却还是多吩咐了几句,道,“若是饮食衣饰上有什么委屈了的地方,被我知道了……”
    此时已经是后半夜了,打听得父母都已经睡下,陈珚亦不再令人进去打扰,回了自己屋中,他也是心潮起伏——其实,母亲所说的置身事外,虽然凉薄了些,但却的确算是良策,若是按兵不动,日后就是回旋余地都更大些。但自己今晚的举动,却是把这良策给直接踩到了地下,从此以后是提也不用去提了。
    既然如此,那也没什么好后悔的,陈珚更是丝毫都不后悔——只要一想到在院子里听见的那几句话,以及宋竹藏在墙角时难掩的那一缕惊慌,他就很是后怕,庆幸着自己及时赶到,否则,若是她出了哪怕一点点事,让他这辈子如何还能好好地过下去?虽然去书院读书,是贤明太子的安排,但……在陈珚心里,对宋粤娘是没来由有种愧疚和亏欠心理的。
    所谓路遥知马力、日久见人心,尽管自己已经对南学表示了善意,但现在一旦有了事情,他就立刻对宋学表明了回护的态度,更是明知此事不脱官家授意,还是悍然介入。这件事的影响当然是极为恶劣的,就算他现在已经是太子,也没有插手政事的道理,更何况他还远远没有名正言顺。从今日起,他不可再对此事发表什么意见了,否则倒徒然是害了宋家,不过,这件事也不是没有挽回的余地,关键还是要看自己怎么说了……
    一个晚上都在思量着这些事,陈珚没有怎么睡好,第二日起来,他也不打算再见宋竹——固然也是有些心虚,但最大的一点顾虑,还是他们之间曾有过婚姻之议,夜中前去接人,已是大为不妥,若是频繁相见,就算外人不知道,只怕母亲也先要说他了。
    在姨丈、阿姨和父亲、母亲之间,陈珚最畏惧的就是自己的母亲,在她跟前,他总觉得自己的许多把戏都施展不开,连最隐秘的心思都能被福王妃一眼看透,虽然昨夜前去接人有无数冠冕堂皇的借口……但是一想到母亲,他就不愿亲自去见宋粤娘。
    “千万不能让宋家人联络出声势来,我自然会确保先生平安无事,不论谁人上京来找三娘,都让三娘转告,一切听我号令,先生才能尽早出来。”他这般交代着母亲,“尤其是王家,在这件事上绝不能过分热心,让官家生出小王龙图拥兵自重之感。这一点娘千万要和三娘再三说明。”
    事已至此,福王妃倒也没有多埋怨陈珚什么,她神色如常地点了点头,又反过来催促陈珚,“你也该入宫了吧?别耽搁了,早些进去,早些请罪,事态也能早些平息。”
    果然,母亲是已经看透了自己的动向,陈珚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起身要走,又觉得有什么事还没交代,总是拔不开脚,走出几步又回来王妃跟前,犹犹豫豫的,待要说话,又说不出什么来。
    “放心吧。”倒是福王妃没好气地把这层窗户纸戳穿了,她白了陈珚一眼,“娘还能亏待了你师妹?这府上要是一个人让她不快活了,不用她说什么,我也会把那人给撵出去,不会让她受委屈的。”
    这是早请安,福王和陈珚两个年纪最大、最受信任的哥哥也都在这,福王妃这话说得实在有些过露了,当着父亲和兄长的面,陈珚颇有些不好意思,面上一红,低声说了句,“娘,你误会了。”
    却也不多再解释什么,便翻身出了屋子——他心里倒的确宽慰多了,“平时府里有许多事都是大嫂在管,今日娘当着大哥的面把话说得这么清楚,想来大嫂即使有糊涂的时候,大哥也能提醒着些。父亲和二叔出事,粤娘心情本来就不会好,若是还在府里受了委屈,那可……”
    想到宋竹如今的心情,他便是一阵感同身受般的心痛,陈珚在进宫路上,一路都牵挂着此事,眼看宫阙在望,方才强行收摄心情,踢了踢马,往前小跑了过去。
    他平日出宫探亲,总是要小住两个晚上的,今日提早回来,皇后自然诧异,便遣人来燕楼问他原委,陈珚如实把宋家人卷入谋逆案子的事告诉了皇后,见她先是疑惑,思忖片刻,面上便有恍然之色,紧接着又是欲言又止,便主动说道,“姨姨,此事你也不好说话,就当是不知道吧。”
    国朝的后宫,从来都是不问政的,皇后被陈珚这一堵,也不好多评论什么了,只是含义很丰富地道,“昨晚,你实在是莽撞了些……你且先回燕楼去,一会你姨丈来了,我为你分说几句,再让人来叫你吧?”
    陈珚心中早有定计,摇头道,“我身为宗室,本不该插手公务,虽说是为了师徒之谊,但昨晚也实在是孟浪了,今日便在这里跪着,等姨丈回来请罪吧。”
    他说到做到,现逼着皇后为他寻了个蒲团,立刻就跪了下来。
    皇后虽然知道陈珚有苦肉计的意思,但她把陈珚当亲子看待,到底女子心软,见陈珚在那里跪着,便是浑身不自在,过来说了几次,陈珚都不起来,倒是把她也给跪得不舒服了,索性关到内室去,气哼哼地说自己胃疼。身边宫人察言观色,一面去传太医,一面就悄悄让人往福宁宫去递了消息。
    官家和圣人是少年夫妻,虽然宫中也难免姬妾,但两人感情甚笃,要不然,陈珚也不可能以隔了一层的身份,有望太子之位,听闻圣人不舒服,不待每日固定来探望圣人的傍晚,便是匆匆而至——自然,一进屋便看到了陈珚跪在屋内,倒是一怔,“怎么先回来了?这般跪着,又是为什么,难道你还惹了你阿姨不高兴不成?”
    虽说听来他对此事是一无所知,但陈珚对官家了解何其深入?昨晚他把动静闹得这么大,皇城司耳目不禀报官家才怪了。他挪动酸软身躯,端端正正给官家磕了几个头,朗声道,“甥儿是来请罪的,昨夜血涌上头,行事莽撞,做了错事,还请姨丈责罚。”
    官家果然并不如应该的那般诧异,他嗯了一声,“怎么,在宫外又怎么淘气了?”
    “昨夜,听说大理寺差人去拿宜阳先生问话,甥儿心系老师,便出宫前去探望,倒也不是要扣人不放,就是想问问这到底是怎么回事……”陈珚徐徐地粉饰着昨晚的行动,“谁知道报信的人晚了一步,甥儿到王府时,先生一行人已经去得远了,甥儿想着,王家没有主人在,如今府中就只剩师妹一人了。便想要把师妹带回家中暂且安顿下来,等待家人前来迎接。谁知道,走到先生书房门口时,便听到屋内有些不堪入耳的言语,原来……”
    他就把自己过去接宋竹,听到她受辱,盛怒之下勒令胥吏头目自裁的事告诉了官家,又叩首道,“未经国法,便裁断一人性命,是甥儿错了,请姨丈责罚。”
    一个胥吏的性命,官家如何会放在心上?就是死了一百个,在他心里也连陈珚的一根手指都比不上,官家嗯了一声,“还有呢?”
    “别的便没什么了,还有就是听说那些人连小王龙图的书房都要去搜,觉得有些过分,便说了那领头的官人几句。”陈珚真情实意地说,“甥儿绝不敢干涉国事,更不敢胡乱插手这般重大的案子,姨丈可定要明察啊。”
    最后一句话,他说得有些撒娇,官家听了,倒是一笑,“你现在倒知道这案子是大案了?昨夜搅合的时候,可没见你顾忌什么……你就真的没说什么别的?”
    “甥儿确实别的话一句没说。”陈珚使劲摇了摇头,微微抬头道,“姨丈,怎么,难道——”
    “今早安朗就给我报上来了,昨夜带队的那个主簿,祝什么,回家以后就自缢了。”官家没好气地瞪了他一眼,“还有那胥吏,也是刎颈自尽。安朗现在给朕撂挑子呢,大有没个结果就不断案的意思……你说吧,此事该怎么了结?”
    祝明是官僚身份,并非胥吏那样的底层,陈珚不会真的怎么呵斥他,只是昨夜当着祝明的面喝令那季差头自刎,又问了祝明的族人、子女,其实也自有一番深意,听说祝明自缢,他心里丝毫不为所动,只是想道,“嗯,还算你有些眼色。”
    面上却是做出了一副极为逼真的震惊之色,惊道,“可……可我真没说他什么呀!他是朝廷命官,遇事自有法度,哪里是我能干涉他什么的?再者,他也是奉命行事,我为难他做什么?”
    一个主簿而已,官家也不太在乎,他见陈珚跪得姿态松懈,明显是腰酸腿软了,心里也有些软,便不再和陈珚绕圈圈,而是直接说道,“好了,少来这套……你只说说,如今该怎么办罢。”
    陈珚垂首道,“姨丈自有处断,我不敢多说什么。”
    “你就不为你先生、还有那宋宁叔求情?”官家又问了一句。
    陈珚摇了摇头,“此为国事,是与不是,姨丈自然有主意,哪里到甥儿多话什么。”
    “既然知道不该多话,那你昨晚还去什么王家?”官家都气笑了,“你这是把安朗往琋哥那里逼啊……你这个小鬼,意气用事,坏了姨丈为你铺的一条好路,现在倒来和我卖乖了。”
    他伸手要捶陈珚,见他不躲不闪,只是肩膀微耸,仿佛在等着官家打下来的那一阵疼痛,心中不觉又软了下来,没好气地驱赶道,“先滚回燕楼去!等我和你阿姨商量商量,该怎么罚你才好。”
    把陈珚赶出了寝殿,方才是移步到了内室,去探望躺在床上犯胃病的皇后。
    “你说这孩子,多让人不省心?”官家也是的确有些真火,“怎么说他都是隔了一层,否则,这事早就办了,又何须一拖再拖,拖到现在都没个名分?本来,借着此事,让他和宋家撇清一下,南党也就不吭声,事儿办下来以后,该怎么安抚宋家那还不是一句话的事……”
    官家先开了口,圣人就有说话的余地了,她也先不说什么,只是等官家抱怨了一通,方才是轻声说道,“其实,按七哥的性子,他会忍不住跑去王家,也不奇怪。他这人重情,那宋诩是他的授业恩师,七哥自然待他有情分,你若不想他插手,就该把他关在燕楼才对。他既然都在外头,谁还能管得住他?自然是听到消息,立刻就要跑去了。”
    虽然官家不希望陈珚维护宋家,但这件事陈珚也并没有做错什么,他虽然恼火,却也不能不承认,“这倒不假,他对宋家是够有情分的了——简直都有些过头!宋诩不也就教了他两年而已吗?”
    “是啊,教了两年,就这么有情分了……”皇后望着官家,轻轻地说,“对咱们这和亲爹亲娘一样的养父母,他的情分,还能浅了去吗……”
    这句话,终于是把官家的脸色,给说得软和了几分……79
    ☆、第80章 夜探
    陈珚毕竟不可能在寝殿外头无止境地跪下去,有了圣人为自己的好外甥婉言辩解,他很快就回了燕楼,继续学业。——虽然就生活在内东门小殿不远处的内宫里,但在这后宫之中,除非是给他上课的翰林先生,甘冒奇险地传递什么信息给他,否则对于外界的风风雨雨,陈珚能知道的其实不多。
    正所谓宫深似海,陈珚在深宫里到底是被狠狠训斥,还是压根就没受到什么惩罚,除了宫中人以外,谁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若说福宁殿里的消息,还能外传一些,这深宫后院里的事情,外臣却的确是无由得知了。即使是福王府的耳目,所能打听到的,也只是另一方当事人的行动:主簿祝明、差头季二十二因冲撞宋先生家人,被陈珚呵斥,而后畏罪自尽的消息,一夜间就传遍了东京城里外。懂得些事情的人,自然也该知道斟酌如今朝廷的局势:本来,大理寺卿安朗德行威望均不足以服众,此番兴大狱,就是为了树立自己的权威,没想到现在反而惹上了不该惹的硬点子,一个弄不好,也许就要黯淡收场了。
    就是安朗自己也没有逃避的意思,国朝的朱紫高官,在官家跟前可从来没有软过骨头,第二日他便上了请罪、自辩的奏章,又连上数道奏章,以多病乞骸骨——其实大臣之间的争斗,无非也就这些招数,如果是大臣对大臣的话,现在安朗就该指使他手下的官员出面弹劾陈珚了。奈何陈珚身为受宠宗亲,是不可能被弹倒的,他也只能通过暂时停办案子、上表乞归、请求出外等手段,来逼迫官家对于之前的事件明确表态。
    “不论如何,这件事现在已经是闹得大了。”福王妃仔仔细细地和宋竹解释,“你也不必担心,对于这样来年有极大可能翻案的案子,不论是关押在哪里,衙役都绝对不敢为难宜阳先生、宁叔先生的,即使给安朗熊心豹子胆,他也不敢刑讯逼供。——这要是一上了刑,不是屈打成招,也是屈打成招了。就是在牢房里宽宽敞敞、舒舒服服地住着,好吃好喝地伺候着,眼看天气一天热似一天,没准诏狱里还更凉快呢……此事不论官家倾向于谁,都必然是即将轰传天下,令尊、令叔的冤情,天下人都会知晓,名声反而能更上一个台阶。三娘就放心吧,只管安心在这里住着,等到家里人上京了,再做计较。”
    宋竹其实只需要知道朝中现在的变化,其余的利害关系,她自己其实也能分析出来。福王妃虽然是好心,但她和宋家毫无交情,也没见过宋先生,因此这话说出来难免有些不痛不痒,宋竹便不是很乐意和她诉说自己的心情,闻言,只是起身郑重谢过了福王妃的照拂,口中道,“因师兄好心,给府上添麻烦了。”
    福王妃连忙扶住了她,含笑将她看了几眼——虽然心烦意乱,但宋竹也能感觉到她对自己的欣赏和喜爱,“今番之事,现在定然是传到西京了,想来十数日后,家中应该有人要来京城了吧?若是无处落脚,且先来我们府上就是了,家里的住房总还算是宽敞的,你还有什么心事,也只管和我说,绝不要客气。咱们就和一家人一般的,七哥拿你当亲妹子,我虽然有两个女儿——但和你比起来,也真是想要多认一个义女。虽说因官家的关系,没能行礼,但在我心里,只把你当义女看待。”
    其实说来,两人并不算多熟悉,但福王妃这一番话说得十分诚挚,宋竹听了也不能不动容,她又起身郑重给福王妃行了大礼,“三娘无用,竟不知该如何报答大王、王妃的恩情。”
    现在既然已经是寄人篱下的局面,王妃又是如此表态,宋竹便不曾客气,思忖了一番,便是把自己的思虑说了出来。“家里兄长,都有差事在身,不能擅离职守,想来只会差人回京探听消息,只有三哥还没就任,可能会上京来,他本来就在京中有差事,自然无法阻挡,可还请王妃为我送几封信,让大姐、二姐以及四叔他们不必进京,还有书院的师兄们,也让他们在宜阳静待时机,不必上京裹乱。”
    王妃哦了一声,眼里不知闪过了什么,但宋竹留神去看时,却又没发现什么不对。“怎么有如此的念头?”
    “现在王师兄在关西作战,手握重兵,本就容易惹来猜疑。再者南党显然想把谋反的罪名往他头上罗织,”宋竹对此事也是斟酌了许久,这是她第一个独立做出的决定,其实并没有那么有信心,只是几番推演,这都是最好的处置方式,即使再忐忑,现在说出口了,也只能尽量维持自信,免得反而让福王妃对她也失去信心。“如王妃所说,我爹在牢中,应该是出不了什么岔子,在朝中的争斗有个结果,官家能下定决心以前,也不会被放出来。既然如此,众位师兄到京城也起不到什么作用,只能是给王师兄添乱、找麻烦。若是在试图营救爹爹的过程中惹出什么事来,岂不是陷七殿下和王师兄于两难的地步?若是救,自己身上的嫌疑就更重了,可若是不救,心里又过意不去。因此最好的办法,还是让大家都在宜阳等候结果,若是……若是实在爹爹有了什么不测,判了什么刑罚,那时再出头也不迟。”
    见王妃只是听着,神色看不出喜怒,宋竹又解释道,“至于大姐、二姐和四叔、母亲他们,不令上京,却是因为要照顾到师兄们的情绪,自来书生都是满腔热血、勇于任事。若是我娘和四叔上京意欲营救爹爹,只怕师兄们也不欲落于人后,上京的心思会更加强烈。这又是何必呢?横竖他们来京以后,除了打点狱卒,照料爹爹起居以外,也做不得什么。——这可是谋反的大罪,找谁帮忙,不是给人惹麻烦?知道你来了,倒是让人管不管呢?倒不如不来,亲朋好友间还能留些情面。”
    按宋学家教,这些心思,她自己明白即可,其实也不该说出口的,只是宋竹现在身边连个能走远路的仆人都没有,把养娘都留在王府,以便和家中人联系,王妃又以她义母自居,若是她不以为然,这几封信大有可能就送不出去,因此宋竹还是解释得十分仔细。王妃听着,点头不语,过了一会,忽然叹了口气,方才和声道,“很好,你能自己想通,那便再好也不过了。天下人都说你蕙质兰心,我看这话不假——我也是见过你大姐的人,依我看,你固然比她要好看许多,就是论这玲珑心思,也未必就差她多少了。”
    宋竹此时满心想的都是父亲的安危,即使得了王妃的夸奖,也毫无高兴之情,只是微微扯了扯唇角,王妃抚了抚她的脸颊,忽而把她拥入怀里,抱了一抱,拍着她的肩膀道,“放心吧,吉人自有天相,此事定能平安解决的。”
    她的动作、话语,都似乎是发自至诚,宋竹心底涌上暖意,轻轻地嗯了一声,只觉得对将来又充满了希望,心情已是不再如前几日一般低沉了。
    在王妃的帮助下,她很快就斟酌着写好了给家里人的信件,由福王府这里遣人去送信,王妃又和她提了许多家里遣人去打点狱卒,为宋先生准备饭食的事,还让宋竹写了一些宋先生爱吃的菜,每日变着法子给他做。被她这么安排得,宋先生倒不像是个身负谋反嫌疑的要犯,就和离家去游山玩水一般。
    虽然这些安排,多少都缓解了宋竹的紧张,但随着二叔到京被解入牢狱的消息传来,宋竹的心情,依然十分低沉。她每日里只在小院里起居,除了偶尔和乳娘见上一面以外,几乎足不出户,即使是中元佳节,也没有从院子中走出一步,更是不曾有过节的打算。每日里清粥小菜,饮食极为简单,不敢说是为父亲、叔父祈福——这不是儒门的做派,只说是因为长辈正在受苦,自己出于孝道,也不敢吃饱喝足。
    这样外因、内因一起作用,不过是十多日,她已经显著地清瘦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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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一回,陈珚也没在宫中待满一个月,才过了十多天,就已经动了出宫的心思。正好姜相公这几日一直告病不来上朝,自然也没来上课,陈珚就琢磨着,想要到他府上去探病。
    他把这事和圣人一说,圣人倒也十分赞同,自然也就为他和官家说了。官家听了,只是笑着哼了一声,“你这小子,倒是尊师重道。”
    ——也就不多说什么了。陈珚把这话听在耳中,心里倒是一宽,知道姨丈准许他进一步有所行动,这一天上课时,便和几位翰林先生都说了,明日自己要去姜相公府上探病,不能来上学。
    也不管这些翰林先生,回去以后会怎么和自己的亲近友人议论,陈珚下了课以后便迳自出宫,赶在天色黑下来以前回了王府,先去给父亲行了礼,又进内室伺候着母亲说了好一会话,和她一起吃了晚饭,又逗留了好一会儿,实在是留不下去了,因总未见宋竹过来,便问道,“三娘这几日,在府里住得还成吧?”
    福王妃看了儿子一会,摇了摇头,叹道,“这是个聪颖的姑娘,又不是憨傻痴儿,你说她现在如何能够安心?只是事已至此,就是你去安慰她,只怕她也听不进去——我也不许你去看她,知道了么?”
    最后一句话,说得毫无商量余地,陈珚几乎是本能地点头应了下来。福王妃没好气地瞪了他一眼,挥手道,“去吧!回去自己屋里,好生呆着。”
    随着她这一句话,陈珚身边就来了两名侍女,摆明是要监视陈珚回自己院子里去。陈珚虽然一贯畏惧母亲,但此时心里不禁也是有气,暗想道,“你这是在防贼么?本来只是问问,被您这一说,我今晚还非得见到三娘不可呢。”
    他也不管自己是不是因为母亲这句话,才兴起了去见粤娘的心思。总之面上只做寻常,退回自己在外院的居处后,随口就把那两名侍女给遣回福王妃那里。眼看夜色渐深,便要了水来洗漱,又早早把灯给吹了,听到院子里的动静小了去时,方才披衣而起,静悄悄从自己屋里绕了出去,往宋竹所住的小别院潜了过去。
    ☆、第81章 夜会
    若是宋竹住在后院,那陈珚想要私下见她一面,还真没什么办法。——福王府虽然不是什么名教之家,但也绝非浅宅,前院、后院之间以中门相连,晚上都是要上锁的,为的就是隔绝内外,保护大王的姬妾和子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