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公房内并无他人,练绘见他二人一道来,便又重新坐下:“两位前来所为何事?”
王夫南正要说话,那边许稷竟是出人意料地先开了口。
她睁眼说瞎话:“御史台欠某一头驴。”
“哦?”练绘抬了抬眉。
“铨试那日金吾卫直接将某带到了御史台,却未照看好某的驴。某已找了好几日的驴,但显然已被贼人盗走无处可寻,这事是否是御史台的疏忽,抑或是——练御史的责任?”许稷面不红心不跳地继续胡说。
王夫南显没能预见她会这么讲,在一旁坐了听她继续胡扯。
“噢,原是这样。”练绘白净的脸上浮现出一丝丝笑意来,“那确实是御史台的疏忽。”
“既然是疏忽就请负责到底,某家贫且困,仅有那一头驴,望台院给个说法。”
“说法自然会有,不过……”
典型的官家推诿腔调一出,王夫南霍地朝练绘伸了手。手心向上,显然是要钱:“冠冕堂皇的理由收起来,请赔钱。”
许稷紧接着说:“御史台公廨本钱可以支付这笔费用,且符合比部勾检令式,合理合法。”
“想为公廨省钱也无妨,你自己掏这笔钱吧。”王夫南的手没有收起来的意思。
练绘被这一对“直爽”且“职业病发作”的家伙一唱一和逼得唇角挑起,但仍是回驳道:“不怕被弹劾索贿吗?”
“索贿?我是你的监临官吗?我与你有直接利益关系吗?他和你有直接利益关系吗?”王夫南手心伸得更板更直:“不合六赃之条就少扣帽子,驴钱及误工费一并送上,立刻。”
练绘沉定坐着,但转瞬霍地起身,只身走到外面喊隔壁的主典过来。
王许二人如愿以偿地拿到了御史台的“赔偿金”一同往外走,可往东刚走到宗正寺外,便有一人气喘吁吁跑了来。
那人倏地站定,许稷认出此人正是吏部某李姓令史,便行了个礼。
李令史对许稷道:“某说长得像呢,跑过来一看还真是你。”
许稷轻皱眉:“李令史可有事?”
“喔喔,是这样。”李令史猛喘一口气,又瞥了一眼站在旁边的王夫南,忽伸手抓过许稷手臂,将她拽到一旁,悄悄道:“裴尚书令某将这交于你。”他说着从袖袋里摸出一封薄信来递了过去。
作者有话要说:
许稷坐骑高贵的小驴v:哪个杀千刀的把我拐卖走了我踢死你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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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古楼子:就是一种超级大的胡饼,据说挺好吃的不过我没吃过……一直很向往。宋代《唐语林》记载:时豪家食次,起羊肉一斤,层布于巨胡饼,隔中以椒、豉,润以酥,入炉迫之,候肉半熟而食之。呼为“古楼子”。
2庶仆:配给官员的仆从,以唐官员俸料为例,俸料包括月俸、食料、杂用等项目,职事官又有防合或庶仆(一品至五品配有防合。一品防合96人;六品至九品有庶仆,六品有庶仆15人,依次往下,九品官有两个人),至于为什么没写许稷有庶仆,因为许稷不是职事官╮(╯▽╰)╭行职事官之事但她只是个直官。
另外说王夫南整天闲着没事干的,要知道王夫南现在所在的南衙已经是闲司了,在那待着能有什么事
至于为什么王夫南会沦落至此,因为他是门阀出身
科举大兴之后,门阀和庶族的斗争一直都是有的,比如“牛李党争”
在这种情况下他甚至是他的小家族(非王家大家族)都会受到影响
至于练绘就是典型的庶族新贵,这些人的势力也是不容小觑的
至于许稷嘛,你们猜~
☆、第14章 校场争
李令史一脸的神秘秘,许稷则按捺下心中不安将信封收入袖袋,又与他道了谢,等他走远,转过身就打算回去,似乎完全忘记了还站在宗正寺外等他的王夫南。
而王夫南见她心事重重转过身闷头往前走,便也不着急追上去,反而是回卫所牵了马,从含光门出去了。
许稷走到皇城门口才想起王夫南的事,可回头看看,哪里还有王夫南的影子?她打算往西市去买酒,刚拐进光禄坊,便寻了一小巷扎进去,见四下无人终是掏出那信出来看。拆开信封,里面却仅一张素白小笺,上书二字——
“制举。”
这就是裴尚书给她的所有提示了。
这提示贸一看虽与岳父王光敏所要求她去“考制科”没甚么差别,但分明又很不同。
吏部裴尚书于铨试中黜落她,却又遣人送来提示她考制举的小笺,其中含义值得深思。
起初她见自己落选,以为是吏部因索贿一事认定她“品行不宜留”,并予以黜落。但如今这样看来,理由却可能不是如此。若吏部看不上她的品行,又怎会送此小笺到她手上、建议她去考制科呢?
所谓制科,非礼部主办的常科。进士、明经等科皆有既定开考时间,有例可循。但制科就完全不同,制科可以在任何时候举办,科目也没有常例,只要天子下诏即办。
与进士、明经会拜主考为座主不同,制科举子皆是天子门生,天子即为座主。且进士、明经科参考者均为白身;制科则是不论白身还是有出身者,甚至六品以下在任官也能参加。
制科登高第者,甚至有连升三四阶的前例,对于已有官品的人而言,这无疑是吏部铨选、科目选外的升迁捷径,且该途规格更高更荣耀,升迁更是快得多。
裴尚书提示她去考制科,是想让她去走这条捷径吗?
可哪有那么容易?制举难度之高是真正要考的人才能懂,千缨之前说以许稷的才学肯定不怕考制科,也只是千缨一厢情愿的想法罢了。
抛开难度不谈,许稷要顾虑的事还有很多。
制科因是天子科,验身必然更严格,即便她再从容不迫,可万一运气不好就会将自己全搭进去;再者,想要参加制科,必须有“表荐”,虽名义上也可自荐,但实际上均是以他人举荐为主。她能获得在朝重臣的举荐吗?裴尚书写此笺给她,是否意味着他愿意举荐?
许稷正于窄巷中深思时,忽闻得马蹄声传来,她速收起小笺探头往外看,却只见王夫南穿过光禄坊门而来。王夫南注意到不远处巷口探出来的脑袋,随即收住缰绳慢步踱了过去。
尘土轻扬,许稷抿唇偏头。
待灰尘散尽,她这才抬头看他:“去哪儿都能遇上十七郎,真是巧。”
“闲司闲员,无兵可带,无事可劳,若不到处遇熟人解乏味,难道陪南衙那些病歪歪的老头下棋?”
他可是堂堂正正正四品上的上府折冲都尉啊,若在百年前,那是举足轻重的位置。可时日变迁,朝堂也在变,实权的执掌也在变。
他是如何沦落至此地步呢?受他父亲牵连吗?许稷之前并没有关注过。
她稍稍有些走神。王夫南的绯色袍角在大好晴天里亮得刺目,风吹过来,令他袍角轻晃,许稷忽敛神抬头:“既然十七郎无事可做,可否载我去西市?”
王夫南皱眉略忖,最后应下来,义气地载许稷去了西市。区区几里路,至午饭时分也就到了,许稷为省钱买了一块小胡饼充饥,王夫南则大方地买了两块。
两人坐在宽阔道旁的槐柳下吃完了胡饼,便去驴市看驴。可一片热闹熙攘臭烘烘的驴市里竟然人比驴还多!许稷看了半天被挤出一身汗,王夫南则站在外面无所事事地瞧着人挤人人挤驴驴挤人之怪象,与此同时,他的坐骑也百无聊赖地嘶了一声。
天光如此好,却要在驴堆里耗费,许稷可真是无趣之人哪。
但即使如此,王夫南却很乐得见她在人群里被挤来挤去,因那白净的脸上总算有些血色,虽然是热出来的。
据说此人与千缨是私定终身,为了能顺利入赘王家,甚至将自己为官所有积蓄都双手奉上,求情求了个把月才终于得偿所愿。
五房那状况也有人求着入赘,离奇,离奇也。
王夫南对许稷的好奇是明摆着的,但也不仅于此。
他虽生长在西京,但很早便驻外行军,曾经的好友不是也在京外,便是淡了来往。而朱廷佐练绘之流也大多死板无趣,许稷便顺利成为他回京后的趣味之一。
他在驴市外想着想着走了神,只是觉得好奇和有趣吗?在那之外,他又隐隐觉得有哪里不对。
王夫南深吸一口气收收神,恰看见许稷从人群驴堆里走了出来。她拍拍衣裳,抬手闻了闻气味,脸上闪过一瞬嫌弃,显是没有挑中值得买的驴。
王夫南牵马欲往东行,许稷却往西,王夫南遂只好牵了马跟她往西。许稷闷声不吭地进了酒坊买了一坛郎官清,抱着往外走,王夫南一把接过,不由问:“给千缨买的吗?”
“是。”
“不给我买吗?”王夫南恬不知耻地索酒。
许稷手还搭在那酒坛上,她抬头看看王夫南,想他也是帮了些忙,觉得不好太厚脸皮,遂松手转身又回去买了一坛。
王夫南很满意这般往来礼仪,将酒坛子在马鞍上拴好后,便又载许稷出了西市。
“妹夫可是现在就要回家?”
一提回家,许稷心里多少有些逃避。她虽对冷言冷语不太在意,但那些却也并不值得高兴,烦心事如石头压着她,她需要找个地方自己待一会儿。于是她说:“到坊门口将我放下来吧。”
可王夫南却避崇义坊而不入,反而是带她径直往东校场去。等许稷半途回过神来,已是迟矣。
校场之地,争锋所在,亦是兵家操练之所。
申时一刻,一场击鞠赛刚刚结束,日头已经开始偏斜。不知是否是抱着酒坛的缘故,许稷的步子竟变得沉重起来。
她走得慢吞吞,每一步都似绑有心事。王夫南见她落后太多,便停下来等她。他回头去看,却觉这模样熟悉。在哪里见过呢?
在灞桥。
那日于灞桥上观骊山夕照、见路人折柳赠别,她就是如此满腹心事的模样。
若说灞桥是离别之地有所感怀尚可理解,但校场是哪门子值得人满腹心思的地方?
两人行至靶场,王夫南将酒坛搁下,令火长取了弓箭来,二话没说丢了弓与箭囊给许稷,指了靶子道:“将那当成练绘。”
许稷觉得这点子歪且邪门,但她也找不出更好的散心办法,遂从地上拾起弓,将箭囊背于身后,抽箭张弓,瞄准了靶心。
她站得极稳,前手腕平后手肘平,拉弓的手骨节凸起,稳狠准地射出了第一箭。与此同时,王夫南亦是瞄准了旁边一只箭靶,精准无误直中靶心。
两人各自对一靶子,势要将箭囊中二十来支箭全部用完。
原本是各习各的,互不搭腔,但很快许稷就打破了沉默。
她心中大石已挪开一些,便张口询问有关王夫南本人的事:“十七郎年少便外出征战,也曾威风凛凛立过战功,如今居于闲司有何感想?”
她措辞坦荡,听不出任何奚落意味。于是王夫南也直爽回道:“焉能在此耗一生,这便是我的感想。你呢?”
说话间又一箭正中靶心。
许稷拉满弓,瞄准道:“焉能在比部耗一生。”说罢手松,兵箭离弦,朝远处靶子飞射而去。
“看来你我都不甘心哪。”王夫南唇角上挑,瞄准靶子时面上毫无笑意,是真正的寡情寡义脸。
许稷自身后箭囊又抽出一支箭来:“不甘心又有何用?世人皆爱说‘焉能如何如何’,但大多数时候却毫无解决对策。”
再度瞄射之际,却忽听王夫南冷不丁道:“裴尚书没有给你对策吗?”
许稷微愣,手却已松,这一箭竟然脱靶。
她正欲去拿下一支箭,却发现箭囊已空。许稷抿唇不知该说甚么,立刻转了矛头:“听闻十七郎在外很有建树,又为何会被突调回京呢?可是与王相公谪岭南有关?”
王夫南闻言淡笑,手上的弓再次拉满:“朝堂之争,无非君臣宦官士庶。”
他说完松开手,丢了弓与箭囊,没有说再多的话。
日头已斜向西,昏暮将临,妖风也起,长安城暖和了一整天,终于要渐渐冷下去。
他偏头看向许稷,却见许稷也正看着自己,然他眉峰骤抬,上前一步便将许稷扑倒在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