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二人进了堂屋,王夫南先开了口:“千缨当真与许参军一样,哪里都能睡着。”他走上前就拍拍千缨:“要睡觉到客房去,睡在这里成何体统,何况还有外人在。”
千缨懵懵抬起头,用力按了按太阳穴,正要嘀咕什么,却陡然看见许稷,忙来了精神,乍然跳起:“啊我不是故意睡在这的,是等太久……”
许稷赶紧示意她坐下,那边王夫南及练绘也坐下后,庶仆便将早已准备好的晚饭送上。因个个都已饿极,故闷头吃饭互不说话。睡得像头小猪一样的樱娘大概嗅到了香气,眼也不睁开,先拱起背,然后打个哈欠,软绵绵的一团肉便冉冉冒出来,脑袋搁到案上,懵懵看着众人。
千缨极其顺手地给她盛了饭,木勺子往里一塞:“吃吧!”
“你都快成她阿娘了。”王夫南随口一说,练绘瞥了他一眼。王夫南偏头:“瞥我做什么?今日可有收获?”
练绘搁下筷子,顿时换了张御史脸:“不知大帅及许参军有无了解过沂州的出债情况。”
许稷静候下文,王夫南也不说话。
“某今日查证了一二,眼下沂州的公廨钱出债1月息为十五分,是不是太高?此外,捉钱户2出债过程中掺入私钱牟利的情况亦非常严重,任意欺凌欠债人的事件也数不胜数,是不是要管?”
所谓公廨钱,乃是一司衙门之本钱,此本钱用以负担本公廨开支,只囤着必然只会越支越少,故需好好经营。最常用的办法就是让捉钱令史或捉钱品子拿出去放贷,到期本息双收,公廨钱便会如雪球般滚大。
倘若一公廨有九位捉钱令史,每人分得四到五万公廨钱,再到民间去寻“捉钱户”,令捉钱户放贷给平民百姓,届时若收得利息七万钱,月息便是十五分左右,可谓相当暴利。以至于负债人苦不堪言,最后往往被逼得连活路也没了。
而捉钱户亦通常十分狡猾,在给官府做事的同时,往往会进行私人放债。将私钱掺进去当成官家钱来放高利贷,讨债时就以官府压人,且对举债者百般欺凌。
这其实已成为举国常态,但沂州这情况确实比较严重。王夫南平日里对财政关心甚少,只略知一二,并未深入了解过。许稷虽初来乍到,但从州府公廨账上也看出一些猫腻,正要细查,练绘却提前将开胃菜端上了桌。
于是吃完饭,她对练绘道:“练御史可方便与某聊一聊?”
练绘自然应下,并起身与她去了西边园子。
这一聊便是许久,回来时樱娘正缠着千缨不放手。千缨许是太讨孩子喜欢了,又格外耐心周到,樱娘死死黏住她,就是不肯与练绘回去。练绘毫无办法,就只能容小娃随千缨去睡。
许稷千缨带了孩子去客房,堂屋就只剩了两个大男人对弈饮酒。
这一晚许稷睡得很谨慎,她怕压到睡在床中间的樱娘,都不敢翻身。到天蒙蒙亮时,她睁开眼,只见趴在床上的樱娘将背拱起来,看样子似乎是要起了。许稷不敢乱碰,千缨醒了就笑:“你看她好软的!你抱抱她。”
许稷坐起来,动作生硬地抱过樱娘,樱娘便将头挨过去蹭蹭蹭。小孩子的纯真与无所猜忌,将许稷心中藏着的一丝丝柔软悉数勾了起来。
就在她适应了这般亲近时,千缨却霍地将孩子抱走。许稷一愣,只闻得千缨道:“时辰不早,你要赶紧去公廨了!”
许稷只得下床穿衣洗漱速去吃了早饭。临走时,与练绘交换了神色,便径自去往州府公廨。
公廨内一派不死不活样,许稷仍喊了褚参军陪着看账,褚参军简直欲哭无泪。
时近中午,吏佐忽来报:“朝廷的御史来了!”
褚参军抬抬眉,还未及反应,一绯袍御史便直入公房,与许稷作了一揖,递上文书:“某接到举告,沂州司仓参军纵捉钱户放私贷,并与其分利,故特来查明此事。”
褚参军一愣,看到许稷起身这才恍然,矛头是朝自己戳来哪!
“许某初到沂州不知此事,可否容某审覆过再行处理?”
“州官想包庇僚佐这种事我见得太多了。”练绘面无表情看向许稷,冷酷开口:“我已有确凿人证,不用你插手。请将沂州司仓参军立刻喊来,我要审。”
许稷哑口无言。
旁边褚参军心一颤,忙看向许稷,然许稷却只皱眉不语,看样子是对付不来这绯衣御史。
他一慌,扑通跪下去:“某是沂州司仓参军,某没有与捉钱户分利啊!请御史明察……”
“话说得再无辜也没用,既然送上门就别怪我不客气。”练绘一把揪住他后衣领,拽了他就往外去,途径其他参军的公房时,将三位参军都吓了一跳。
许稷跟出来,一参军问:“这是怎么啦?”
许稷循声看一眼,神色淡漠到极点,却一句不回,径直走出门。
她刚出去,吏佐就鬼鬼祟祟进来报信:“是朝廷御史来了,褚参军是被拎走审问了哪!”
“四五年不管了,这时候搞么心血来潮!”、“穿的绯服,他娘的还不是品秩低下的监察御史!”、“褚参军要如何是好?”、“万一……”
一众人都与褚参军在一条船上,船翻了大家都完蛋。倘若绯衣御史昏庸无能就罢了,可他看着就像精明猴子!且长了螃蟹腿横行又霸道!
三人愁眉不展各自忐忑,一看就有鬼。
许稷也不管,只做了甩手掌柜,将审查之事彻底扔给练绘,自己则从公廨账中将猫腻一一勾出来,又将捉钱户都召集了来,令其将公廨本利全部交回。
一众捉钱户纷纷抗议:“债还都放在外边呢,两手空空,本利都没有!”、“按律州府不得管某等!唯有捉钱令史能予以追究!”
“捉钱令史已被免职,公廨钱事务由我暂领。”许稷搬过册子,“诸君还有其他不满赶紧说,我好回答。”
“反正债都在外边,收不回来!眼下交不出!”、“脑袋搁在这了,要就拿吧!”、“再几个月就到年底了,那时候交回不行吗?”
许稷显然无视抱怨,径直喊道:“徐文立!”
其中一捉钱户闻声定住。
“你持一万钱出借,收利一万五,请如数交。”
“赵曾亮,你持两万钱出借,收利三万,请如数交。”
“张大卞,你持一万钱出借……”许稷兀自将簿子念完:“诸位可都清楚了吗?”
“不清楚!”、“月利没这么高!某出借的月利只有八分!”、“某收不回来这么多!”
许稷“哦?”了一声,淡淡地说:“只恐怕还不止十五分罢,你们往里掺了多少私钱我不知道吗?要不要再挨个念一遍?再得了便宜卖乖就别怪我不客气了。本来想放诸位一马,就不计较那些私钱得利了,但如此看来不全部罚没恐怕是不行了哪。”
“你敢!”一背景复杂的富户发声道。
“你看我敢不敢。”许稷敛起笑脸,站在她身后的三位参军顿时感到了一股阴凉之气。
作者有话要说:
樱娘:我阿爷说妇男伯伯不解风情,说许叔叔不肯骑马要走路,其实是想和他多待一会儿。但是妇男伯伯就get不到,好蠢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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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公廨钱出债:官方放的高利贷。是这样的,当时地方官员的俸禄,不是由中央统一拨给,而是从公廨钱或者军资库支出。而这个公廨钱也就是地方官府的本钱,这个 本钱总不能一直屯着吧?那就放贷给百姓,到时候收本息。当时规定的民间放债利率不得超过月息4分,官本钱不得超过5分,典当月息也不得超过5分,但从出土 的文件来看,一般都是月息10分,高的也有月息15分、20分的,堪堪称得上是高利贷。
2捉钱户:公廨本钱的管理者叫“捉钱令史”。也有一些六品以下官员的子孙来干这项工作,称为“捉钱品子”。“捉钱户”就是替官府干这件事的一些百姓(一般是富户)。
☆、第49章 四九黄耳书
众捉钱户见许稷态度堪比强盗,已有人心动摇,也有持怀疑态度的,更多的则是拒不相信。区区一录事参军真是胆大包了天了!她想罚没还当真罚没不成?谁给她的本事!
“州镇军现已往诸位家中去了,诸位还请好自为之哪……”站在许稷身后一参军胆战心惊地说着,眼神不住瞟向众捉钱户。
一言出,捉钱户激动得要跳上案:“胡来!”、“卑鄙!”、“州镇军是用来做这种事的嘛?州镇军是护卫百姓的!”、“姚参军你想干什么?你可不能过河拆桥啊!”
“哦?过河拆桥?”许稷掉头看了一眼,“姚参军,请你届时同我解释一下。”
她先前令姚参军与众捉钱户道出“州镇军已往他们家中去”,正是因为清楚姚参军与捉钱户之间的那些蝇营狗苟。
与其逼问,倒不如令其不打自招。
而官大一级又压死人,姚参军不得不开这口,以至于矛盾瞬时激化,众捉钱户暴怒之下涌过来就要揍姚参军,许稷往后一避,速退到门口,砰地将门关上,咔哒落锁转过身,一校尉便迎面跑了来:“叶子祯家也要去吗?”
“去。”他可是沂州头号捉钱户!
“这里怎么办?”
许稷转头瞥一眼:“守着!”又说:“注意里边动静,别弄出重伤和人命。”
“喏!”
许稷低头匆匆走出门,领着一众州镇军直奔叶宅。
这时叶子祯正在宅中逗兔子玩,兔子各番不配合,叶子祯顿觉被冷落,心情差极,拿了毛杆子戳戳戳,兔子却稳若泰山满脸冷酷。叶子祯将毛杆子一扔,威胁之:“不喂你了!”
兔子无动于衷扭开头。
叶子祯十分火大,恰这时仆人来报:“沂州府录事参军带着一帮州镇军气势汹汹过来啦!”
“怎么可能?”叶子祯手伸过去捏住那兔子耳朵:“你说是不是啊?他一介破儒生,哪有这个胆量。”
兔子不理他。
叶子祯气极,放了狠话:“剥皮吃了你!”
兔子从容自若视死如归。
叶子祯顿觉心痛,转过身瞥一眼那仆人:“到门口了吗?”
“就快到了!”
叶子祯倏忽敛了神色:“说我不在家。”
仆人连连称喏,扭头就往耳房跑。
许稷至叶宅时,影壁后大门紧锁,竟是一个人也没有。她令校尉前去敲门,敲了一阵,耳房冒出个人来,语气甚是不善:“拍甚么拍!我家主子不在!”
此地无银三百两,叶子祯可真是养了一群蠢货。
校尉反应极快,大步走过去瞬时拿住那门房,身后几个步卒一拥而上,接连制服几个小厮,冲进宅内开了大门,许稷便领着一众州镇军踏进了叶宅。
叶子祯正坐于堂屋,听得外边动静,吐掉蜜饯核:“几年不见倒真是长了胆子!”旁边仆人哆哆嗦嗦:“那参军不会是来抄家的吧?”
“闭嘴!”叶子祯听得外边杂沓脚步声逼近,起身走到堂屋门口,而一众步卒也由绯袍参军领着跨过庭院,到了堂屋门口。那绯袍参军走到他面前,客气一拱手:“希望今日某能与叶五郎谈得愉快。”
叶子祯挑眉:“带枪弄棒的,我能与你愉快交谈才怪,屁话不用多说,讲正题。”
许稷收手立于堂前:“借一步说话。”
叶子祯淡笑:“单独与我谈?不怕我绑你当人质吗?”
“参军不要与他废话!直接抓了就是!”校尉说着上前一步。
许稷伸手一拦,仍看向叶子祯:“某怕也没用,有些事早晚都要商量。”说着手一伸:“请吧。”分明是她到访,却完全像个主人,叶子祯被兔子气完又被许稷气,心情实在是好不起来。
门关上,叶宅仆人及州镇军都被关在了门外,堂屋内就只有叶子祯与许稷。
“有什么见不得人的话要单独说的吗?”叶子祯单手支着下巴吊儿郎当地看着她。
“做捉钱户起家,眼下发达了,放债早已不是大头——”许稷看他一眼,续道:“叶五郎上回想请某赴宴,实际上是为更大的生意吧?”
叶子祯唇角微微挑起,意味不明地看向许稷:“找你谈生意只是其一。”他上身前倾,“其实是我对你仍余情未了呀!”
“生意人就不要说这种话了,私情对叶五郎来说重要吗?”许稷看穿他般,端起热腾腾的茶盏缓缓道:“州回易务1交给你管怎么样?”
所谓州回易务,是州一级管理贸易求利的机构,官商性质极重。对于富贾叶子祯而言,这无疑是个大诱饵。
叶子祯霍地坐正,许稷知道鱼上了钩,却喝了一口茶续道:“但有条件。”
“说。”叶子祯上身往后倾,一脸警觉。
“带头把沂州公廨钱的本利交上来,并且要有一定程度的罚没。我不收你太多,但样子要做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