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月前戴清嘉去医院给发小卢珂陪床,她是颅盖骨折,住院观察,虚弱地躺着。
戴清嘉歪在她的小床上补作业,有一搭没一搭地和卢珂聊天,她实在是很佩服能在这个小房间里躺上数个日夜,无聊,太无聊了。
唯一不无聊的,是管卢珂床的年轻男医生查问病情的时刻,他进来了两次,戴清嘉的视线在他身上绕了不只五圈。
卢珂一如既往地热爱和她讨论男性:“瞳瞳,怎么样,好看吧?”
戴清嘉点头:“好看,声音也好听。”
卢珂抽了口气,戴清嘉瞥她一眼:“有这么惊讶吗?”
“当然,你眼光比天高。”
戴清嘉最近为了艺术生的面试,补习了一段时间的构图和影调等基本概念。术语的东西,学完就忘记了。然而,不用调动起任何知识,她在观看这位医生的过程中,已经可以理解人们对光影的迷恋。
长相英俊,线条冷隽,骨相的架构简洁深邃,如果人物是画作,这一幅极具艺术的张力,而找不出一笔冗余。
明明是张电影脸,偏来当了医生,戴清嘉第一反应居然是可惜。话说回来,他的确很合白大褂的气质,冷峻而清正。病房里灯光暗昧,他的专业与平静像是一部电影的铺叙。
接近清晨,隔壁床的老人突发状况,医生又进来了一次,检查了她的状态后,他将手悬置在老人的眼前,引导着问:“您能看清吗?来,看着我的手。”
医生观察着老人的意识和瞳孔改变,严密观察之后,在卢珂床侧写病历,戴清嘉悠悠开口:“医生,能加你的微信吗?我可能有问题想问你。”
戴清嘉的嘴角微弯着,声色因为熬夜有点粘和糯,如果说的是江南地区的吴侬软语,那必然是绮丽的靡靡之音。偏偏安城的方言利脆明亮,她说的话像刚蒸出来的糯米团子,在黄豆粉里滚一圈,又是干爽的了。
医生眼不抬,笔不停,公式化的口吻:“没病的话,最好离医生远一点。”
戴清嘉继续问:“如果不呢?”
卢珂在一旁既多余又尴尬,医生如此直白了,这姑娘还试图恃靓行凶,她暗示地掐了一下戴清嘉的手背,主动代替医生回答:“天天怀疑这怀疑那,没病也容易有病了。”
戴清嘉不端不正地笑道:“如果这位医生来治我,我是愿意的。”
医生刚好写完,把笔挂在胸前的口袋,终于看了她一眼,非常的冷淡。
他应该是安城人,隔壁床位的老人不会说普通话,他同老人说话便是用的方言,却一直以普通话回答她。无论哪种音调都很标准,像冷玉的质地。
护士路过,对这样的场景见怪不怪,男医生本来就是容易被佩戴滤镜看待的群体,更何况是俞医生。他被问微信、被介绍对象是常事。
俞医生虽然对病人有耐心,但是对待之外的事情一向冷面,护士担心小姑娘心里受伤,善意地提醒:“小妹妹,俞医生不是单身哦。”
戴清嘉说:“没关系。”
医生置若罔闻,扫了一眼卢珂床上的作业册,问:“16岁?”
其实医生已经了解了她的信息,询问只是强调。在医学凝视下,卢珂很怂地点头,好像有错的是她。
医生简单地留下一句:“好好写作业。”
卢珂抓起作业册,这是学校统一发的,只要接受过九年义务教育的人会眼熟,它的外观非常的,中小学生——作为早熟的漂亮女孩,即使面对成人,她们也会乐于扮演游戏人间的情场高手,这样显得潇洒,而且和她们日后可以名正言顺成为这样的人不同,现在会有种冒险感。但是怎么说呢,这个作业册很好地诠释了什么是魔鬼藏在细节中。
卢珂随即发现柳永的望海潮题目下,戴清嘉张冠李戴,抄成了雨霖铃,竟全然错了。
她无奈地说:“姐,望海潮不是‘寒蝉凄切’这一首好吗?”
“是吗?”戴清嘉有一种无所谓的茫然。
“望海潮就是有你名字那首——重湖迭巘清嘉。”卢珂翻白眼,“我的脑子都比你清醒,快改过来,不然到时候你背错了,老师当场丢脸,说不定要你抄一百遍。”
戴清嘉由于形象良好,被钦点在下周的语文公开课上暂时扮演课代表,卢珂没想到她现在连哪首词都分不清楚。
医生离开后,卢珂怏怏不乐,始作俑者还半点脸红都没有,打开一部情景喜剧,看得乐不可支,可惜她一星期以来建立的良好形象毁于损友。
戴清嘉在看他的同时,俞景望也想起了这么个人。那天他值夜班,叁天睡了不到8小时,已经习惯了医院和医院里的人都是倦倦的灰色。注意她首先是因为她占领病人的床,石榴红的薄裙,和医院的白划开界限,蒙着脑袋,腿斜伸出来,她的静止和肢体自然垂下的弧度,在医院很容易被误认为一具尸体,又有着不合时宜的绮丽。
后来她坐了起来,心不在焉地背诵了一会寒蝉凄切、对长亭晚,然后言笑着地讨要他的联系方式,轻浮和无知坦坦荡荡地铺展在她的眉眼之间,因为年轻,好像所有的事情都是值得原谅的。
一个人性的善与恶皆有可能走到极端的地方,这是有关医院的陈词滥调。他能够在两者面前都保持冷静。
戴清嘉轻飘飘的一句“没关系”,显然,无论哪一端,都达不到标准线。再者,对他来说,美是早已经祛魅的神话。每天见很多病人,再漂亮也不过是纸面上留下的一点——仅仅是有印象而已。
远没有现在她的出现来得突兀。
戴清嘉的妆和指甲都卸了,脸上素白干净,穿着校服,背着书包,乖巧地向他问好:“姐夫你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