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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节
    陈杏娘吃过药,看看天色不早,叫人开了晚饭上来,打发人请傅月明、傅薇仙过来吃饭。两个丫头去了一时,回来报说,大姑娘身子疲倦,不吃晚饭。二姑娘有些不适,也不吃了。
    这二人听过也不着意,陈杏娘吩咐厨房给煎了细粥小菜,与两人送去,便同傅沐槐一道吃过。
    到晚间,家中并无别事,夫妇两个说了些闲话,因傅沐槐隔日要起来去看店面,签立文书合同,便早早睡下了。冬梅在上房服侍了一阵,见老爷太太都歇下了,叮嘱了宝珠些话,便走到傅薇仙所居的小房内。
    其时,傅薇仙正在灯下绣花,见她进来,连忙让座,又叫兰芝倒茶与她吃。
    冬梅笑着接过茶碗吃了一口,说道:“这是去年老爷打洞庭带回来的碧螺春?姑娘还没吃完呢。前回我去大姑娘房里,见那小玉正吃今年的龙井呢。”傅薇仙叹道:“拿什么比她!我原就矮她一头,自打姨娘被她算计出门,我便是连口好茶也吃不上了。如今家里老爷太太不消说,自然都是向着她的,便是这一家子大小家人,有哪个不是她手里听用过的,还有哪个会听我的话呢?有好的也到不了我这里。姐姐将就着吃吃罢,我也是没法子的。”
    冬梅笑了笑,说道:“姑娘也不用如此,待熬出头来,就好了。”傅薇仙说道:“哪有这般容易!”因问道:“姐姐这时候走过来,可是有话要说?上房那边不碍事么?”冬梅先答道:“老爷太太都歇下了,倒不妨事。我过来只是有句话要告与姑娘。”说毕,便把在上房听见的、傅月明定亲并长子承嗣一事说了,又低声道:“姑娘还是快些想想法子,不然到了那时节,姑娘同表少爷当真在这家里没容身之处了。”
    傅薇仙咬牙道:“傅月明真真打的好算盘!她自家出阁聘人,又叫儿子回来继承家业,好事她一个人独占!我岂能让她称心如意!”她这话声儿略高了,唬得冬梅连忙向外张看,又说道:“姑娘小声些,仔细隔墙有耳!”傅薇仙摆了摆手,说道:“不妨事,我这背哈喇子,现下没人会来!”冬梅又问道:“如今姑娘手边没了人手,是怎么同表少爷传信的?还用着那个小厮么?”傅薇仙愤愤道:“那吃里扒外的东西,快不要提起了!还没用他两下子,就叫傅月明给连吓带哄的收拢了去。若不是她坏事,我同姨娘也不至落入傅月明的圈套!”说着,又转言道:“如今我有话,都叫爱玉递过去,她是表哥的亲妹,说话行事都便宜,也能遮过人眼去。又是太太的干女儿,来这里走动也十分方便。”
    冬梅虑道:“她既拜了太太做干女儿,姑娘不怕她也被收拢去么?”傅薇仙浅笑道:“这倒无需多虑,她究竟姓唐不姓傅,若是她哥哥在傅家站不住脚,她也落不着什么好处。我私下同她说起话来,她也很是不满上房的做派,只是无法可施罢了。就是傅月明的几样东西,也都是她问傅月明要出来转交于她哥哥的。”
    冬梅闻言,一时无语,半日才说道:“这个我倒疑惑的紧,大姑娘既和那教书先生相好,怎么又同表少爷眉来眼去,勾勾搭搭?”傅薇仙冷笑道:“她大概是想故技重施,引我们入套,好把唐家赶走。只是这一次,她未免托大了。”
    冬梅却摇头道:“打从大姑娘年初病愈,便似变了个人一般,我如今也是看不透她了。我只觉这事儿并不似这般简单,二姑娘还是小心些好。”傅薇仙说道:“这个我自然知道,上房那里如何了?顾大夫的药,太太一直吃着么?”冬梅笑道:“吃着呢,已快不能离口了。顾大夫果然是宫里出来的人,颇有些手段的。”傅薇仙冷笑道:“皇宫大内的机关陷阱,不比这小小内宅更加险恶?他们那样的人,任拿出一点半分的手段,就尽够使了的。”
    冬梅听说,只是不语,半晌忽然低声问道:“我母亲和妹妹怎样了?”傅薇仙笑道:“你安心,她们都好,在乡下过舒心日子呢。你妹妹的胎也安稳,你就等着当姨妈罢。”冬梅点了点头,说道:“那没天良的事我都替姑娘做下了,待将来姑娘做了这一家女主,还望姑娘好生看待她母子二人。”傅薇仙浅笑道:“这个你不用担忧,我可不是上房那母女两个,那般的蛇蝎心肠,容不下个人的。待到了那时,我必定将那孩子视如己出。”说着,又握着她的手,温言道:“就是姐姐要同我一道,也没甚不可。”
    冬梅强笑道:“我哪里有那个福气,能将妹妹安顿好,就是好的了。”
    两人又密议了几桩事情,冬梅恐上房夜里召唤,就过去了。傅薇仙在灯下又看了一回帐页,方才叫兰芝上来收了去,熄灯睡下。
    隔日起来,傅沐槐便出去看店去了,同林家的几个管事在城里跑了大半日,至晚方回,并没寻下合适的地方。这般又忙碌几日,方才在街上觅了一处店铺。那店铺原是做麻花生意的,店铺掌柜也与傅沐槐有几分交情。因一家子要迁去外地,掌柜便要将店收了,听闻傅沐槐正寻地方便使了人来说。
    那店铺傅沐槐也知道,地方虽不算大,却是个人烟稠密的所在,倒正和他意。便同林家说了,一道签了文书,择日便将店铺过户。
    这日傅沐槐外出一日方回,陈杏娘在上房摆了晚饭,叫两个姑娘一道过来用饭。
    席间,傅沐槐便说道:“倒是个好地方,只是店铺略旧了些,还得寻几个匠人,重新修整一番才能开店。”陈杏娘问道:“这个钱倒是谁主使呢?”傅沐槐说道:“林家出银子,咱们家打理着。今儿我又同那林公子见了一面,他说这店铺日后经营等事皆交给咱们,他们并不出面,只叫个账房先生来管着账就是了。”陈杏娘道:“这倒罢了,只是你辛苦些。”傅沐槐说道:“谈不上什么辛苦不辛苦,只是木材连年叫不上价,朝廷于盐上的税负也日益重了,杂货本就不是个利重的行当,得再寻个生财的门道才好。”
    陈杏娘母女两个都没接口,傅薇仙则蓄意含笑问道:“咱们家虽不算大富大贵,家底也算殷实,差不离就行了,父亲何必如此辛苦,叫女儿看着心疼。”傅沐槐说道:“若说咱们自家过日子,自然不必如此。你那未来姐夫如今正在京里科考,他若不中倒也罢了。若是中了,官场之上,少不得要多费些银钱打点。那些为官做宰的人,都是见过世面的,轻易看不到眼里。我瞧熠晖也没这个钱财,还是早些替他备下的好。”
    陈杏娘这才在旁说道:“即便今年不中,来年还可再考,早晚的事情。”傅月明已知父亲将定亲一事告与了母亲,虽为陈杏娘狠狠数落了一通,到底此事也算定下了。今见父母二人当面说起,虽已是做过一世妇人的人,仍是禁不住面颊泛红,低头不语。
    傅薇仙亲耳听闻老爷太太如此说来,方信此事为真,心中震怒不已,面上倒是一丝也不带出,只是笑道:“姐姐几时定下的亲事,我竟不知道!便是在咱们家教书的先生么?这还真是天赐良缘呢。怪道那时候姐姐四处张罗着要请那先生进来教书,原来姐姐是未卜先知,一早就知道那月下老儿把红绳系在他身上了。”
    傅月明听她当面讥讽,并不动怒,抬头笑道:“妹妹说的是,这当真是天赐良缘。妹妹也不必心焦,妹妹的缘分也快到了呢。”傅薇仙不明她此言何意,只向傅沐槐夫妇嗔道:“老爷太太听听,姐姐定了亲,就厉害起来了,说这风话来取笑我呢。”陈杏娘瞧了她一眼,没有接口。傅沐槐却笑道:“这算什么风话,月儿说的也有道理。你今年过了生辰,也将十四了。待明年你姐夫回来,不管中与不中,都把他们的亲事给办了。待你姐姐的事儿定下来,再替你说上一门好亲!”
    ☆、第一百零三章 生日(上)
    傅薇仙听了这话,心中虽是恚怒,面上却不带出,只是佯装出一副娇羞模样,插科打诨的将此事混了过去。
    饭毕,因晚间无事,姊妹二人皆不曾离去,都在上房里坐着陪老爷太太说话。又因是夜间,不好吃浓茶,宝珠沏了香片上来,递与众人吃。
    傅沐槐同陈杏娘议了些事情,便说道:“今儿出去,倒是听了一桩新鲜事。那宋提刑不知因些什么事,被提刑司撤了职,又有些别的夹在里头,如今要外迁呢。”陈杏娘听了,冷哼了一声,说道:“谁知他是不是又得罪了什么人呢!他干了这么多昧良心的事,活该遭此报应!”傅沐槐皱眉道:“他那做盐司的妹夫,这次也没保他。听在提刑司烧水的老赵说,是上头来的意思,没人敢说情呢。宋家拿银子寻了一地的人情,也没人敢兜揽。”
    傅月明在旁听着,自然心明其故,只是不好当面说起。只听陈杏娘又说道:“宋家倒了台,那还留在咱们家的兰香母子要怎么处置?是打发他们出门,还是怎样?”傅沐槐说道:“前头闹出这样的事情,留在咱们家也不成话来,叫外人瞧着也不像样。叫那兰香上来,给她几两银子,让她自谋生路去罢。”傅月明听闻,插口道:“我说不好,她前头在咱们家闹出这样大的事,就这样叫他们离去,既不好看,也恐有后患。我说,既然她生的是宋家的种儿,就把他们母子两个还给宋家。也叫里长来立个文书,当面断个干净,免得日后又生出事来。”
    傅沐槐道:“这也罢了,只是宋家做了这许久的官,里长恐受他拿捏,不敢断呢。”傅月明笑道:“这个无妨,宋家平日里吝啬刻薄,邻里之间口碑极差,不过是畏惧他家的官势。如今他们家既然已经倒了势,里长自然不会忌讳什么了。待明日,爹爹先使人送些礼过去,这里长收了咱们的东西,自然就好说话了。”陈杏娘从旁说道:“月儿这主意倒是好,那里长向来是个欺软怕硬,小眼薄皮的。”
    一家三口商议了一阵,傅薇仙在旁坐着,只是默然不语。
    过的片时,傅沐槐又想起一桩事,欲待要说,却先望了傅薇仙一眼,说道:“薇仙,天色晚了,你身子不好,先回屋里歇着去罢。”傅薇仙见父亲发话,只得起身告退,又道:“我去了,老爷太太也早些安歇。”
    待她走后,傅沐槐方才向着傅月明说道:“今儿我过去与林家人商谈生意,那铺子已寻下了,整修一番便可开张,也不过就是半个月的功夫。林家姑娘使人传话出来,说要你来看着铺子里的买卖,旁人一概不成。我心里是不愿叫你出去抛头露面的,只是还想着回来问问你的意思。”
    不待傅月明开口,陈杏娘便先说道:“这是什么混账主意,月儿一个没出阁的姑娘,整日在铺子里混着,成什么样子?!没得叫外头人闲嚼舌头,说咱们想钱想疯了,连女儿也打发出来做买卖了。”傅沐槐点头道:“我也是这么个意思,只是林家人话说的死,若不是月儿,旁人他们一概信不过。”陈杏娘听了这话,满心焦躁,当即说道:“信不过,那便不做罢了!谁还等着那个钱来买米下锅呢!”原来,自林常安订亲消息过来,陈杏娘便深恼他们戏耍玷辱了傅月明的名声,记恨在心。
    傅沐槐踟蹰道:“一早同人家说好的,怎好临时变卦,商人最忌讳的便是失信了。”说毕,便望向傅月明,问道:“你却是个什么意思?”
    傅月明连忙笑道:“我倒觉这是个好事,父亲母亲倒怎么如临大敌似的。”傅沐槐与陈杏娘皆齐声问道:“好事?”
    傅月明点头道:“咱家已开着三家店铺了,虽各有掌柜,父亲却也是亲力亲为的打理,甚是辛苦。这再添上这一家,只怕父亲周旋不开。我若能替得父亲,父亲也能节能些精力。再则,这间铺子是要售卖绣品,于此物父亲并不熟悉,验货收发等颇为费事。我倒是还有些眼力,打理起来自然是省力的。第三者,我倒也不必抛头露面的在外头,只在店铺里面另设间小屋,挂上帐幕,我在那里就是了。”
    傅沐槐与陈杏娘对望了一眼,心里虽皆有些不大愿意,却不忍拂了女儿的意思。傅沐槐便说道:“既是你自家心里要去,我也不拦你。只是你不怕熠晖回来,听见这事,心里不高兴么?”傅月明顿了顿,说道:“他的性子,我还是有些把握,他并非拘泥小节的人。”傅沐槐点头道:“你既拿得稳,我也就不多说了。明儿就叫人装点铺子去。”
    话毕,三人又说起傅月明生日一事,傅沐槐说道:“那日我同林公子提了,他是来不得,倒是说他妹妹可过来。到了那日,还是拿月儿的帖子去请罢。”傅月明说道:“这个女儿知道。”
    三人又坐了一回,眼看到了起更时候,便散了。
    傅月明回至爱月楼内,小玉上来替她宽了衣裳,说道:“前头姑娘是愁先生清贫,要为他筹谋家计,方才答应林家的生意。如今既然得知先生是焕春斋的东家,又何必这样辛苦呢?”傅月明微笑道:“话虽如此,只是你那日没听见林常安嘴里的话?焕春斋虽是先生的产业,其实还是倚仗林家的势力。这倚赖人家的越多,越是受制于人。再一则,熠晖的性子,本是不愿寄人篱下,仰人鼻息的。他今番为了我去涉足官场,我也不能只是在家中坐着,凡事都仰赖着他。”
    小玉笑道:“姑娘还没过门呢,就这样夫唱妇随了。待将来嫁过去,还不知是个什么光景呢!”傅月明脸上微红,斥道:“天晚了,休要在在这里耍弄嘴皮子,快打水来我洗,好睡觉的。”小玉一笑便出去了,少顷桃红打了水进来,收拾床铺服侍傅月明睡下。一夜无话。
    隔日,傅沐槐便打发小厮先与里长送了两坛烧酒、一只蹄髈并些铺子里售卖的杂物,还有几串子钱。那里长收了礼,当即整衣过来,与傅沐槐见过。傅沐槐说明了缘故,里长道:“员外,你我是何等的相交。你遇上这等不平事,我岂有不替你处处的?”说毕,便一叠声使人去请宋提刑过来,这边两人在堂上坐着说话。
    片时,那打发去请人的小厮回来,说道:“宋提刑卧病在家,说不能来了。又说若是老爷并里长老爷为着兰香的事儿寻他,那可不必了,他都认下。叫老爷把兰香母子送去就是,这些日子搅扰了老爷,他心中甚是不安,只是连日家中有事不好亲自来登门谢罪的。这些事情与他并不相干,都是那被拿到京里去的傅赖光的过犯。只是叫小的拿了一百两银子来,转交于老爷,说算作她母子两个房饭钱。”
    傅沐槐听闻此言,只是不语。那里长大笑道:“这宋提刑当真是糊涂,这兰香是他收用过的人,怎会叫外人弄了去?傅员外,这事你看要怎生处置?即便他不来,我也可替你立个文书为证。”傅沐槐沉吟道:“罢了,他也落到这个境地,丢官免职,又要举家外迁,也算落魄了。我也不穷追猛打,只叫里长替我做个见证,免得以后再有人借着这事上门搅闹。里长知道,我商户人家,要个太平。”说毕,便将那宋家送来的一百两银子取来,当面分出四十两,送与里长。
    那里长略推了推便收了,又满面堆笑道:“员外安心,我自替你做个证明。员外宽仁慈厚,这徽州城里谁人不知哪个不晓?就连知府林老爷,也对员外颇为下顾,何况以下的人!”嘴里奉承了一阵,就当着傅沐槐的面立了个文书,将兰香一事断了个清楚。
    傅沐槐将文书交予小厮,叫拿到里头给陈杏娘收起来,又吩咐道:“去对太太说,就叫兰香收拾了,雇顶轿子来,送她到宋家去。免得一路走过去,人瞧着不好看。”那小厮答应着去了。
    傅沐槐便留里长吃午饭,厨房里造了四荤四素,又送了一坛烧白酒上来。里长吃的酩酊大醉,方才摇晃着告辞离去。
    又过三日,便是八月十五,既是中秋佳节,又是傅月明的生辰。傅家几个穷亲戚,皆打着这个旗号,过来走跳。
    先是唐姑妈离得近,拿了一盒自造的糕饼,带了两个姑娘并唐睿一道过来。在上房里同陈杏娘、傅家姊妹坐着说话。少顷,陈杏娘的寡嫂陈氏也带着陈秋华兄妹二人过来,带了些盒担礼物。众人见过,都在上房里坐了。
    唐姑妈瞧见陈昭仁随着陈氏也在上房里坐,因自己儿子从来不得进傅家的内宅,心里便很有些不自在,假意笑道:“这仁哥儿今年多大了?”陈氏不明就里,还未答话,陈昭仁便起身回道:“姑太太,我今年过了生辰,就满十四了。”唐姑妈听说,便望着陈氏笑道:“比我家睿哥儿倒小一岁,然而也就大了。我家睿哥儿还知内外有别,只在外堂上跟他舅舅坐,这仁哥儿听说也是知书识字,跟先生读了几年书的,怎么还在内帷厮混呢?”
    ☆、第一百零四章 生日(中)
    陈氏听了这话,知晓她是排揎自己儿子,正欲反唇相讥,却听一人在旁柔柔开口道:“母亲这话就差了,究竟仁哥儿比哥哥还小一岁,就进来也不妨事。何况,之前他还跟着月明姐姐一道读书,平日里见惯了的,也没那些忌讳。”
    众人皆是一怔,这说话之人竟是唐爱玉,颇出众人意料之外。那陈氏见是她开口,倒不好再说什么,只是一笑罢了,说道:“倒是这唐姑娘懂事知礼些。”唐姑妈不防自家女儿开口下绊子,也不好当众管教,只得说道:“玉丫头还小呢,知道些什么,不要错夸她了。”说着,这件事便就此揭了过去。
    傅月明见唐爱玉开口回护陈家,心里暗自纳罕,转头望过去,却见唐爱玉正看着陈昭仁,两颊微微泛红。她心中微惊,唯恐被人瞧出来,便起身自桌上果盘里抓了把果仁,下来让了一圈。走到唐爱玉跟前,拿身子挡住,向她低声说道:“醒醒神,仔细人瞧出来。”唐爱玉方才回神,连忙将接了果仁过去,低头不语。
    索性此景并无人瞧见,就此罢了。
    只听陈氏又说道:“月儿今年十四了罢?”陈杏娘道:“过了今儿,就十四了。”陈氏点头说道:“那虚岁可就满十五了,还不说人家么?妹妹这样的家世,月儿生得又好提亲的早该将门槛踏破了才是。”陈杏娘心中嫌弃季秋阳贫寒,又因他曾在家里教书,唯恐说出来惹亲戚耻笑,故此含混着说道:“也还不急,如今姑娘十七八出阁的也尽有,再等等也不算什么。”傅月明知晓母亲心事,见她如此说来,也不戳破,只在旁坐着同唐爱玉、陈秋华二人说笑。
    傅薇仙却抢着说道:“姐姐已同人定下亲了,太太怎么这般说呢?”此言一落,除却唐家的人,陈氏母子三人皆是一怔。陈氏更是面上强笑问道:“月儿许给哪家了?妹妹也是的,都是一家子人,何必这样藏头露尾的。”陈杏娘见傅薇仙说破,心中虽是恼恨,面上也不好当场发作,只笑道:“也不是什么高门大户,只是寻常人家罢了。那边也是个读书的,我和老爷喜欢他知书达理,就给定了。”傅薇仙却是不依不饶道:“太太何必这样呢?在座的都是咱们一家子的人,姐姐订亲是桩大喜事,说出来叫大伙高兴高兴也好。就是我那未来的姐夫,也是早晚要来见亲戚的,莫不是要藏一世么?”说着,便讲道:“插定的便是前头来家里与姐姐、表哥讲书的季先生,就是前两日赶他走之前,老爷同他定下的亲事。”
    陈氏面上掠过一阵恼色,陈秋华更是面色灰白,双唇哆嗦,望着傅月明一字儿不发。那陈昭仁却是一切如常,并没什么异样。
    陈杏娘心中暗骂傅薇仙不绝,面上还是强作无事道:“熠晖在我们家也好一段日子了,人品性格也算知根底儿,我们老爷喜欢他,就定下来了。”陈氏心中恚怒,又不好当着小辈的面便与小姑子吵嘴,只是低头不语。唐姑妈在旁插口道:“我听闻那个姓季的,就是个流徒,镇日也没个正经的营生,前些日子在山阳书院里讲书。落后聘到咱家来,吃了几日的饱饭,就不安生了,也不知使了些什么花招,把哥哥嫂子给迷了心窍,把他招在家里。”说着,又瞧了傅月明一眼,重添了一句:“不知使了些什么花招!”
    傅月明听她这等玷辱季秋阳名誉,眉头一皱,正要开口驳斥。不料陈杏娘却已然发话道:“姑太太这话倒是奇了,什么叫他耍了花招,迷了我们的心窍,我和老爷才把他招在家里?熠晖论及人品才学,都是世间罕有的,虽是现下清贫些,谁知将来呢!更何况,人家也没说要入赘到我傅家来吃闲饭,可要比那些个整日闲待着混饭吃,还要搬弄口是非的人,强的多了。”说毕,便横了唐姑妈一眼。
    唐姑妈别数落的面上红一块白一块,心里虽然恼怒,只是不好发作。
    陈氏见话说僵了,思虑小辈面前不好看,便对几人说道:“你们出去玩罢,让我们在这里自在说话。”
    傅月明听说,便即起身,领了几个姊妹出去。
    这里,陈氏就望着陈杏娘苦口婆心道:“我说妹妹不要糊涂了,那季先生虽是人长得好,可是一穷二白,上无片瓦,下无立锥的。你们把月儿嫁给他,他倒拿什么去养活呢?月儿又是自幼娇生惯养长大的,哪里过得了那穷日子?你们倒舍得叫她过去吃苦!”唐姑妈在旁哼了一声,说道:“那也不算什么,到时候叫嫂子与月儿多赔上些妆奁陪嫁,他们两口子这一辈子就够了。那姓季的是吃惯了闲饭的,这回娶了财主家的姑娘,人财兼收,可是要乐开花了。”
    陈杏娘心头火起,登时就对着两个人大声呵斥道:“我告与你们,熠晖如今已是我家女婿了,你们说话且放尊重些!别撕破了脸皮粘不上,日后咱们可难相见!”唐姑妈满心焦躁,就扯着陈氏说道:“陈家太太,你也少说两句罢。我这嫂子如今是糊涂了,为着个外人,倒把亲戚都得罪起来。你再说下去,谁知她还要说些什么好听的出来。”陈氏却瞥了她一眼,没有言语。
    陈杏娘又向着唐姑妈说道:“你也别在我跟前说这话,咱们今儿索性把话撂开了,我知道你们心里都打什么主意。我告诉你们,都快些休了!如今老爷心地仁厚,又看重你们这些亲戚,四时八节咱们都往来走动着。你们有了什么难处,我们也都帮衬着。可若是你们把歪心思打在月明身上,想些不该想的,我告与你们,我同老爷两个,断了你们这一门亲戚也不算什么!”一席话,倒说的两人哑口无言。陈氏陪笑道:“瞧瞧,说着说着,妹妹就恼了。不过坐着说闲话罢了,我也是一番好心,你不听就罢了。快休生气,别再把那病根儿勾起来,今儿是月儿的好日子呢。”
    唐姑妈却鼻子里哼了一声,甚是不屑。
    陈杏娘一气儿说了许多话,口里干渴。冬梅端了茶上来,她吃了两口,方才望着陈氏说道:“你家仁哥儿也不小了,还不说亲么?我说还是快些个,仁哥儿不定下,你家秋丫头也不好往外聘。这男孩子就罢了,拖上几年也不当什么。女娃子可成不得,挨上几年,就难嫁了。”陈氏听了这话,甚是踟蹰。她心内也明白自家丫头拿一点点心思,原本的盘算是叫昭仁讨了月明。傅家广有钱财,陪嫁自是不消说的。傅月明又是傅家的独女,傅沐槐并陈杏娘也定然舍不得见傅月明在陈家吃苦受穷,帮衬接济自是不在话下。到了那时,就是陈秋华要嫁与季秋阳那穷书生,家中也有力量荫庇他两口。
    她这如意算盘本打的甚好,却不曾想傅家就赶着这两日里把傅月明给聘了出去。那插定的竟还就是自家女儿相中的季秋阳,这一下不止儿子的亲事没了着落,连着女儿的相思病也无药可医了。当下,她只是满面苦笑,暗道:瞧不出那穷酸秀才,竟还成了香饽饽,叫这些小姑娘们争来抢去的。其实这等好看的男人有什么用?空长一副好看的脸孔,只会骗小姑娘罢了。她心中思绪纷乱,一时便没有说话。
    陈杏娘又望着唐姑妈说道:“你们家那三个,你又怎么打算?你带来那个,我就不说了。不伦不类的,还不早些把她嫁了,只是放在家里白惹人说闲话!还有睿哥儿并玉丫头,跟月儿年龄不相上下的,也就这两年的事儿。我瞧你整日神三鬼四,这正事却半点不干,倒想怎样?!”
    唐姑妈见她拿出当家太太的气魄来,一时倒萎了,半日才说道:“我也替他们打算,只是没个合适的人家。我家现下那个样子,谁肯嫁进来呢?就是两个丫头的亲事,也难说。”陈杏娘甚是不耐,说道:“这有什么难处,有你哥哥在,瞧上了哪家,叫了媒人去说。但只不要过了头,找上那攀不上的,大致都还成的。”唐姑妈看她竟有替自己做主的意思,连忙将话头扯开,说道:“这月儿的亲事定了,薇仙丫头呢?她虽小,也只比月儿小一岁罢了。如今田姨娘又出去了,你不替她打算着,倒别的叫人说你苛待庶女,为嫡母不贤良呢。”
    陈杏娘说道:“薇仙嫁人有限,在这徽州城里随意寻个殷实人家也就是了。她的陪嫁,打前几年我就给打点下来,随时都能出门。”
    陈氏与唐姑妈两人闻言,再没话说,只是干坐着。吃了两盏茶,陈家的丫头纂儿来寻,说陈秋华寻陈氏有话说,陈氏便借口去了。片刻,唐姑妈也推净手出去了。
    待这两人出去,冬梅上来笑道:“今儿太太怎么了,对着两个太太倒是发起脾气来。”陈杏娘说道:“若不然我也不这般,然而你听听她们说的话!恨不得将姑爷往泥里踹呢,好不好那也是我家的女婿,哪里由得着她们说三道四!她们那点子心思,打量我不知道也怎的?!趁早今儿把话说明白了,免得他们一个个心里惦记着,回去饭也吃不落觉睡不香,一心只想怎么算计我傅家的家产呢!”
    冬梅见她话头不好,不敢多嘴,只是上来收拾果盘点心。一时,陈杏娘又觉胸口疼起来,忙说道:“快把顾大夫的丸药,寻一丸出来我吃。才发了回脾气,想是病又想发了!”
    ☆、第一百零五章 生日(下)
    冬梅闻言,赶忙走去将丸药寻出,拿盐水化了,端与陈杏娘吃。
    陈杏娘接过药碗,绷着一口气咽了下去,冬梅又递上一盘蜜饯,她拈了一块醉梅含在口中。冬梅问道:“太太可好些?这顾大夫的药,也吃了有些日子了。”陈杏娘点头说道:“他这药倒是很有些神效,每每病发起来,吃一丸下去就好的。只是这病却总不见大好。”冬梅从旁说道:“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哪里有这样快。太太既觉得好,吃下去就是了。慢慢儿的,就会好起来的。”陈杏娘不疑有他,叫她将药收了起来,说道:“叫宝珠到厨房知会一声,中午饭菜少些油腻。”冬梅应声去了,陈杏娘便独个儿在屋里养神。
    傅月明同着几个姊妹信步往后园去,行至半途,傅薇仙赶人眼错不见,自家走开了。唐爱玉推说要净手,寻僻静处去了。唐春娇同这些人是没话好说的,也随意寻了些由头,自逛去了。剩下陈秋华并陈昭仁兄妹两个,傅月明因前头上房里的事,略觉不好意思,又深知陈秋华的心事,便寻了几句话,向陈昭仁说道:“老爷正同睿哥儿在堂上说话,你们兄弟两个也还没有见过,不如趁这空子去见上一见?”陈昭仁望了她一眼,低声道了个“是”字,便转身往前头去了。
    只余傅月明与陈秋华二人,陈秋华立在那儿,寒着脸,一字儿不发。傅月明见此处不好说话,便笑道:“我那儿今年才炮制的菊花蜜,妹妹过去尝尝?”陈秋华知她有话要说,当即点了点头,二人一道往爱月楼去了。
    走到爱月楼,傅月明让陈秋华入抱厦内坐,叫小玉冲了两碗菊花蜜上来。
    陈秋华取了一碗,捧在手上,不吃也不言语。傅月明见她神情清冷,不禁微微一笑,说道:“这菊花蜜清热降燥,妹妹不试试?倒是顶好的东西。”陈秋华冷笑道:“姐姐打小吃床用度哪一样不是顶好的?就连夫婿,也是拣顶好的配!”傅月明听她这话语甚酸,便将茶碗放在桌上,向她正色道:“我知道你心里恼我。然而,这样于你有何益处?熠晖此去,不论中与不中,于我们皆没什么妨碍,虽是太太一心指望,但我家实在不难于此。然而你与我不同,外祖家道中落,倘或你嫁与一个这样的夫婿,过门后的清贫日子可挨忍的过?妹妹打小身子孱弱,外祖与舅母都十分疼爱,并不曾叫你吃过半点苦头。你若嫁到这样的人家,操持家务的那份辛苦自不消说,就是日子也不好过的。外祖家中又是那样个境况,自然接济不得,可要怎样好呢?”
    陈秋华闻言不为所动,只冷笑道:“如此说来,姐姐倒是处处为我着想了。只是我的祸福随我自己,我日后是飞黄腾达还是吃糠咽菜,皆由我心,不用姐姐来替我操心!”说毕,她心念一动,忙又问道:“你适才所说……先生这是去京中赴考了么?”傅月明并没答话,只是点了点头。
    陈秋华静了一阵,方才一脸怨怼道:“先生那样的人,最是个洒脱自在的性子,竟然为了你甘愿入那名缰利网!我不懂,你们才相识多久,就好到这般了?!”傅月明一时语塞,心道:这里头的缘故同她可说不明白。只是慢慢说道:“妹妹可信缘分二字?”陈秋华垂首默然,半日无言。傅月明淡淡说道:“这世上有些人,倾心相托并不需相识多久。我与他,便是如此了。”
    闻听她如此说来,陈秋华面色愀然,仍是一字不发。
    傅月明又温言说道:“天下男子众多,妹妹乃琼闺秀玉,资质出众,岂无良配?又何必执泥在一人身上,入此魔障?”话音落地,良久陈秋华才冷然一笑,说道:“姐姐也不必再劝,我陈秋华再不济,也没到了不知廉耻,死命纠缠的地步。”傅月明见她松口,笑道:“妹妹若能想通,自然最好。”陈秋华面色清冷,只淡淡说道:“姐姐无需忧虑,我并不是那样的人。”
    二人坐了一会儿,上房里丫头冬梅来说:“太太请两位姑娘过去,说有样东西要给姑娘们看看。”陈秋华听闻,便起身要去。傅月明心念一转,笑道:“妹妹先行一步,我重新匀匀脸就过去。”陈秋华不疑有他,起来随着冬梅去了。
    傅月明旋即叫来小玉道:“快去将爱玉姑娘请来,再同春娇姑姑说一声。”小玉会意,应了一声便迈不出门。
    只消片时,唐爱玉同着小玉过来,与傅月明见过。傅月明笑道:“前头等着我过去,长话短说罢,那边你可都安排好了?”唐爱玉说道:“都妥当了,有姑娘的信物,哥哥必是信的。只是待会儿,姑娘还是遣小玉姑娘去说一声的好。”傅月明点了点头,说道:“这个我理会得。”说毕,便起来,果然依着前头同陈秋华说的话,到里屋去重新匀了脸,换了件衣衫,方才出来,到上房去了。
    陈杏娘吃了药,已缓过来了,正同陈秋华说话,又问道:“月儿做什么去了?怎么还不见来。这爱玉丫头也不见踪影了。”陈秋华意兴阑珊,摇了摇头没有言语。唐春娇连忙笑道:“大姑娘在后头说要换件衣裳,爱玉同园子里看花儿呢。”陈杏娘听了,并未多想,只说道:“就这么半日的功夫,又换什么衣裳!”
    正说话间,傅月明已姗姗而来,进门就笑道:“才到后头去走走,母亲就打发人来喊了,有什么要给我们看的?”陈杏娘说:“前回铺子里的程伙计自广东带回来一些玩器,我说给你们拿去摆。才叫她们乱了一回,就给忘了。”说着,就叫宝珠与冬梅到里间去开箱子。
    少顷,两个丫头捧着几样玩器出来,放在桌上。傅月明打眼望去,却见是一尊粉彩瓷珐琅瓷人儿,一扇青瓷嵌梨木板插屏,另有一只黄玛瑙挂瓶,料子虽不见昂贵,但做工却算得上精良,放在屋里倒也亮眼,便说道:“母亲自拿去摆罢,给我们做什么!”陈杏娘说道:“我嫌这些东西太花哨了,我老人家了,用不上这些花花黎黎的,你们年轻小姑娘倒正好拿去玩。”说着,略停了停,又道:“统共就这么三件儿,你们一人拿一件去罢。”众人皆知陈杏娘便是为此才没叫傅薇仙过来,心中会意,面上都不提起,各自选了一件,谢过陈杏娘,叫各自的丫头收了起来。
    半晌,唐姑妈同陈氏又回来,前头堂上也打发人过来,说道:“花厅里摆下饭了,老爷打发人来请太太、姑太太、嫂子并各位姑娘过去。”
    众人听说,便都起来,随着陈杏娘一道去了花厅。原来今日人多,堂上坐不下,天气又凉,恐园子里起风沙,傅月明便私下吩咐了在花厅上摆饭。
    来至花厅,傅沐槐同唐睿、陈昭仁都在,三人相谈正欢。众人见过,便都围桌而坐,照例是傅沐槐坐了首席,几个太太两边打横,小辈们便依着往下陪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