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卫家女 第163节
    “龙将军,我记得您从前是陇州人,怎想到往北疆杀敌?”
    “我本就是云州的,云州生,云州养,云州的马我骑了上千匹,不过是一群人生了副迂腐脑袋,心里总想着什么‘嫁夫随夫’,觉得我嫁到了陇州便成了陇州人,也不知他们每日拉屎是不是便以为自己是吃了屎生的。”
    这话裘乘虚着实接不来,只能道:“自古云州多豪杰,龙将军着实巾帼不让须眉。”
    “哼,云州多豪杰?”
    龙十九娘子大步走到裘乘虚面前,道:“你可知那帮活该断子绝孙的蛮人占了北疆之后多少人从中原往北疆杀敌?足有近万之数。”
    若论身材长相,定远军十部之中龙十九娘子和白庞可谓是最不像将军的,白庞是生得粗短圆胖,整日是一副眉目耷拉的受气模样,没人想到他大锤双刀都使得出神入化,龙十九娘子是身材中等,生得浅眉细目小鼻子,怎么看都仿佛一个操持家世的温婉妇人,却是链镖长鞭和刀枪都极精通的。
    “小裘你眼里唯有武功高强、在战场有建树者方可称豪杰,却不知所谓天下豪杰不过如你我一般身在猪圈田亩罢了。”
    龙十九娘子放下葫芦瓢,解了围裙搭在木架上,又去往梨林看有没有落在地上的梨子。
    裘乘虚跟在她身后,手里还拿着一个藤编的筐。
    “何谓豪杰?”走到一半龙十九娘子从地上捡了几粒落在地上的糠麸用力扔进了鱼池,“我家元帅说明知不可为而为之者,便是豪杰,所谓大义,他们可能不知,可做的事于天下有益,便都是豪杰。百姓躬耕陇亩,铁匠打造利器,牧民放羊草原,时势倾颓仍勉力顾家护业,有人行乞上门愿意给一口干净热饭,如何不是豪杰?”
    过了桥,龙十九娘子忽而一笑,有人将落了地的梨放在了桥边,定是那些摘梨的兵特意捡了放来,好让自家将军少走几步。
    指着那些梨,龙十九娘子问裘乘虚:“做这些事的人如何不是豪杰?”
    “正因北疆上下皆豪杰,才有如今之北疆,我这姓龙的,不过是比旁人多了些年岁,多了些见识,又被我们元帅看重,可我们北疆军民,哪怕与蛮族血战至最后一人也不肯退,我又如何敢称比他们强?”
    将梨带回到猪圈,龙十九娘子不敢喂给那些身上还带伤的猪,捡了小母猪一只只将梨喂了。
    裘乘虚一直再未说话。
    自从伍显文去了北疆,裘乘虚就疑心自家恩师与定远公并非旁人看起来那般针锋相对,而是早有默契,后来他恩师将他也调来绛州,裘乘虚赶在宵禁之前冲到恩师府上求教。
    恩师在书房内端坐,他在外面躬身请教,一等就是一个时辰。
    “我无话可说,你只管做你该做的。”
    如何是“该做的”?裘乘虚想了一路,他查了龙将军乃是邱龙氏,是陇州世家邱氏之妇,为给自家父兄报仇从陇州带着十九副铠甲北上,人称龙十九娘子,后来被还未成立下救驾之功的定远公收服。
    这等妇人破家从军,当是凶暴果敢不拘俗事之辈,可几日下来,裘乘虚却觉得龙将军并非自己原本以为那般。
    她确实行事出人意料,又满嘴止不住的粗鄙之言,但是,龙将军的心里却有一道铁索,此等铁索坚实无比,见过满朝文武,这铁索却是他生平仅见。
    这铁索之上悬有两个大字——“百姓”。
    父母官,父母官,为官一方能为百姓之父母已是难得,这龙将军却以百姓为傲,想他们所想,行他们所行,视之为豪杰也视之为英豪,亦是同伴。
    令人怪奇,也令人心惊。
    在这样怪奇又令人心惊的定远军所占之地,又有何事是他“该做的”?
    “小裘你怎么呆着不动?走走走,昨日文书得了加俸,她说了请咱们吃冷淘,咱们快些去吃她一顿,我再从那店家手里饶些泔水回来。”
    “是。”
    裘乘虚跟在龙十九娘子身后走了几步,又回头看了看猪圈。
    四月前的猪正是生骨头的时候,要不明日他也去河边看看有没有小孩儿挖了蚯蚓出来。
    ……
    东都紫微城的藏经楼里谢引之还在抄经,每日除了吃饭睡觉的四个时辰,他几乎是日夜不停,半个多月已经抄了五十余卷经书,加起来有数十万字,这般下去,不过七八个月,他便能将想要的经书尽数抄完。
    “以十五日月满时沐浴香汤升法殿上……”
    阁楼中突然传来一阵轻响,谢引之转过身,便见一人正端着饭菜看着自己。
    “烦请放在左边案上。”
    那人穿着小太监的衣服,一边放下饭菜一边轻声道:“西北有鲲鹏失翼难起,东都不留行被人连番清剿,信道不畅,还请谢学士替我等写信回巣告知梁帝已派人行刺定远公卫氏一事。”
    谢引之低下头继续抄经,口中道:“我来了梁宫半月尔等都未帮我找到我兄长,使唤我做事倒是理直气壮得很。”
    “梁学士素来得圣人器重,此番梁帝病重,君臣失和,正是我大吴北上之机,想来谢学士不会因私废公。”
    “尔等也不必以大义压我,我北上之前就与那姓沈的说好,尔等帮我寻我兄长,我偶尔帮尔等传信,如今你们背信弃义,只以大义拿捏于我,我谢不豫实在不懂,尔等以小道行事,莫不是以为天下皆可被小道所逞?”
    说完,手中也写完一页,将书页翻过去,谢引之又道:
    “三日内将我大兄消息传来,不然你以后也不必来见我了。”
    身后传来有人下楼之声,谢引之摇了摇头,叹了口气道:“沈无咎啊沈无咎,你一身才学,偏行此道,手下之人也这般狗苟蝇营,实在是才华虚耗,明月坠塘。”
    闭眼默念了两句佛经,谢引之将刚刚抄完的那一页揉成一团扔到一旁。
    “心不静,玷污佛言,弟子罪过。”
    一口气抄经抄到下午,谢引之粗粗吃了两口已经放凉的饭食,又拎起空了的水壶匆匆下楼。
    藏经楼的一楼又站了一女子。
    谢引之在楼梯上脚步一顿,弯腰探头看过去,之间那女子手里拿着一本经书正看,正是前几日那女子,只是今日换了身藕色衣裙。
    脚步一轻,谢引之想从旁边无声走过,耳边却突然传来一声低笑:
    “巧得很,我正想找人帮我,昨日我听说佛陀有言,御马三法皆不成当杀之,佛家慈悲为怀,为何要不得御马就要造下杀孽呢?”
    谢引之只得停下来,低着头道:
    “佛陀之‘杀’并非杀孽,而是与之相绝,不言不见不教,如杀之无异。”
    “原来如此。”
    女子将手中的经书放回书架之上,抬步走到谢引之近前。
    “那佛不与人言,不见那人,不教那人,那人便死了吗?”
    谢引之将头又沉下去一分,道:
    “人不通世间之礼,便如畜生一般,作为人,便是死了。”
    “原来如此。”
    女子藕色的裙摆从素面锦鞋上轻晃而过。
    “佛未见我,亦不曾与我言,也未曾教我,可见我生来便是死人了。”
    “不!”谢引之连忙抬起头,一见那女子笑着看自己,又低了下去,“佛之言存于世间万物,佛之眼在于天地云海,亦将道理散于世间。”
    “多谢郎君劝慰,来日我于佛经典故再有不通之处,可还能再来讨教?想来佛将道理散于世间,在郎君心里的比旁出多些。”
    “不敢不敢!”
    “多谢郎君。”
    谢、谢什么?
    谢引之低着头见裙摆轻晃于投在地上的光里,渐渐而出,也一直没敢抬起头。
    过了好一会儿,想起自己忘了接水也忘了人之大急,他不禁长叹了一口气,
    ……
    北疆幽州城中,胡好女也在叹气,他的腿正被人抱着。
    “胡先生你与元帅同辈相称,那就是我的舅舅了,舅舅,如今扩建港口一事如乱麻一般,您好歹体谅体谅我这当外甥的,就留在幽州帮帮我吧。”
    诸葛弘,堂堂幽州刺史,可谓是脸面都不肯要了。
    胡好女如何都想不到,自己不过是途径幽州帮人算了下人力调配,就被这诸葛弘给缠住了,他与这诸葛弘也算是昔日北疆时的旧识,谁能想到,当日那笑呵呵智计百出的“小诸葛”如今成了个到处跪下给自己找长辈的?
    “诸葛刺史,我还要往麟州。”
    “舅舅哇,你可心疼心疼侄儿吧!”
    “诸葛刺史……”
    诸葛弘猛地抬头道:“不对不对,我竟是算错了,上次元帅来了幽州我可是替我亲爹认了元帅为义母,舅爷爷啊舅爷爷,你可不能置孙儿于不顾啊!”
    胡好女:“……罢了,既然诸葛刺史不弃在下残缺之身,我便留在幽州,至于称呼,请唤在下谢尽之便可,谢承显亦可。”
    “好嘞承显舅爷爷!”
    “谢承显。”
    “承显舅爷爷可是嫌称呼显老?”
    胡好女,不,谢尽之缓缓抬手,捂住了头。
    一旁周厨娘看完全程已经笑蹲在了地上。
    第178章 前程 “只盼我这刀杀鸡宰羊这些年,能……
    幽州往檀州去的路是新修的,谢尽之骑在马上跟着马车一路走到了关口。
    “谢阿弟,送到此处便行了。”周厨娘坐在马车上看着谢尽之身后跟着的人,脸上还是笑,“你再送下去,诸葛刺史派的这些人只怕就要将你抢回去了。”
    谢尽之一勒缰绳,翻身下马。
    周厨娘连忙从马车上下来:“行了行了,你我何必做这依依不舍之态?我叔祖不过教过你几年,叔祖去后是你一力护着我这小杂役,护着我一路当了大厨娘,明明是比我还小几岁的小阿弟……我叔祖的仇,还是你给报的。”
    她所说的叔祖就是当年那位御膳房的老太监周显,申皇后为了在宫中安插亲信便害死了周显,当时的“胡好女”才不过十岁出头,一面投了太极宫总管的门下往上爬,一面想办法找到了周显在掖庭当杂役的侄孙女周酱儿,身为“胡好女”的谢尽之先是在圣人面前得了脸,在御驾亲征的时候照应圣人颇有功劳,回了皇城为了刺探叛军消息又主动进了上阳宫,后来定远公东都养病胡好女再次照应有功……随着他步步高升做到了上阳宫副总管,也让周酱儿从掖庭的厨房杂役成了尚食局一百八十位主膳之一,等卫蔷回东都的消息传来,谢尽之不愿周酱儿再在泥潭中挣扎,便将她调进了宫中拨往定远公府的名册之中。
    亲手将周酱儿写进名册的时候,谢尽之真的没想过自己会活着离开上阳宫。
    甚至是那日离开东都,他在走出城门之前都在等着石菩派人来捉拿他。
    看着笑容满面地周酱儿,谢尽之深行了一礼:“这些年若非有显爷爷一事在我心中撑着,有阿姊劝慰,有卫小郎君告诉我世上还有天宽地广的活法儿,让我能一场梦又一场梦撑到走出来,只怕我早就成了深宫之中的一副枯骨。”
    听谢尽之这般说,周酱儿几乎落下泪来,也只是“几乎”,在定远公府将厨房上下整肃清静的大厨娘淡淡一笑,道:
    “我既然称你一声阿弟,便将你当了至亲,若非是你,我也不能从那牢笼里脱身,论起亏欠,我与叔祖皆是欠了你的,这一辈子换不清,只能以血肉至亲之情充些利息。”
    有力的手指在谢尽之的手臂上捏了一下,周酱儿道:“阿弟,咱们得出樊笼,你胸中那些憋着的,酿着的,藏着的,便都可拿出来了……建功立业,青史留名,你虽半生蹉跎,也还有半生,总能做出些功绩留给后人去听闻。”
    “是,阿姊。”
    周酱儿坐回马车,头从侧边的车帘探出来,见谢尽之遥遥目送,她摆了摆手,又回了车里。
    驾马车的是幽州府衙的车夫,车行在新路上稳得很。
    “周娘子,我送您去新州州学找崔博士。”
    周酱儿和谢尽之二人到了北疆之后,周酱儿就自称要去新州找崔夫人,谢尽之执意要护送她,偏偏在幽州被诸葛弘给截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