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帝台艳宦 第23节
    “哦,原来是兵部郎中家的小娘子,怪不得胆识过人。”女子笑道,收了匕首,“我可不敢和官府对着干。小丫头,你多少也应该知道,像我们这些行走江湖的,总难免会有一个两个的仇家,这不是正被人追着呢嘛,借这庵里躲一躲。佛门圣地,犯杀孽是要下十八层地狱的。”
    “你真没做坏事?”
    “当然没有。只是行侠仗义稍微过了头,触了一些人霉头罢了。”女子哼笑一声。
    戚卓容勉强相信她:“那你要在这里待多久?”
    “天亮了就走。”
    女子说话算话,天一亮,就带着她给的几包药材和被撕剩下的衣服走了,到最后也没肯告诉她名字。
    后来,戚卓容渐渐淡忘了这件事,直到某一日,老管家带着哥哥提前来接自己回家,走的却不是回京城的路,而是另一条山路。
    “少爷,小姐,家中出事了,老爷让我接了你们就快逃,再也不要回京城。”
    她在飞驰的马车中被颠得晕头转向,靠在哥哥身上想,怎么老管家说的话,她竟是一个字也听不懂呢?
    老管家为了躲避追兵,选了一条鲜有人走的山路,也正是因为鲜有人走,因此路途才格外崎岖。
    哥哥将她护在怀里,脸色苍白,嘴唇紧抿。她惶然不已,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却不敢落下,攥紧了哥哥的衣襟哽咽道:“哥哥,家里到底……出了什么事啊?”
    “嘘,不要……”
    话未说完,马车忽然剧烈一震,驾车的马一声长嘶,在原地踩出一片飞扬尘土。
    老管家握着缰绳,惊恐地看着面前拦路的黑衣女子。
    “是兵部郎中燕大人府上的车驾么?”女子抱剑开口,嗓音冷冷。
    老管家抖得不知如何作答。
    女子扶了扶斗笠,足尖一点飞身踩上车辕,车帘一掀,看见车厢里抱成一团惊惧万分的双胞兄妹。
    “你可还记得我?”她盯着戚卓容。
    戚卓容骇然,也不知是该回答记得还是不记得。
    “我从京中来,听闻燕大人犯了大罪,府上已被包抄,唯独逃了一对儿女与一个老管家。”女子拧眉,回首看向老管家,“你太不会逃命,坐着马车在山林里如何跑得快?若不是我行动及时,稍微打扫了尼姑庵附近的痕迹,拖延了追兵的时间,现下追上你们的就是另一批人了!”
    老管家见她没有敌意,不由簌簌落泪道:“敢问阁下,如今可怎么做才好?”
    “这座山我熟悉,现在弃车把马给我,我有把握在追兵封山之前带这两个小孩儿出去。”女子迟疑了一瞬,“但是你……”
    老管家苦笑道:“我一把老骨头,本就是该和主子一起死在府里头的!”说着就去解马身上的套绳。
    女子朝戚卓容伸出手。
    哥哥道:“可我不认识你……”
    “你帮过我一次,我这次还你。”女子对戚卓容道,“你若信得过我,就把手给我。”
    戚卓容咬了咬唇,握住她的手,转头道:“哥,我见过她的。”
    女子把他们两个拉上马,护在身前,催促道:“最后说句话。”
    戚卓容和哥哥脑子一片混乱,还没想好该说些什么,就见老管家垂泪道:“少爷,小姐,老爷是冤枉的!但无论如何,你们都要好好活着!”话音未落,他就拔下头上束发的木簪,狠狠扎进马臀里。
    骏马一声痛鸣,撒开四蹄飞奔出去。
    “阿伯——”
    老管家的身影模糊在了被泪水浸透的秋风里,马蹄踩过厚厚的落叶,女子手腕翻飞,剑气所至之处,便有纷纷扬扬的黄叶从枝头飘零,落在地上,覆住了马蹄留下的印迹。
    戚卓容不知道自己是怎么逃出去的,她浑浑噩噩,泪水在脸上干了又湿,被风刮得生疼。到最后天色迟暮,马累得一个前扑翻倒在地,女子一手抱一个,就地一滚,然后带着他们站了起来。
    不知这是哪处荒郊野岭,没有一个人说话。女子找了条溪水,掬了一捧水唤他们过来洗把脸。
    戚卓容跪倒在溪边,抹了一把肿得发疼的眼睛,呜咽道:“我爹爹他……犯了什么罪?”
    女子道:“我不知道,但听说很严重。”
    哥哥靠过来,吸了吸鼻子,替戚卓容擦了擦眼泪,抬头问女子:“恩公要带我们去哪里?”
    “不必喊恩公,担不起。”女子摆了摆手,“你妹妹先前在尼姑庵帮过我,我正愁不知怎么还,这次正好碰上了,所以才想着帮一把。”
    “我和妹妹如今已成了逃犯,阁下救我们出来,就不怕惹火上身吗?”
    “唔,还好罢,反正我只是个四海为家的闲人,官府捉不着我。”女子道,“倒是你们,现在怎么办?可有亲戚投奔?”
    哥哥郁郁摇头:“就算有,去了也是自投罗网罢。”
    “那怎么办?”女子问,“你们才这么丁点儿大,不找个人家依靠的话,很难活下去啊。”
    戚卓容忽而抬起头来,眼神凄楚却雪亮。
    她喊她:“师父。”
    女子吓了一跳:“你怎么乱认师父?”
    “师父。”戚卓容哀哀抓住她的手,“我知道你会武功,而且是很厉害的武功。我那日看着你踩着叶子飞走的……求求您,收我和哥哥为徒,我现在身子尚可,我哥哥身体更好,往后一定跟着您好好学本事!来日出师了,也一定会好好孝敬师父,不让师父白白辛苦一场!”
    哥哥愣了愣,也迅速跟着妹妹磕头:“师父!”
    女子一个头两个大。她是好心救他们一把没错,可也没想捡两个徒弟回来啊!她一个人混迹江湖,天大地大好不快活,要是多了两个小孩儿,那还了得!
    可现在他们家破人亡,又有官兵在后面围追堵截,若是她真的放手不管,恐怕他们都活不过明天。
    天人交战了一会儿,女子最终还是决定给自己积点德,沉重点头道:“罢了,我总不能真的把你们丢在这荒郊野外,往后你们就跟着我罢。”
    “多谢师父!”两人磕了头,哥哥又问,“敢问师父尊姓大名?”
    “名字不重要,你们喊我一声师父,就是我们的缘分。来日出师,就是缘分已尽,不必靠着名字找人。”女子道,“我知道你们心里在想什么,你们就是想学武功,来日也好报仇雪恨,是不是?”
    二人垂首不语。
    “听着,我既然救了你们出来,便不会让你们再回去送死。当我徒弟的时候,就老老实实跟在我身边,少想点有的没的,想多了心浮气躁,当心走火入魔。”女子恐吓道。
    “是,弟子谨听师父教诲!”
    于是两个人就一直跟在女子身边,起初是日夜逃窜,躲避官兵的追捕,后来渐渐没有官兵追了,他们便开始跟着女子安心学艺,几年走南闯北下来,都颇有所成。
    他们十五岁的时候,女子觉得没什么可教的了,他们也都大了,有自己的路要走,便放了他们出师。
    离别那日,戚卓容与哥哥给女子端端正正磕了三个头。
    “师父,当真不愿告知我们您的姓名吗?哪怕是个江湖代号呢?”哥哥问。
    女子摇了摇头:“不知道名字,便不会听到我的消息,心中也不会有杂念。倘若今后有缘再见,那就是天意如此。”
    “……弟子明白了。”
    他与戚卓容,一人抱一柄剑,转身离去。
    女人目送他们身影远去,叹道:“去罢……就算真是送死了,也别让我知道。”
    可她怎么也没有想到,这才过了一年多,竟就又会和小徒弟碰上,还是在这种离奇的境况下。
    梁校尉动了动唇,最终还是没有说什么,起身出了大帐。
    戚卓容连忙跟了出去。
    外头放了一副木制的担架,担架上有个人,人上盖着一块白布。几个副将站在一边,大气也不敢出。梁靖闻站在担架前,垂头对着那块白布看了半晌,道:“掀开来。”
    有人小心翼翼地去掀开,露出青壮男子毫无血色的一张脸来。
    梁靖闻身子晃了晃,身旁的副将想来搀扶,却被他一把挥开。他缓缓蹲下身,举起微颤的双手,将那白布又往下揭开几分,只见男子胸甲一处血洞已然干涸,分明是被一箭毙命。
    “你射的?”方才还举着茶碗意气风发的总兵仿佛一下就变得无比苍老,他合上白布,回过身定定地看着梁校尉。
    “是。”梁校尉直视着他,“梁副尉不听上级指挥,贪功冒进,卑职阻止无果,只能出此下策。”
    “既是阻止,射哪不可,非得一箭穿心?!”梁靖闻看着她,眼底通红。
    “总兵若是有心,便当明白此人已多次不听军令擅自行动。”梁校尉顿了顿,又道,“从您把他安排为卑职的副手开始。”
    便在此时,前方又有人来报:“禀总兵,方才斥候来报,在喀西河岸发现了瓦剌人留下的铁蒺藜等物。”
    梁校尉唇角微微勾起一个冷笑,其中意喻不言自明。
    梁靖闻用力地抿了一下嘴唇,闭上眼睛,负手深深吐纳几回,才睁眼道:“罢了。是他咎由自取,按军规葬了罢。你也起来。”
    梁靖闻的目光转过来,落在戚卓容身上:“戚大人初到甘州,便让大人看了这么一出闹剧,梁某真是惭愧。”
    戚卓容看向立在一旁的梁校尉:“不知这位是……”
    “这是梁某的小女儿,在军中任校尉一职。”见戚卓容斜眉一挑,梁靖闻长叹一声,“不怕戚大人笑话,我这女儿自小脾气古怪,不爱红装爱武装,到了年纪还不肯嫁人,拖到现在成了三十多岁的老姑娘,更嫁不出去,索性留在军中。”
    戚卓容双手笼袖,闲闲道:“这可真是稀奇,我只在民间奇谈中听过女子从军的故事,从未想过还能亲眼见到。我来之前,只听说梁总兵有两位儿子在漠北军中效力,竟不知还有一位女儿。现下一看,倒也颇有父风。”
    “不瞒戚大人,梁某此前特意翻阅了律法,并未找到有何处规定不准女子从军。大人若是要上报,也尽可上报,左右梁某在军中也从未隐瞒过她的身份。”梁靖闻已恢复了平静情绪,说道,“梁某此前确实有两个儿子,只是一个早夭,另一个……戚大人方才也看见了。虽是梁某的儿子,但枉顾上级命令,擅自行动,也是要按军法处置,绝不徇私。”
    “梁总兵治军严谨,实令戚某佩服。”
    “说了这许久,都忘了正经事。”梁靖闻瞥了一眼梁校尉,“青露,这位是从京城来的监军戚卓容戚大人,还不过来见礼。”
    “末将梁青露,见过戚大人。”
    看着昔日的师父冲自己抱拳行礼,戚卓容一时有些无言。
    “我看梁校尉劳累一夜,又在外吹了这许久冷风,不如我们回帐中再叙?”
    “也好。”梁靖闻朝梁青露点了点头,“你进来一起吃饭罢。”
    火头军给梁青露加了座,很快开始上热菜。这边关的羊肉总有种奇怪的膻味儿,但吃下去也确实痛快暖和,再饮一碗苦茶,又奇异地解了腻。
    席上梁青露一言不发,只低头吃饭,大多数时候都是戚卓容与梁靖闻在聊天,偶尔有副将在旁补充。
    席毕,戚卓容识趣地告辞,梁靖闻看了一眼里帐门口最近的女儿,道:“青露,去送送戚大人。”
    “是。”
    梁青露把帐帘打起,抬手道:“大人,走罢。”
    两个人一路沉默,直到走出军营,进入城中,梁青露才低声道:“戚卓容……?”
    “……嗯。”
    “早就听我爹说京中要来个监军,没想到竟然是你。”梁青露苦笑了一下,“你还挺有本事,这么短的时间,就爬到这个位置了。你哥哥呢?”
    “哥哥他……去世了。”戚卓容轻声道,“你知道庞王造反吗?我哥哥死在了乱军里。这个身份,是我顶替的他。”
    梁青露脚步一顿,眼中流出难以置信的痛色:“怎会……”
    戚卓容不想在这个话题上多说,脚步匆匆往前赶,梁青露长叹一口气,追了上去。
    她跟着戚卓容一路走到宅子里,这才注意到居室的简陋,不由皱了皱眉:“我爹让你住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