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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5节
    展喜说:凭贵我两国的传统友谊!贵国先君是太公,敝国先君是周公。想当年,太公和周公,辅佐武王平定天下,被成王册封在此。天底下,还有比这更铁的哥们吗?小弟犯了错误,大哥当然要教训,却总不至于要了小弟的命,也不会为了一点蝇头小利忘了先王。所以我们不怕。
    齐孝公听了,立即下令撤军。4
    显然,这同样是相当成功的交涉。事实上,弱国未必无外交。相反,正因为弱势,才更要善于运用外交手段;弱国或战败国的使臣,不但要刚柔兼济智勇双全,还更要有君子风度和贵族精神。
    那就再看几个案例。
    凶险的婚礼
    公元前541年,郑国都城之内一片恐慌,因为楚国的一位政要即将进城。
    这位政要是王子围。
    子围是楚国的令尹。令尹,是春秋战国时期楚国执掌军政大权的最高长官,相当于后世的宰相,大多由王子甚至储君来担任。实际上,子围就是前任楚君康王的弟弟,现任楚君郏敖的叔叔。而且,也就在这年年底,他即位为楚王,即楚灵王。这样一位人物,当然非同一般。
    令尹子围是来迎亲的。
    他娶的是郑国大夫公孙段的女儿。
    段,是郑穆公的孙子,所以叫“公孙”。楚国的政要来迎娶郑国大夫的女儿,这是天大的好事,为什么要恐慌?
    因为子围是带着兵来的。
    事实上,子围来郑国,主要是进行国事访问,然后参加在郑国境内举行的十一国会议。当时诸侯的会盟有两种:一种叫“乘车之会”,不带兵;一种叫“兵车之会”,带兵。公元前639年宋襄公大会诸侯,约定的就是乘车之会,楚成王却带了兵去,结果宋襄公做了俘虏。
    历史的经验值得注意,郑国不能不小心谨慎。何况楚国的狼子野心,子围的专横跋扈,尽人皆知。这回他来郑国,谁知道真实目的是什么?谁又能担保他不会因为某件事情不高兴,就在郑国都城之内大动干戈?毕竟,此刻已是春秋晚期,礼坏乐崩,并非所有人都讲君子风度。何况楚人一贯自称蛮夷,原本就不那么恪守周礼。公然称王,就是表现。郑国虽然在春秋最早期,曾经是唯一的强国,这时却衰落到接近“第三世界”。楚国则虽然原本“蛮夷之邦”,现在却俨然“超级大国”。这就有如后来的葡萄牙遇到了大英帝国,硬碰硬是不行的。
    惹不起躲得起。郑人只好请子围一行住在城外的国宾馆,好吃好喝伺候着。
    但,子围除了访问,还要娶亲。按照当时的婚姻制度,从说媒到成婚,要经过六道手续。最后也最隆重的一道,是“亲迎”,也就是新郎亲自到女方家里迎接新娘。这是除天子以外人人都要做的,子围当然也不例外。
    亲迎就得进城,所以郑国恐慌。
    这时,郑国主持工作的是大政治家子产,子产便派了一位使节去交涉。
    使节的话,当然说得很客气:敝国的国都实在太狭小,不足以款待令尹大人的随从。敝国唯恐怠慢,因此请允许我们在郊外清理出一片宽敞的地面,权且替代公孙段的祖庙,不知可否?
    子围也派使节作答。
    楚国使节的话,同样客客气气,其实却不容商量。楚使说:承蒙贵国君上恩准,赐福予敝国寡德之大夫子围,让围有机会给公孙大夫的女儿一个幸福美满的家庭。围接到命令,不敢怠慢,立即举行仪式,向列祖列宗禀告,然后才胆敢前来亲迎。如果在荒郊野外举行婚礼,那就等于是把贵国君上的恩典扔在草莽之中,也让敝国寡德之大夫围,蒙受欺骗先君的不白之冤。这样一来,围还能够回国为卿,替寡君效力吗?恳请大人三思!
    郑国的使节则干脆把话说穿。这位使者说:一个国家,弱小不是他的罪过。但如果稀里糊涂地以某大国为靠山,却毫无戒备,那就罪该万死。寡君将公孙之女许配给令尹大人,无非就是想要有个靠山。但是谁又知道,那大国是不是包藏祸心,要打小国的主意呢?我等小人,别的不怕,就怕这样一来,小国没了依靠,诸侯也起了戒心。贵国失信于人,号令天下就不再那么一呼百应。否则,敝国的国都,就是贵国的宾馆,哪里还会舍不得开放公孙段的祖庙?
    这就等于捅破了窗户纸。子围一行,也知道郑国有了防备。借迎亲而灭郑国,是做不到了;而从《左传》的表述看,他们还真有这打算。于是提出不带兵器进城,郑国也表示同意。一场凶险的婚礼,终于有惊无险,化险为夷。5
    嘿嘿,弱国岂能无外交?
    枪杆子里面出说法
    婚礼结束后,子围便去开会。
    这次十一国会议,是五年前“宋之盟”的继续。那次盟会,在中国历史上很有名,甚至被认为是东周上下两段的一个分界点。6起因,是宋国大夫向戎痛感诸侯争霸,战乱不已,因此发起和平倡议。当时的超级大国,主要是晋、楚、齐、秦。向戎跟晋国执政赵武、楚国执政屈建私交不错,一说就通。齐国和秦国,也表示支持。诸小国处在夹缝中,早已苦不堪言,更是乐观其成。
    于是,公元前546年,即鲁襄公二十七年夏天,以宋为东道国,晋、楚、齐、秦及其同盟国代表,共同签订了和平条约。此后,小国得到的和平安宁,宋有六十五年,鲁有四十五年,卫有四十七年,曹有五十九年,7差不多都有半个世纪。因此,历史上把这次盟会,称为“弭兵之会”。弭(读如米),停止和消除的意思;兵,指战争。所谓“弭兵之会”,其实也就是当时的“世界和平大会”。
    可惜,世界和平大会,一点都不和平。
    盟会还没开始,楚国就提出一个提案,要求各大国的同盟国相互朝见。这个提案表面上看,很是合理。比如江湖大佬们拜了把子,各自门下的小弟当然也要见见,然后四海之内皆兄弟也。但楚国其实别有用心。要知道,参加盟会的国家中,只有陈、蔡、许三个小国是楚国的小弟,其余鲁、宋、卫、郑这几个中等国家则是晋国这边的。而且,鲁和宋拜了楚国的码头,鲁国的小弟邾和莒(读如举),宋国的小弟滕和薛,也会跟了去。再加上曹国,楚国便宜占大了。8
    晋国当然不能同意。于是赵武让会议的发起人和联络人向戎转告:晋、楚、齐、秦,地位相当。晋国不能指挥齐国,就像楚国不能命令秦国。楚国如果能让秦国国君驾临敝国,敝国寡德之君又岂敢不去请齐君?楚人则耍赖皮说,那就我们两家的小弟们见见好了。楚人却耍赖皮,说那就我们两家的小弟们见见好了。
    可见,晋楚两国,一开始就在较劲。
    因此两国的代表团,也各住一边。晋人住在宋都北,楚人住在宋都南。楚人甚至“衷甲”,也就是礼服里面穿了防弹背心。如此如临大敌暗藏杀机,让晋国代表团颇为紧张。最后,还是副团长叔向安慰团长赵武:打着谋求和平的旗号来发动战争,楚国应该还不至于。
    但,要价则是肯定的。
    楚人的要求,是先歃。歃(读如煞),就是歃血。这是当时诸侯各国盟会时的一个重要程序。具体做法,是牵一头牛来,割下左耳,放在盘里;流出的血,则放在一种叫作敦(读如对)的食器里。然后,参加会盟的代表,依次以口微微饮血,或用手指头蘸血涂在嘴旁,叫“歃血为盟”。这个动作,相当于在合同书上签字。
    不过,签字可以同时,歃血却有先有后。排在第一的,一般都被认为是盟主,或盟主就该先歃。所以楚国的要求,晋国便表示不能同意。晋国代表团说:我们是当然的盟主,没有谁可以在晋国之前先歃血。楚国代表团则说,你们自己声称贵我两国地位相等,那就应该轮流坐庄,凭什么每次都是晋国优先?
    吵来吵去的结果,是晋国让步。代表团内部,副团长叔向又劝团长赵武:诸侯归服的是德政,不是谁做主持人。历来诸侯会盟,都有小国来主持的。这次就让楚国做一回晋的小弟,又有何妨?
    于是楚人先歃。9
    不和平的世界和平大会,到此总算落下帷幕。但叔向的说法,其实是自欺欺人。没错,小国做盟会主持人的事,是有的。但那指的是“执牛耳”,不是歃血。执牛耳和歃血,是一个程序中的两个环节。第一步,是把牛的左耳割下来放在盘里。这就叫“执牛耳”。做这件事的人,相当于司仪,所以多半由小国的大夫来做。盟主是不动手的,在旁边看,叫“卑者执之,尊者莅之”。10然后,盟主取敦中之血先歃。盟主歃血后,才轮到其他人。
    由此可见,同盟国地位的高低,不在盘中牛耳,而在敦里的血。先歃血的,才是老大。所以,公元前502年,晋国和卫国会盟,卫灵公让晋国大夫执牛耳,自己先歃血,结果便发生了肢体冲突。11执牛耳,牛吗?
    看来,弭兵之会上,楚国是占尽了上风。原因也很简单,这时的楚国已成为南方强国,北方的晋国则开始走下坡路。强大的军事力量,支持着楚国强悍的立场和强硬的态度。种种外交辞令,不过是华丽的面纱。
    枪杆子里面出政权,也出说法,甚至歪理。
    实际上,所谓“世界和平大会”(弭兵之会),不过是大国的俱乐部。小国除了唯命是从,并没有多少发言权。他们的代表,不要说捍卫国家的主权和尊严,就连保住自己的性命,都不容易。
    比如叔孙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