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慢慢地穿行在书架间,忽然间停住脚步,抬手抽出一册书。
徐慧翻看了一下,确定这便是太宗在找的那本,胸有成竹地将书递给了他。
谁知太宗接了书,却定定地站在那里,一动不动,似在思索什么极其重大的问题。
徐慧奇怪道:“诶?不是这本么?”
“不是……”太宗若有所思地说。
徐慧不敢相信自己的记忆力竟然会出差错,她上前几步,眼睛盯着那卷书,想要再确认一遍。
谁知太宗忽然拉住了她的手腕,将她拉近自己。
徐慧踉跄了一下,几乎与他贴在一起。她勉强站定,本能地抬起头来,对上太宗的眼睛。
“朕不是在说这个。”他松了手,手掌摊开,在她头顶上比划,正好对应到自己的胸口上。
他用一种“孩子长大了朕好欣慰啊”的语气说:“慧儿好像长高了。”
徐慧歪头笑笑,“是吗。”
太宗点头,指着那书架道:“以前你自己都够不到那一层的,要么要朕帮你,要么就要踩着架子上去。”
徐慧想了想,还真是这样。她有点高兴,有一种终于要长大了的雀跃。可是回首一看,身边人的表情却不是那么开心的样子。
“陛下……?”徐慧轻声唤道。
太宗回过神来,举起那卷书,道:“既然找到了,朕先回去了。”
说罢匆匆离去,留下一头雾水的徐慧。
太宗的心情还真是有点复杂。
按理说自己一手宠着护着的小姑娘长大了他应该开心才是啊,可是这种莫名有点心酸的感觉是怎么回事……
情场老手唐太宗也想不明白。
没过多久,太宗下了道圣旨,让徐慧到甘露殿当值,伺候笔墨。
徐慧奉敕领命,第二天按时过来。向太宗见了礼后,她便安安静静地坐在一旁,替太宗抄抄写写。
上回替韦贵妃抄的佛经早就写完了,她亲自送了回去,韦贵妃十分高兴,赏了她一卷古籍。
可之后韦贵妃就不叫她抄东西了。徐慧正好手痒,是以接了太宗这份活计,半点怨言都没有,老老实实地坐在那一下午,一句话都不多说。
以至于专注于处理政务的太宗差点忘了旁边还有这么一个小妃子在陪着他。
太宗忙完政事,长长地呼出一口气。他站起来打算活动活动,这才瞥见一旁还坐着一个徐慧。
他交待下去的任务,她早已抄完了。此时徐慧正端坐在书案前,时不时翻动书页。她看的入了迷,以致并未察觉到太宗的目光。
太宗慢慢地走近她,脚步很轻。可就在他走到马上可以吓到她的距离时,徐慧突然抬起了头,反倒把太宗吓了一跳。
“咳咳。”他掩饰性地轻咳一声,装模作样地问她,“都抄完了?”
徐慧应下,双手将一摞奏疏递上。
“搁着吧,怪沉的。”太宗体恤地说完,随手拾起最上面那一本,翻看了一下。
徐慧见他轻轻挑眉,还以为太宗是哪里不满意,便问:“可是徐慧做错了什么?”
太宗摇摇头,抬眸望着她,“兕子与你学飞白书,进步神速。朕以为你也喜飞白。”
“陛下恕罪。”徐慧轻声道:“徐慧的确喜欢王右军的字,只是飞白书忌讳太多,忌落于起笔处,忌一字多用,忌整篇多用,又忌过长。写字的时候心里念着这些技巧,不免便会流于痕迹,反倒无法集中精神。”
太宗默了一默,就在徐慧以为他要生气的时候,他扯出个笑来,颇为自嘲地说:“的确如此,缺乏天赋之人,才会总是想着用技巧来弥补先天的不足。”
他看着徐慧的字,突然笑了,“朕想起来了,很久之前,朕曾在藏书阁看过你的字。你生来便有灵气,一手行书流畅自然,仿若流风回雪,的确是不需刻意去模仿什么。”
徐慧大大方方地说:“多谢陛下夸奖。”
太宗好笑地摸摸她的头,“你倒是不客气。”
徐慧轻轻一笑,突然想起一事,忙敛容道:“启禀陛下,徐慧有一件事要同您说。”
相比于徐慧一本正经的样子,忙完一天终于可以休息的太宗,显得十分轻松随意。
“什么了不得的大事,值得你这样郑重?”
徐慧道:“妾身来甘露殿当值之后,恐怕没有那么多时间再教晋阳公主习字。武才人所书飞白,遒美健秀,不在妾身之下。所以徐慧便向晋阳公主举荐了武才人。”
太宗有些意外地看着她,徐徐问道:“兕子……怎么说?”
“公主答应了。”徐慧微笑道:“是以公主的书法若再有长进,徐慧可不敢再居功。”
太宗勾唇一乐,心里很满意徐慧的诚实,嘴上却说:“这样的小事,也值得你专门说与朕听?”
徐慧笑了笑,没搭理他,收拾东西回宫。现在太宗要么亲自看着她,要么叫人看着她,都不许她熬夜了。她得赶快回去,把这册书看完……
☆、第十九话
很快就到了年底,皇帝停了早朝,后宫也风风火火地筹备起来,准备迎接新年。
徐慧头顶上不仅有四妃,还有韦贵妃的堂妹韦昭容等九嫔,压根用不着她操心筹备过年的事儿。
她还是老样子,上午读书,下午到甘露殿侍候笔墨。晚上或陪太宗下下棋,或与晋阳练练字,聊聊天,小日子过得悠闲自在。
至于太宗,他对徐慧这个“伴读”很是满意。男人嘛,没有几个不喜欢年轻小姑娘的。可是小姑娘大多浮躁轻狂,不比跟在身边的老人来的贴心。
先前来甘露殿当值的妃嫔可不止徐慧一个,不过没过几天,太宗就把她们打发回去了。
那些小姑娘年纪轻轻,不想着好好做事,只想着勾搭他。太宗忙于政务,哪有心思应付?
跟在他身边久了的韦贵妃、杨淑妃等人,倒是心态平和,相处起来颇为自在。可她们都已身居高位,不适合做这份差事。
徐慧就好了,既年轻聪明,又温婉沉静,字写得又快又好,不知不觉中还提升了太宗的工作效率。
年底的时候,皇帝向来都要犒赏功臣。他决定今年也要赏一赏徐慧。
赏她什么好呢?
金银珠宝,徐慧不爱。提她的位分?她还太小,还没真正侍寝过,就已经晋了婕妤。若是再升,恐怕对她而言不是嘉赏,反倒是麻烦了。
思来想去,太宗决定犒赏徐慧的家人。
太宗觉得,能教出这么棒的女儿,徐慧她爹肯定也很不错。于是他就给徐慧的父亲徐孝德升了一级官,由将作监丞升为礼部员外郎。
太宗自诩为人光明磊落,圣旨上的理由写的非常简单直白:因为朕欣赏你闺女“挥翰立成,词华绮赡”的文采,因此给你升了官。
众人纷纷表示羡慕。
徐慧是第一个知道这件事的,因为太宗叫人拟旨的时候,她就在旁边。
太宗绝对是故意的。
他期待地看向徐慧,看她的反应。
徐慧用一种“这样也行?”的目光看了太宗好一会儿,最后默默地别过了视线,起身谢恩。
太宗有些出乎意料地说:“朕以为你会说朕任性,为你父推辞呢。”
徐慧上前替他研磨,唇角微挑,好笑道:“陛下素来如此,经常恣意行事,再等着人来劝谏。有时候徐慧都在想,陛下是否是有意为之呢?”
太宗似是被她说中心事,心跳莫名加快几许,却是做出恼羞成怒的样子掩盖自己,“你的意思是,朕喜欢找骂吗?!”
经过这么长时间的相处,徐慧对太宗算是有了一定了解了。她知道,太宗真正发怒的时候绝对不是现在这副样子的。他若板着脸,一声不吭,那个时候才叫骇人。
面对天子之威,徐慧没有丝毫惊慌,反而笑意更深,“这可是陛下自己说的,并非徐慧所言。”
“你这小东西!”太宗气恨她一个小姑娘,竟然轻而易举地就能把自己的情绪玩弄于鼓掌之间。他一时冲动,捉了她近身,禁锢住徐慧的手腕。
徐慧正茫然间,就觉脸蛋上一凉——某个混蛋竟然蘸着她研的墨在她脸上写字!
“别动。”太宗乐趣上来,将她搂在怀里,小心翼翼地描画。
他的气息近在咫尺,比两人同床共枕时还要亲昵。
徐慧当真不敢动了,她只得屏住呼吸,由着他胡乱作为。
可与此同时,她的嘴没有停下,一本正经地告诉他,“其实徐慧方才不劝您,是因为圣旨已下,徐慧身为后妃,理应以陛下敕令为尊。但请陛下以后,还是不要因为徐慧的缘故荫蔽我的家人了。” 在这样的气氛下,她觉得自己必须说点什么,才能缓解她的尴尬。
太宗似是心不在焉,随口问了句,“为何?”
他专心写着字,没有注意到徐慧的眼中,颇有几分倨傲,“因我父亲兄弟,皆有文才。若因徐慧荫蔽之故得以升迁,于他们而言并非荣耀,而是……”
“侮辱”二字还没说出口,太宗已经收回笔,满意地道:“好了。”
徐慧的注意力成功被他转移,忍不住好奇地问:“陛下在我脸上写了什么?”
太宗不给她看,徐慧羞恼地要告退,太宗又叫人把门一关,不让她走。
他只用了一句话就成功让徐慧消停下来,“你确定要这个样子回去?”
徐慧停住脚步,左找右找看不到铜镜,只好气馁地坐在一边。
太宗摸摸她的头发,对着迎面走来的吴庸努了努嘴,“喏,吴庸打水来了。”
徐慧抬起头,原是吴庸端了水上来,为太宗净手。
徐慧硬着头皮上前,对水自照。
吴庸不识字,还是被她狼狈的样子逗笑。他低下头憋着,不敢笑出声儿来。
徐慧一脸不可置信地回过头。
他竟然说她——不!可!爱!1
太宗忍不住笑了出来,“好了好了,朕同你闹着玩儿的。”说罢亲自拧了帕子,将那个“不”字给抹去了。
见徐慧一双清澈透亮的眼睛幽怨地望着他,太宗揉揉她的头发,将徐慧脸上的字全给擦了。
可是只用清水哪里擦的干净,徐慧的脸被他给抹成了大墨盘,深一块浅一块的墨色在白皙的小脸上晕开,样子别提有多狼狈了。
徐慧没脸见人了,晚上就自然而然地在甘露殿住了下来。
第二天她回清宁宫的时候,太宗把徐孝德升为礼部员外郎的消息就传遍了整个后宫,引起了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的反响。
这个礼部员外郎是个什么样的职位呢?
隋文帝开皇年间,于尚书省各司置员外郎一人,为各司之次官。唐宋沿置,与郎中通称郎官,皆为中央官吏中的要职。2
以上只是说的好听,其实礼部员外郎只是六品上的一个小官,于朝堂时局,没有丝毫影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