楼外的阳光正好斜斜的照射进来,被上一层的走廊切去一半,剩下的一半铺洒在沈棠和谢曜灵的身上,却恰好落到最近的那个同学脚边,怯怯地不敢爬上那个同学的脚面,任他眉目拢在稍暗的阴影里。
日光如同一道隔绝阳世和阴间的分割线。
分明是大白天的景色,沈棠却硬生生地举着课本,出了一手心的冷汗。
谢曜灵的声音中途一截,在这个时候又不急不缓地接道:这个字的读音,下面注释里面有,你看书看得太不仔细了。
这句话就像是一个启动键,让刚才那个盯着沈棠的男同学目光里渐渐恢复了温度,动作在停滞许久以后接上,甚至还点了点头,礼貌地对谢曜灵称呼了一声:
老师好。
谢曜灵不动声色地点了点头。
沈棠若有所悟:之前莫名其妙出现在教室里的时候,她就有股奇妙的直觉,一举一动不自觉地按照这里的普通学生去做,导致整堂课都没出任何的意外。
但是谢曜灵刚才刻意拉高的音调,以及之后出现的诡异一幕,都在提醒她这里究竟是多么恐怖的地方。
要是不小心表现出了奇怪的地方,周围的同学就会立刻变身成可怕的怪物,各个看她的眼神都像是在寻找她身上哪块肉的口感比较好。
沈棠汗透了一背,不敢从谢曜灵的身边回到刚才的教室,只能死皮赖脸地继续找借口:
老师我帮您把这些拿去教室吧。
只要是做出符合学生的动作,哪怕她这会儿的身高与初中生们极其不符合,身上更是没有统一的校服,却被所有人视而不见。
谢曜灵想了想,顺着她的话点了点头,继而意思意思地将自己怀里最上面那本教案递给沈棠,与她一同往办公室的方向而去。
若不是之前拍综艺的时候,攻终号y u ria她们俩对这个学校摸了个透,这会儿还不一定能找到老师办公室的位置,那是独立于学生们教学楼的另一栋。
因为这个设计,在平时上课的时候,学校里的上课铃会响两次,一道是预备铃,一道是正式上课铃,中间间隔四分钟,以便给老师们留足时间抵达教室。
沈棠跟着谢曜灵一路走,直到走到半个多余人影也见不着的地方,还未等开口,谢曜灵就轻轻地开合嘴唇,飞快地吐露出一串话:
你和乐桐桐被桌椅抓住之后,我也走了过去,跟着被拖进了这个世界,现在我还没看清楚情况,先不要轻举妄动。
显然,谢曜灵虽然看不见,却也知道现在所在的地方并不似表面那般风平浪静,危机潜伏在暗处,不知什么时候就会变了天。
沈棠猛点头,又问她:那你有看到乐桐桐她俩吗?
说到这个,谢曜灵也觉得有些奇怪,若是那两个女明星也掉进了这个世界,肯定会因为这个诡异的气氛闹出点动静来,然而现在却什么都没有。
除却刚才她想让沈棠了解到这里的危险时所做出的示范,其他时候这里的人就像是被上好了发条,规规矩矩地运转着,丁点失误的停顿都不存在。
谢曜灵心中有个猜测:
难道被拖进来的只有她和沈棠?
不论如何,那两个人或是被那堆桌椅拉走,或是进来,这两个结局哪个都好不到哪里去。
谢曜灵不救主动找死的人,但是对于在自己身边意外遇险的,还是多少会搭把手。
不论是为了沈棠和她自己的安全,还是那个被乐桐桐推下楼梯的林可儿,她都有必要加快破局的速度了。
现下只有一个问题
若将这个世界比作一个独特阵法圈出来的空间,那么阵眼在哪里?
啊!
一声尖叫从远处传来。
沈棠和谢曜灵彼时已经快要走出教学楼,正打算往独立的那栋教师办公室而去,就听见旁边大约是走廊尽头处传来的一声尖叫。
尔后又响起了细细密密的笑声,和东西被撞倒的乱七八糟的声响。
那笑声里充满了恶意,跟沈棠之前于樟县一中玩密室逃脱游戏的时候听见的很像。
她单方面地和谢曜灵对视一眼,两人互相懂了对方的意思,下一刻有志一同地朝着那边走去。
这学校的设计有些地方很奇怪,比如在走廊的两端设立了洗手间也就罢了,在中间那栋初二的教学楼旁边,还设计连接了一栋用处不大的实验楼,沿着实验教室走到尽头,几乎无人会经过的最末端那里,竟然还有两间厕所。
学生们可以选择在里面约会,也可以背着老师们偷偷地在里面抽烟。
沈棠和谢曜灵刚才是为了说话方便,才特意绕了路走实验楼,这会儿听见那边的声响和动静,方才意识到
偏僻处不仅适合情侣和偷偷抽烟的同学。
那也是个适合发生校园暴力的地点。
两人走近之后,见到女洗手间的门被关上,沈棠放缓脚步走了过去,试着拧了拧,而后对谢曜灵用气音说道:
锁了。
此刻,里面忽然有一个重物撞在了门上,发出很大的声响,把沈棠吓得一激灵,以为自己偷听的事情被发现了。
接着却发现了里面传来一声尖细的笑音:哎呀,我新买的鞋都被你的手弄脏了,这该怎么办?
隐隐绰绰的回答又紧接着响起:哈哈哈你看到她刚才被那个贱人主任教训的时候吗?
其他的声音也跟着七嘴八舌回道:我看见了,哎被贱人抓到真倒霉啊。
明明是感慨着某个同学的不幸,话里却满是幸灾乐祸的意味。
沈棠听着那声响,估摸着里面最少也是四五人,第一个嚣张的声音再一次响了起来,带了些吊儿郎当的戏谑意味:
要不,你帮我把鞋面上舔干净吧?
沈棠犹豫了一秒钟,到底要不要在一众鬼里面救另一个鬼。
她用手臂挨了挨谢曜灵,无声地用脑电波传达出一句:我要上了,你准备好给我殿后了吗?
奈何谢曜灵的对接系统向来是单方面的指挥,从来还没接收过别人的信号,当下就有点频道错乱,只下意识地往沈棠的方向偏了偏脑袋,以为她要说一句什么话。
下一刻,谢曜灵听见了响亮的一声喊:
老师来了!
厕所里的动静瞬间停了,一阵的兵荒马乱之后,门从里面打开,好几个女生互相挽着手,手里还刻意打湿,摸了摸自己扎好的马尾辫。
好像她们只是结伴来上个洗手间。
见到外面的谢曜灵时,甚至表情里还露出了适时的一点畏惧。
谢曜灵:
直到那些学生串葫芦似的离开了,沈棠见到她们都是成双成对的,身上也干净得很,不像是在里面碰撞到了什么,知晓里面肯定还有个被欺负的存在。
这路见不平,她刀是拔了,只是不知道里面留着的是哪路好汉,她轻轻在原地点了点脚尖,选择挽住谢曜灵的手走进去。
同时口称道:老师您慢点,洗手间到了。
谢曜灵表情依然平静,只是有一瞬间感觉自己患的不是眼疾,而是半身不遂、又或者是小儿麻痹复健。
洗手间内很干净,甚至因为常年不被使用的原因,就连器具、洗手台都还保持着刚装成的崭新模样,内里也没有半点气味。
有个洗手间的隔间门半掩着,也许剩下的那个被欺负的人就躲在里面。
看样子好像打算等沈棠和谢曜灵离开之后,再悄悄地从这里面走出去。
沈棠看了看身后站着的谢曜灵,心头定了定,趁机上了趟洗手间,又因为害怕,裙子拉链都没拉好就提着两步走了出来,洗干净了手,对她高声道:
老师您慢点,这门口有个小台阶。
三分钟后。
预备铃的声音响起,厕所门被打开,一个身影低着头从里面出来,因为没看路,正好撞在了沈棠的胸上。
啊!沈棠痛呼一声,差点能原地蹦起。
谢曜灵有些迟疑地抬起手,却听见沈棠语调委委屈屈地又冒出了下半句:天哪,要、要凹下去了!
谢曜灵:
她又好笑又无奈地放下手,不去管那个给自己突如其来加戏的人。
反观之前撞到她的那个人,这会儿已经傻愣愣地站在原地,一手背在身后,另一手有些无措地捏着自己擦到灰的上衣衣角,黑白分明的眼睛里满是不安地看了看谢曜灵,又看了看沈棠。
在她打量沈棠的时候,沈棠也在看着她。
这个学生长了一张十分普通的脸蛋,下巴略方,皮肤倒是白白嫩嫩,但却长了一双让人印象格外深刻的,稚童般的黑色双眼,看着天真又纯善。
当然,这不是最重要的。
重要的是,这个人,正是之前沈棠录节目住集体宿舍时,在外头恶作剧敲了门的那个。
对不起。沈棠听见她嗫嚅着如此道歉。
沈棠有些懵地眨了下眼睛,刚想再说点什么,又见她声音细而软地对谢曜灵说了一句:老师好。
然后就飞快地从她们俩之间穿过,小步想要跑过走廊,看着似是赶着要去上课。
沈棠看着她的背影,视线凝聚在她背在身后的那只手上,此刻正有血红色从那手指的指尖落下,在她蓝色的校服裤脚上滴出细长的泪珠。
就在那身影即将消失在走廊拐角处的时候,她停了停,看向沈棠,像是提醒般地小声说道:
要上课了,主任会抓逃课的人。
说完之后,她才转头跑掉了。
沈棠蓦然回归到了学生的身份,对她的这声提醒表现出几分错愕,而后扭头去看旁边的谢曜灵。
谢曜灵以为她要让自己帮忙打个掩护,又或者是跟她说一下校园暴力的可恶,没想到沈棠半晌冒出了一句:
你真别说,这小朋友不笑的时候,还挺眉清目秀的。
谢曜灵无言以对,只对前路扬了扬下巴,示意她跟自己去办公室。
沈棠本也无意留在教室那堆随时变异的学生中间,迈步就跟着她往前走去。
教师办公室内。
沈棠手里拿着红笔,在谢曜灵那张桌子上拿过一叠作业本,边挑作文里的错别字,边竖起耳朵听周围老师时不时响起的交流声。
她觉得自己这体验也算是头一遭
特务头子顶天也是听听敌人的情报,她倒是不得了,直接跨越了生死,在这鬼窟里窝着打听消息。
哎,个小破学校弄得多正式一样,下午又要开会,我赶着回家给我儿子做饭,你们谁能帮我请个假,下周我请他吃饭。某个老师在办公室里扬声问了一句。
因为是上课时间,办公室里的学生只有一个冒牌货沈棠。
听见她的话,另一个老师笑道:方老师,下午的会是剑主任召开的,在他那儿请假?您还是高抬贵手放过我们本月的奖金吧。
这老师说完就笑着吐槽了一句,代请假的人和请假者同扣奖金,也不知道是哪个奇葩想出来的规章制度。
另一个老师敲着哒哒哒的老键盘,闻言不太赞同的接了一句:倒霉的哪止我们?今天我看到剑仁又罚了个学生,死老头子变态的很,那学生手都没法看了,哪天要是被人家家长看见了
这话还没说完,那个要求请假的方老师顿时嗤道:被家长看到?那贱人会挑人的很,厉害的学生他哪里会碰一下,也就欺负一下那些没爸没妈的,家访就是他去做的,那些学生家里什么情况,他比班主任还门儿清。
沈棠手里批改作业的力道偏了偏,在纸上划拉出很长的痕迹,差点将手头质量差纸张薄的作业本给划破。
她将注意力挪回面前的本子上,那作业上的字写得工工整整,作文题目是非常俗的《我的xxx》起头,有人写我的宠物,我的笔盒这上面写的是,我的奶奶。
开头也十分普通:
我奶奶有一双非常勤劳的手,她做出来的米粉是全县城最好吃的。
明明是连中学生优秀范文都不能入选的一篇文章,却让沈棠一字一字地读了进去,字里行间没什么花哨的形容词,却每个字都很朴实。
其实奶奶可以多卖好多的午餐,但是她总是起的很早,只准备大约二三十份的数量,就不再做了,因为她要送我去上学。
小学的时候,她会帮我背着书包送我到校门口,下午再早早关了店,来学校门口等我。
但是上了初中以后,因为周围同学都不需要家长接送,我就拒绝她继续送我上学,甚至为了不让她追上,早上刻意不吃早餐就出门,然后走的很快很快,让她追不上我,继续留在店里。
有一次我回头去看,发现她就坐在店门口,望着我上学的那条路,好像一直看着我离开。
那时候我站在路口,不知道为什么,眼泪就掉下来了。
沈棠从开头看到了结尾,最后面是这学生对未来的期望:奶奶希望我跟爸妈一样,走出这个小县城,去更大的地方,但我只想跟她学好做米粉的手艺,留在这里陪她。
爸妈往外走的时候,肯定从来没有回头看过,所以不知道奶奶等他们回来,等了那么久。
沈棠只圈了一个错别字,然后将这本作文本合上,见到姓名栏那里写着两个字:
招喜。
她盯着那两个秀气又公整的字,仿佛能透过这薄本子的封面,看到里面薄纸上承载的重量。
又好像能看到一副画面,那是两只破窝里的小鸟,一只羽毛破损脏污,头顶的毛少了许多,另一只是仅会张嘴啊啊叫等投喂的小雏鸟。
两只鸟小心翼翼地,相依为命地挤在草絮衰败的窝里,互相取暖。
这学生怎么回事啊?上课时间怎么在老师办公室里待着?一声惊雷般的声响在她的身侧响起,吓得沈棠差点将手里红笔投到来人的脸上。
那是一个有着啤酒肚,头顶大油田,以至中央部位寸草不生的中年男人,脸上五官好像长不开似的尽往中间挤,仿佛耗子成了精,变出人脸的时候忘了遵照比例。
直到听见周围人的喊声:主任。
剑主任。
那一刻,沈棠满是遗憾地低头摩挲着笔身,恨铁不成钢地看着自己的手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