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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山蝴蝶 第31节
    西泽突然停下脚步。
    一辆杜森堡model j停在街边,一名高大金发男士绕至后侧,将车门打开,请出后座两名女士。
    淮真先看到一双细长紧致的银色高跟鞋与一双长腿。尔后,线条优美,大胸翘臀的两名金发女士依序优雅的步出车外,摘下金棕色太阳镜,四下打量唐人街内景。
    其中一名略微娃娃脸、面容精致的女孩远远望见身高与外形在人群中都颇为惹眼的西泽。
    她招了招手,高声喊道:“小赫伯特!”
    安德烈与凯瑟琳都随之望过来,向他招一招手。
    见状,安德烈先于众人阔步过来,女士们踩着高跟鞋小心跟上。
    待走近一些,那娃娃脸女孩敏锐的发现西泽身旁的绿色衣服、小巧别致的东方女孩子。
    五个人里,只有淮真是生面孔。
    两个白人女孩子都等着安德烈或者西泽发话。
    安德烈回头向两人解释,“this is……”
    尔后顿住,微微眯眼看向西泽,似乎有些难以措辞。
    西泽接过话来,“this is my girl.”(这是我的女孩)
    语气淡淡的,好像在介绍说“这是我新买的电脑”之类的词汇,吐词恰到好处亲昵熟稔,又不过分,让人无法质疑其真实性。
    那女孩便没笑了。
    倒是凯瑟琳大声笑着,像是要缓解尴尬似的向淮真递出手来,握了握,“嗨,真是个好消息。你好,请问他好相处吗?”
    “还好,”淮真一边讲英文,一边小心看西泽一眼,确认他没有对自己的口音十分不爽以后,接着笑着说,“你们看起来好像并不十分相像。”
    凯瑟琳接着大笑,“不像?谢天谢地!太好了!”
    第38章 过街门楼5
    那尖下巴的女孩一双蓝色眼睛总不住打量她,却自始至终没同她说过一句话。她叫黛西,淮真视线经过她,偶然与她对视时,莫名能从她眼底读出一点不喜或是敌意。
    事实也确实如此。因为她听见安德烈同她说:“黛西,你这样十分无礼。如果你不打算收敛你的视线,至少应该微笑。”
    黛西说,“微笑?对谁?我从不对任何一个美国乡村女孩微笑。有色人种?别提了,你以为我为什么来唐人街。”
    淮真无比庆幸这不是二十一世纪的一场美国小碧池们的糟糕见面会。她几乎能想象这女孩回家点评她的ins主页,“我天,看看她这些糟糕透顶的自拍,还不如没有。”
    再往下翻一翻,发现她每天的日常生活与交友圈子都被困在这小小chinatown里,甚至需要每天早起不甚雅观推着一板车衣服出门,挨家挨户上门敲门,在这著名红灯区和杂货铺,与每天早起的女郎打招呼或者斗嘴……黛西高贵的自尊自信会得到无上的满足。她一定会想,“她甚至没有一张和小赫伯特的合照,真是个可怜的女孩。”
    假如有这一类社交软件,淮真一定会迫不及待上传自己每一天的生活。
    大概只有关帝才知道她有多喜欢这地方。
    安静了一小会儿,她听见黛西又问,“她是否只有八十五磅?”
    那是一句法语,但淮真听懂了。感谢欧罗巴,学生们多多少少一点其他国家日常用语。
    也感谢克劳馥与穆伦伯格已经移民到美国足够多年,多到让年轻一代的家庭教育里,法语与德语成为并不是不可或缺的一项。黛西的法语也许并不比她好太多。
    这次轮到淮真同她微笑。
    “这体重在华人女孩里不算太轻,但因人而异。最近有听取华人医生的意见尝试增重。”
    黛西有些尴尬,扯了扯安德烈衣袖,一脸“你为什么没有告诉过我她会法语”。
    安德烈摊摊手,表示他也才知道。
    凯瑟琳再次笑起来,“增重?也许去健身房是个不错的主意。”
    “唐人街没有健身房。”
    “也许可以去西泽常去那里——他有带你去过吗?”
    西泽一脸不想说话的表情,“没有。”
    “事实上我跟他不熟。”淮真抿嘴笑道。
    凯瑟琳瞪大眼睛,“噢,是吗!”
    西泽看了淮真一眼。
    她也回望过去。
    my girl?听起来很好听,很值得尊重,但是她并不觉得达成过类似共识。
    这一类饱含某种默契的对视,在有心之人看来并不是什么好事情。
    黛西仰头,看到合和会馆绿色房屋上同时飘动的两面旗帜——“四十八星旗旁边那一面是什么?”
    安德烈道,“是中华民国国旗。”
    “为什么同时悬挂两国旗帜?这里不是美国土地吗?”
    安德烈抬头看向淮真。
    她知道自己应该尽职做个解说了。
    淮真答道,“华人文化认同问题。”
    “文化认同?”黛西嗤笑,“我们也是移民来的。”
    “华人来到美国,比大规模抵达东岸的欧洲人要晚两百年。因为中华民族有近五千年的文明,即使移民过来已有三代,所以文化认同仍不在美国形成,是典型后喻文化民族。”
    黛西问,“那是什么?”
    “社会秩序不依靠法律维持,而依靠风俗习惯等等思想与行为来维系,在这种文化里,长辈有绝对权威;于此对应的是前喻文化,在这类文明里,长辈不再是向导,而且根本不存在向导。”淮真试图将这个问题更具象一点,“后喻华人喜欢从从前吸取教训,前喻喜欢展望未来。华人是最为典型的前者,美国则是极端的后者。”
    包括后世斩获诸多奖项的电影里,华人电影永远在展现民俗风情,极具吸引与思考的都是旧的部分:卧虎藏龙,颐和园,霸王别姬……美国电影却在无穷无尽的想象力中探索新一代的情怀,除开无数鼎鼎大名科幻著作,淮真觉得最典型是《头号玩家》。
    最近这一段时间里,她无数次探究着唐人街与西岸白人冲突的根本原因。
    这种天壤之笔的文化体系,大抵可以成为造成这种抵制与排拒至关重要的冲突。
    一间特意洒扫出来的礼品店外聚集了不少白人女孩子,凯瑟琳驻足看了一阵。
    淮真以个人意见建议道,“也许可以去买一些画黄龙旗的邮票用以珍藏。改朝换代了,从前唐人街堂会的黄龙旗也改换作青天白日旗,黄龙旗邮票已经绝版,老板舍不得销毁,可以留下以供珍藏。”
    “绝版”二字对女孩子的吸引力并不一般小。在凯瑟琳怂恿下,黛西也跟进店铺挑选邮票。
    淮真仰头,觉得自己手头宽裕了,也要去邮局搜集多一点四十八或者未来的四十九星旗。到以后终于成为五十星的不久将来,这两款邮票都会成为天价。
    跟在女孩们后头,淮真见安德烈放慢脚步,有意同她聊天。
    “黛西对西泽就像一切普通女孩对帅哥的心血来潮。相信我,去香港前一月,她不停念叨着的还是一名耶鲁毕业的old money。”
    “old money?我想你们都是。”
    “若不是这次旅程,她压根记不住小时候那总将她吓哭的隔壁少年。作为她的兄长,我不认为西泽比她看上的任何年轻帅哥好搞定。”
    “你怎么会以为我能搞定?”淮真笑道,“我确实和他没有那么熟悉,甚至上一次对他发出礼貌邀请,都被视为僭越。爱情在这片风潮开放国土上任意两个年轻俊男靓女之间萌发,都是无比轻易的事情。但我想不会轻易发生在加州存在于一个共和党排华者——与一名华人之间。尤其是,我是得到他的帮助,才恢复自由。西泽很绅士,也很疏离。my girl是他能给予的最好尊重,我很感激他。”
    “相信我,他确实对你十分感兴趣,这件事在他身上极少发生。”
    “我当然相信他对我有一些好奇,否则他一定不会在那一通电话以后踏进那一家杂货铺。我记得有讲过,美国人永远在寻找新鲜刺激,而华人却始终容易怀旧。”
    这番话还未讲完,安德烈张了张嘴,却什么都没说。
    淮真从他蓝色眼睛里读到一种离奇的情绪。
    带着莫大哀恸,怆然,恍然大悟,甚至还有一些被误解的伤感与委屈。
    店铺里人来人往,是流动的,可那一刻安德烈却像是静止。他在悲痛,而那种悲痛不可逆转,无可挽回。
    她突然想起一个词。叫做永失吾爱。
    淮真吓了一跳。
    那一秒过后,凯瑟琳在远处呼喊:“安德烈——”
    安德烈顿住,视线从淮真脸上移开,越过她走向凯瑟琳。
    她回头看了一眼,心情仍难以平复。但她知道,那一刻他在试图辩解,为他自己,为某一件事。
    但他不能说。
    否则下一刻,淮真甚至觉得,自己会从他口中得到一个女孩的中文名字。
    “季淮真。”
    西泽的声音将她拉回现实。死一样的沉寂消失了,周围杂乱的英文渐次响起。
    “我等太久了,”西泽不想进店铺,大概是在门口等太久等的有些不耐烦,走过来抓住她的手腕,“他们人呢?”
    淮真偏偏头,往里看了一眼。
    西泽往里挤过去,仍捉着她的手腕,看样子是想连带着她一起带进人群去。
    一边走一边抱怨,“季淮真,你能不能给自己起个英文名,比如sophie, ana之类的?”
    淮真心里好笑,“你不是会讲广东话吗?”
    “语言是工具,不是用来讲一些无比绕口而毫无意义的拼凑词汇。”
    “淮真有意义。”
    “我不想知道。”
    “我记得你的全名可比我的音节长多了。”
    “……”
    “我知道西泽还可以译作凯撒。”
    “……那你知道的可真多。”
    “能告诉我你的全名吗?ceasar herbert muhlenberg?”淮真问。
    “ceasar herbert von muhlenberg.”
    “英译作中文发音可是相当长。”
    “我不想听。”
    “西泽·赫伯特·冯·穆伦伯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