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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山蝴蝶 第41节
    淮真抬头去看那名黑而壮,且脸上长了一对媒婆痣的菲律宾男同学。
    她惊讶无比,“拉夫·加西亚喜欢男孩子?”
    黎红翻了个白眼。
    她又看了男同学一眼。
    这一次,男同学感应到了,飞快的同她抛了个媚眼。
    第50章 企李街6
    少许警察围在校园门外,西泽走过去,几名警察立刻将他围着,一群人勾着肩膀,钻进车内。
    白人警察三不五时造访唐人街,也不是什么稀奇事。眼见他被一群警察裹挟进警车,也难怪同学们会觉得他像个欺凌华人少女的邪恶势力。
    所有人都知道那是联邦警察。如果是州或者市警察,一般不会在唐人街停留太长时间。他们其中有一部分与堂会有勾结,不会乐意将一整个下午都耗在这里。他们宁愿去地下赌庄“番摊”、“牌九”和“十三张”满载而归——那里的华人不敢赢他们的钱。
    三点放学,拉夫走了过来,告诉她:“今天丁香一直在看你。”
    丁香就是那个被救助会送回来的华人女孩。她不肯透露自己从前的名字,只知道她姓陈。救助会的修女给她起名“lalic”,丁香,所以她叫陈丁香,是全校华人女孩中唯一一个没有中文名字的。
    学校男孩子们,都喜欢欺负陈丁香,不止因为她做过妓女,更多还是认为她是“白种尼姑们的眼线”。拉夫告知她这句话时语气很怪,带着对陈丁香的轻蔑以及一丁点献宝的意味。在这一刻,淮真决定不喜欢这个男同学。
    “她看我,和你有什么关系呢?”淮真反问。
    拉夫腾地涨红了脸。
    淮真拎起背包出了教室。
    黎红和雪介都不需去上中文课。理工高中白人学生多,课业轻松,礼拜五下课格外的早,云霞每周五下午都有场约会,也不与她一同去协和学校,所以今天她难得一个人。
    哪知刚跑到校门口,两高而壮、打手模样的黑衣人从一辆道奇车里钻出来,将她去路一挡。
    她顿住脚,一侧头,瞥见车里一个唐装身影。
    他手扶在车窗沿,笑嘻嘻的说:“陪你洪六哥吃个茶去。”
    此情此景,仿若经典款青春小说,街霸出现在校园门口,对背书包的好学生吊儿郎当的招招手:小同学,你过来。
    这个才是正版黑社会好吗?淮真心里为西泽鸣不平。
    她说,“我赶着上学校中文课呢。”
    洪凉生也不拦,摆一摆手,叫打手替她让开条道。
    淮真还没走两步,便听见后头又是一句:“去温哥华叫夫君手把手教呗,来金山上什么中文课啊,是不是,温梦卿?”
    淮真心里一惊,转头将他看着。
    洪凉生亲手将车门推开,做了个请的姿势,再不讲话。
    淮真想了想,坐进车去。
    洪凉生笑道,“这就对嘛。你看,我早不来晚不来,在校门外守到那群联邦警察走了才露面,不还是怕?光天化日叫你没了影,那小白鬼还不知怎么掀了这爿地。有什么想去的地方没?”
    淮真道,“我不熟。”
    洪凉生道,“那就去‘福临门’,那儿老三点儿还不赖。”
    一路上坡下坡,曲曲绕绕到了福临门,洪凉生一路一言不发,心情大好地哼着什么曲儿,一下车便问淮真:“知道我哼哼的这是什么戏吗?”
    淮真直言不讳,“我不懂戏。”
    洪凉生道,“这是《击鼓骂曹》,老生戏,你洪六哥就这段的还不赖。”
    “……我不懂戏。”淮真再次重复,“你现在再哼哼个黄梅戏我也听不出好赖区别。”
    洪凉生笑了,在一扇窗户后头站定,请她落座。窗户可以推开,下头隐约可以瞥见个戏台。
    一坐下来,立刻有个跑堂的来问,“小六爷,来个什么戏?”
    “《击鼓骂曹》。”
    那人笑说,“哟,小六爷还没将它听腻?”
    他说,“我妹子第一回来,给她听个新鲜。”
    那人看一看淮真,赞道,“真好,真好,鲜花似的小姐,连我都忍不住多看两眼。”
    洪凉生骂道,“别嚼蛆了,这跟我亲妹子一样的亲。”
    那人唷一声,“那必得加两个菜”,这才去了。
    淮真全程将他盯着,不知他玩什么花样。
    恰逢菊普与蟹黄壳烧饼一起上来,洪凉生看也不看他,接着说,“老北京讲老三点儿,吃一点喝一点乐一点,唐人街,就这还不错。”
    他一边说着,一边将窗户推开,下头锣鼓声便传了上来,“喏,吃喝玩,齐了。”
    淮真实在没这个雅兴,直截了当问他,“从哪儿听来的?”
    她也有点猜想。
    其一绝不会是姜素告知洪爷的,要让洪爷知道她先前还做过别人媳妇,洪爷不知该气成什么样,姜素也休想在唐人街混了。
    同理,洪凉生也必然不会告知洪爷或者将消息落入旁人耳中。洪爷今年已经七十,人一上了年纪,若不是身上多少有点顽疾,上回也不会突然病倒给人抬进医馆去。唐人街靠他撑着半边天,料是洪凉生,这会儿也没这能力将父亲身上担子全撂身上,恐怕也不希望父亲这一时半会有什么闪失。
    他盯着下头戏台子看了会,才缓缓说起,“我四哥在温埠做生意,过年时回来了。第二天来找见我,说在中华客栈看见个姑娘,跟他先前在报纸上看的寻人布告上的相片相当肖似。”
    淮真静静听着。
    他接着说,“报上说‘民国五年五月,即新历一九一六年六月生于广东清远,时年十六。身高或近或逾六英尺,面白消瘦,新月眼,天足……”
    淮真笑了,“唐人街上随便捡个女孩都这样。”
    “我虽没看过照片,但那晚在中华客栈能有几人。难不成叫我放着你在这,先去奥克兰找老姑婆陈贝蒂,问问她是否有个金龟婿在温哥华?”
    “所以你也不确定……”
    洪六啜口茶,“叫声温梦卿不就确定了。”
    淮真懊丧。
    “看你心虚的。”他摇开折扇玩了玩,“说吧,为着什么事逃婚呢。听说那温二少一表人才,怎么就看不上别人了。”
    “面都没见过几次就托付终身了,谁知是人是鬼。”这确实是心里话。一开始她确实有想过,倘若寻到去温哥华的地址,不失为无法成功将自己赎身的下策。可仔细想想,觉得自己莫不是看言情小说看傻了,但凡穿个越,盲婚哑嫁的就必定是好人?网恋都得小心呢,一封深情款款的信而已,谁知信背后那人有无什么怪癖,又是个什么妖魔鬼怪?
    “谁知是人是鬼,”洪六咂摸了一下这句话,哑然笑了一阵,往椅子上头一仰,说,“也不知多少人讲我坏话,将我说成个吃人不吐骨头的小阎王,我都懒得解释。其实我也还不赖吧。说句良心话,阎王哪有我这么玉树临风。”
    “阎王手头也没那么多人命。”
    洪六呵一声,“从前唐人街鸦片馆每日不知吃死多少不知节制的烟鬼,不能因我比旁人风流了点,牵扯了几个女人,便次次将命赖在我头上不是?”
    淮真撇嘴笑笑,表示不敢苟同。
    洪六倏地笑了,“也是,三言两语地,谁信?不信我也不信温埠少,凡事小心提防,这性子不错。但我就不知,你怎么给拐上船的?”
    见淮真不答,他也不再问,只说:“这蟹壳饼不错哎,白鬼不都兴吃下午茶嘛。”
    他自己先吃了个,又做了个请的姿势,“看,没下毒。”
    淮真见他一直不进入正题,问他,“然后呢?”
    “然后什么?你不想让人知道你叫温梦卿,我便回去告诉我四哥他看错了。旧金山没温梦卿,让他回去回了那温二少,烦请他上去别处寻去,也省的那姓温的来头大,无端生场是非官司。前些日子在华埠小姐赛上惹了些事,便将洪老气的犯了内中风。唐人街还指着他撑场面呢,可不能再将他气着了。”洪六见淮真盯着她,“也就两句话的事情,想去温哥华,叫他来将你欠白鬼那八千三百块结了,你们鸳鸯眷侣双宿双飞;不想回去,就呆着呗。你看,仁和会馆在加州的地产洪老头统统给我,除了月初去收个租,其余时候,实在闲得慌,找人随便聊个天,你以为我事事都要讨个什么好处?”
    第一回在戏院见他,淮真就知道这是个无事生非的主。派车到校门口将她截胡过来,淮真实在不信他就只想聊个天。
    她盯着他说,“华埠小姐赛时,你警告我两次。”
    跑堂端了盘瓜子来,洪六闲闲地磕着,大概也猜到她想问什么。“白鬼来唐人街,无非觉得华人懦弱可欺,便逮着软柿子捏,想着法子霸占姑娘,上赌馆与姑婆屋打抽丰。我便找个机会让他们知道什么叫吃不了兜着走。那天那二十来客人里头,论谁最有钱,当然得数那穆伦伯格的小子。何况我这人气量小,上回戏院他害我丢了份,我怎么也得给他点教训不是?谁知道遇上你这有情有义的,在他门口守了一夜,害玛丽找不着机会去敲他房门,陪了糟老头一整宿。”
    淮真道,“联邦警察就在楼下,倘若玛丽真的去了,恐怕你这始作俑者也跟着遭殃吧?”
    洪六笑了,“那白鬼小子怕不知道联邦警察里也有人收受贿赂吧?他周围兄弟们,同事们,甚至是他顶头上司。
    淮真心中一阵后怕。万幸那晚她没走,否则都不知道什么样的脏事会诬赖到他头上。
    洪六点了支烟,“那小子想去美国陆军,家人不肯,便想了个折中法子,退而求其次,让他跟着联邦警察与议员来旧金山,许诺他,‘半年内阻止民主党废掉克博法案’,拿下加州。否则必得回长岛去。”
    淮真这才明白上次他为什么说,“四个月后会回去长岛。”
    洪六又说,“若这事真这么容易,他哪有机会来旧金山?”
    淮真沉默了。
    洪六道,“看他对你也还算不赖,我也就不计前嫌了。”
    淮真:“……可真谢谢您。”
    洪六笑了,“洪六哥劝你,趁他对你不赖,能讹他一笔是一笔。”
    淮真道,“这是什么道理?”
    洪六道,“你真是丢尽唐人街姑娘的脸。穿几件鲜艳衣裳,见到男人,如丝媚眼只往别人身上看,不夸他英伟挺拔,也骂几句‘死相鬼’。学学别人贝蒂,几周功夫,市郊公寓有了,跟陈太搬出黄家公寓,从此不看黄家脸色。”
    淮真心里一凉,骂道,“……那是别人男友!”
    洪六轻笑道,“有用就行。”
    淮真道,“你们都吃陈贝蒂这套?”
    “怎么不吃?来,再教你几招,笑着眨眼,给他们点甜头。”
    “……”
    “这社会吃女人,不比人多学几门功夫,怎么活下去?若我有个妹妹,也这么教。”他嘴里衔着烟,盯着她看了会儿,“但是吧,有些人天生木头疙瘩,恐怕教也教不会。”
    他即便衔着烟,也将女人学的有模有样。
    那眼神里的媚态有点神似叶垂红,也有可能来自一个票友的旦角修养,但淮真得承认,确实非常迷人。
    她拱手认输。
    “天地之大,人所有的不过是自己罢了。拿本身所有换所没有的,对不对?”
    天地之大,她所有的无非她自己罢了。
    洪凉生讲的话突然与她在圣玛利亚上想明白的问题不谋而合。
    她一个激灵,再次请求,“小六爷,温哥华的事,还请你千万不能出卖我。”
    洪凉生笑了,“出卖你我有什么利可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