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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山蝴蝶 第61节
    淮真:“……”
    “咋的,心疼相公了?”
    “衣服给我脱了,”淮真木着脸命令,“裤子也是。”
    歪嘴一咧,用那硕果仅存的桃花眼盯住淮真,笑了。“可以啊……”
    外头走过几名白人警察。其中一人顿住脚步,后退回来,将小隔间里两人来回打量数次,视线终于停在淮真身上。
    淮真也一瞬不瞬地看着他。这就是揍她的那个约翰逊。
    他的伙伴也停下来,大声喊他:“开裆逊,怎么回事,见到情人啦?”
    约翰逊脸色漆黑,对同伴说:“shit.”
    淮真笑出声来。
    约翰逊问,“你们什么关系?”
    洪凉生用那种非常地道的伦敦唐人街英语回答道:“my fiancée.”(我未婚妻)
    约翰逊盯紧她,“no, i know you’re not。”
    一名警员赶过来,对他说,“虽然很离谱,但是我们确认过了,她是。”
    洪凉生略略有点挑衅地笑,“你有什么问题?只需白人与男人背着家室在外找情人,不许华人与女人背着老公在外面找个白种小男人做情人?”
    她仿佛看到洪凉生在白人诧异的眼神里,逐渐长出绿油油的头发。
    淮真叫他:“you shut up.”(你闭嘴)
    约翰逊不死心,“i’ll phone him.”
    淮真无所谓:“just go ahead.”(去啊)
    不等约翰逊掉头离开,众目睽睽之下,洪凉生站起来,开始脱裤子。
    “oh my god, oh my god…”约翰逊一边捂着眼睛一边后退,逐渐消失在走廊。
    过了阵,一声怒吼响起:“你们看见了吗?这些华人,我就说过,他们会当街大便!”
    洪凉生脱得只剩条内裤。淮真靠近过去碰碰伤口与淤青,“哪里不舒服我,告诉我。”
    他指指下面,“这里。要脱掉给你摸摸吗?”
    淮真瞪着他那张歪脸,用钢笔圆头往他脸上的肿块死劲戳下去。
    隔间传来一声惨绝人寰的哀嚎,将几名白人警察也吸引过来。
    他痛得眼泪都流出来,一边擦一边说,“家暴,家暴而已,没你们什么事。”
    淮真便坐在一旁将这些一点点记下来。
    洪凉生一边穿衣服,一边问,“怎么的,和小男友分手了?”
    “关你屁事。”
    “看你不怎么伤心嘛,还长了点肉,越发水灵灵的了。”
    “关你屁事。”
    “……哥哥关心你。”
    “关心关心你自己吧。过几天放出来,你想见见谁,我带来一块儿给你见见?”
    他歪在椅子里,像个丧失灵魂的稻草人一样。
    沉思好久,才说,“下回,把玛丽叫上吧。太久没见小情儿,有点想。”
    淮真道有点讶异,“竟然是玛丽么?”
    “啊,不行啊,难不成你以为我想见唱戏那位?”
    淮真笑了,“你要觉得开心,我问问叶姑娘肯不肯来。她要肯,到时候叫她与玛丽一块将你风风光光接出警局。”
    “怎么说的好像我要登基似的,”洪凉生看她一眼,过了半晌又补充一句,“末代皇帝。”
    溥仪,婉容,文秀……她觉得还真的挺像。
    洪凉生接着说,“再替我带一身衣服来成么?”
    “什么样的?”
    “只要是一身素黑。什么都行,唐装最好,褂袍也成。”
    淮真轻轻地嗯了一声。
    洪凉生气笑了,“嗯什么嗯?嗯什么嗯?你这嗯的意思我倒嚼出来了,总归我是见不到那老头了是不?”
    淮真没说话。
    洪凉生又问,“刚才我说那一身黑,就随口说一说,说来挤兑那老不死的老头子来着……难不成真见不着了?”
    淮真见他将脑袋垂了下去,身体发起抖来。
    她以为他会哭,于是起身离开,打主意将私人空间都留给他。
    哪知刚打开门,便听见洪凉生轻轻一声笑了出来,叫她,“小丫头,你给我站住。”
    她转过头,见他居然还真的在笑。
    洪凉生接着说,“到时候穿身旗袍来见我呗。第一回见你,你穿那身红衣服就特好看。现在长胖了,有肉,一定能穿旗袍。咱华人女孩,穿华人的衣服最好看。”
    淮真点点头,说好。
    他说,“你要不知穿什么,可以去吕宋巷找黛拉,就说是小六爷说的。她虽然是个拉丁人,二十岁就跟我爹混在一起,穿什么讨喜,穿什么好看,她比华人还懂。”
    第71章 哥伦布街4
    据说小六爷的伤势并不算重。
    “头皮扯掉了一块,能不能长起头发难说,得将他接出来以后再细看。往后要么剃光,要么留长,短发是剔不了。别的伤也没什么,就是些跌打损伤,到时候脱臼的骨头正一正就好了。美男子是再当不了,不过男子汉大丈夫,出来闯荡,谁身上没几个疤?哦,对了,还有,腰子也给踩坏一个,估计这几天小解时有血。不过尿几天,尿干净,不碍事的,出来我给他补补,再好好跟他讲讲,不能像从前那样天天下馆子夜夜振雄风了。也不是什么大事,不过他自己不知道这点。以他那性子,这几天在警局,能给他吓坏……”
    这话是惠老头说的。
    淮真也不知究竟算不算严重,但既然惠老头这么讲……那就不严重吧。
    只不过从听到“腰子”从惠老头嘴里轻飘飘地讲出来开始,洪爷脸色就越来越黑,连抽几管烟,过了好一阵才缓过来劲来,只说了两个字:“也好。”
    也好。
    这是淮真见到他的倒数第二面,也是她听见他说的最后两个字。
    最后一次见到洪爷,是在一九三一年五月底那个下午,在三爷人生中最顶顶有名那一场华人法庭辩论之后,市警察来到唐人街,亲自将洪爷从“好地方”带出唐人街。
    那天是个平静无比的黄昏,云霞乘电车回来,与淮真一起坐在萨克拉门托街边小食档剥蟹吃肉。警车一辆辆驶来,一辆辆驶走,闹了极大的阵仗。
    车在唐人街上缓行,像故意要展示战利品,游街示众似的。
    那天,所有人都看见了洪爷,从唐人街,被送往绞索场。
    法庭对于洪爷最终宣判,在未来一整月,占据所有报纸的头版。
    “自从一九零三年自治组委员会遏制了‘鬣狗帮’和‘悉尼鸭子’,以hung dun ray为首的唐人街黑帮犯罪势力开始逐步混入政治事务。受贿和勒索成就了唐人街行政管理的潜规则,而唐人街黑帮的贿赂,也成了政客收入的一部分。‘但是谁也别想逃过政治审判!’一九三一年四月,hung dun ray儿子charlie hung,为白人妓院老鸨黛拉·克拉克在中国城戏院与联邦警察理查森发生口角。两日之后,charlie hung拜访了理查森,用更恶毒的言语回敬了他们。事情渐渐恶化,最终,hung dun ray暗中派人,开枪射杀了联邦警察理查森。”
    “同月,半年前由圣玛丽救助会拯救的华人少女lilac chan对自己曾与一个十二人偷渡团伙偷渡美国,并在hung的黑帮势力强迫下,从事了近五个月的卖淫行业进行了供述。根据她的供述,联邦警察与新自治组委进入香港及中华民国南岸,一直搜查到旧金山唐人街,诸多证据都可以对lilac chan的证词进行佐证。对以上所有控诉,hung dun ray均已供认不讳。”
    比起仁和会馆会长被审判一事,造成更大轰动的,竟然是那个叫做黛拉·克拉克,声名狼藉的拉丁裔老鸨。
    报纸用了更大篇幅报道了她与洪万钧的风流韵事:
    “黛拉·克拉克花费1.5万美元,聘请了旧金山最昂贵的律师爱德华·贝尔为她的华人情人进行辩护,但是hung dun ray拒绝了。最终代替他进入法庭的,是他的第三个儿子ivans hung.”
    “审判结束后,黛拉·克拉克终于意识到,她的钱和胁迫能力都无法对抗群众的审判。但是,她最后的行为,却让组委会,与整个美利坚合众国,陷入更为持久的难堪。”
    第二天,淮真从唐人街街坊,与旧金山铺天盖地的英文与中文报纸中看到了黛拉·克拉克陪同洪万钧走上绞索场的照片。
    洪爷一身整洁唐装,灰白中长发梳理得一丝不苟,不似赴死,而像是与舞伴奔赴一场普普通通的宴会;
    而她身旁,年方三十三,身量高挑的拉丁女人,将头发梳成了一条油亮亮的麻油辫,一身黑纱唐装,一双木屐踢拖踢拖。
    淮真听说过他们的故事。
    洪爷认识她那年,他已经五十三,而她才十七岁。他气度非凡,看上去比这个年纪要年轻许多。他们相识在南中国的海岛上,那时他已丧发妻,膝下有六个儿子。
    但她不介意。她小他许多岁,她是发自心底钦慕这个男人。他将她从姑婆屋赎出来,将她带到旧金山。她做了他最小那个老婆,他给予她金钱,权利,并用自己后半生所有宽容来包容这娇蛮任性的小妻子。
    尽管他们的婚姻被白人枉顾。她时常为他的处处留情而吃醋胡闹,为了引起他的注意,四处勾搭男人,甚至将姓氏缔结在一名拉丁裔商人名下,成为有名而无分的克拉克太太,只是为了故意惹他生气。
    这个遭人遗弃在南中国,出生不明,一生骄纵任性的混血女人,这辈子从未干过什么好事,只会搅蛮任性地使性子。这一刻,也许是她最伟大的一刻。以她一己之力,成为那个男人心中永恒的南国少女。那个法场上痛骂种族法之可耻的勇敢而无畏的妇人,就在这样的一天,永远烙印在了美国历史上。
    而这个男人,前半生交付予了一个苟延残喘的国,而后半生全盘托付给了这个异乡土地新生的唐人街。
    这一场轰轰烈烈的死亡与婚姻,终于在哑然无声的白人社会激起一点浪花。终于有人发现,有一条法案是那么的不公,尤其对于这样一对可歌可泣的有情人。
    “一九三一年五月三十一日中午十一点钟,在绞索的阴影下,她嫁给了洪万钧。只有那一刻,她是他的妻子,接着,便立刻成了他的遗孀。”
    这就是他们的一生。
    第72章 赌徒巷
    淮真去大中华找了两次叶垂虹,都没有机会约到她。戏院老板出来笑,说大中华场场爆满,她哪里会有空?
    淮真说是小六爷去医院了,想请她一块儿去看看。
    戏院老板笑得更厉害,说,想约见她的多了去了,最近连在希腊拥有领土的女公都有要见她的,要不,你叫小六爷请个专门人上门来,认认真真同她商量时间?
    淮真心想,敢情还得跟经纪人约时间呢?
    转头走出戏院,看墙面上贴满花花绿绿的大画报,《二进宫》《青霜剑》上头多印着叶垂虹头像。还有广告纸写着:名扬中外!“旧金山时报”“洛杉矶时报”多次专访中国传统戏女演员……看来她是真红了。
    比起她,玛丽要好找多了。穿着银色细高跟与黑长裙,蹲在吕宋巷外和癞疥王八聊天。她跟王八打听去哪里购买私贩酒,就是市面上很少见的,无标签玻璃瓶装那一种,据说价格高达十五美金一品脱。在禁酒令时期,靠私贩私酿酒牟取暴利大发横财的人不在少数。唐人街有一些人家也会私底下偷偷制作一些家酿米酒或者杜松子酒,制作方便,但不多数。偶尔三两回卖到唐人街黑市上,次数不能多,多了,容易被堂会与警察察觉。
    淮真原本以为她是买给黛拉得,结果去医院见洪凉生那天,她手里拎着一只长宽一尺的沉甸甸纸袋,淮真一看,便知道那是什么。看到基督医院门外来往医生、病患、修女与车辆,吓得淮真慌忙将袋子塞进书包里。
    洪凉生看起来状况很好。头发剃短,穿着麻质病号,很听话地坐在床上。金发女护士站在床边给他检查刚缝起来的头皮,用英文安慰他说,其实没什么太大问题,施罗德医生技术很好的,全美国会做这个手术的只有三个人。洪凉生仰着脑袋,口无遮拦的用英文调戏女护士。病房里男声一句,女声一句地笑;病房外气氛诡异的安静。
    叶垂虹就在那时候来的。后来淮真才知道,是她四处联络熟人,从华盛顿请来缝合大夫。她气色看上去很好,笑起来仍会露出一排珍珠似的整洁牙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