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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山蝴蝶 第64节
    那头西泽说:“go ahead.”
    安德烈故意说,“我只是经过。”
    电话那头很肯定地说道:“你要是没彻底搞清楚,是绝不会打这个该死的电话。”
    安德烈笑了:“好了,接下来,是我同事本尼告诉我的,请你不要怪罪到我身上。本尼和你的女孩聊了几句有关扩张店铺的问题,那个男孩——那个男孩英文很好,对,就是租赁店铺给他们的那家商人儿子,家里很有钱。回答道为什么会轻易将储存贵重古董的店铺一层出租给旁人,那华人男孩很爽快的回答说:因为两个家庭希望他与你的女孩保持一段恋爱关系——”
    电话那头低声骂了句脏话。
    安德烈拿开听筒一些。
    西泽接着说,“你从前讲过的脏字比我他妈这辈子加起来还多。”
    安德烈笑着说,“你怨恨很大的样子——”
    西泽说,“你知道吗,我差点被骗去进去加拿大北极区的探险队,因为梅伟尔家有个女儿今年在纽约大学的论文题目是‘同人种不同肤色在极冷气温下的皮肤反应’……”
    “我猜是那个二女儿露辛德?”
    “对,是她。阿瑟提早叫我回去竟然就是为这个,他说:‘等待克博法案结果,来决定你究竟留在长岛还是去美国中部的时间,不如跟着露辛德去放松一下。你太紧绷了。’”
    “阿瑟很懂你。那女孩是经典款金发妞——你从小的最爱,恭喜你。”
    西泽沉默一阵,说,“她想去加拿大,我告诉她一旦我呆在气温低于零摄氏度的室外会立刻昏厥;她立刻说不如乘船去冰岛,那里比去欧洲快,可以在冰雪覆盖的火山岩中间的蓝湖泡温泉,我想那会治好你的晕厥症,我说欧洲又老又臭像块羊奶酪,我晕欧洲人。安德烈,我拒绝了我的一切约会……”
    安德烈接下去,“但是她竟然在短短一个月里这么快就忘记了你,并交了个新男友。”
    西泽压低声音:“so how could she?”
    安德烈不可置信地大声笑了,“why not?who are you!”
    西泽说:“she touched my body, then jumped on that fuckin sf bus running away without a goodbye!”
    (她碰了我的身体,跳上那辆该死的三番巴士逃跑了,连道别都没有!)
    安德烈更加难以置信,“oh!she touched your body!good girl!”
    安德烈好不容易捉住一点新闻,“所以你拒绝约会的日子里是怎么想念这位华人女孩的?touched yourself?”
    “what were you thinking?”
    (你他妈脑子进水了?)
    安德烈仿佛能想象到讲这话时西泽那张无比嫌恶的脸,觉得更有趣了。
    “所以需要在市政厅给她提供点便利吗?我猜我会告知你电话号码——不过我不敢确定一定是她来接,或者她会肯接听你的电话。”
    听筒那头沉默。
    “沉默那就是yes。”
    第76章 赌徒巷5
    西泽从三藩市回去以后,大部分的时间并不是在长岛,而是呆在一个离纽约不算太远的新英格兰乡间小镇上。他很清楚阿瑟的意图,因为在他跟随胡佛去内华达以前的十二岁到十三岁的这段叛逆时光,大部分都是在这一类小镇度过。
    这时候,阿瑟通常会觉得:他把心玩野了。
    这是个无意识的禁闭行为,对未成年身心没有太多损坏,但却绝对致命。
    德语有个词叫langweilig,西泽一直觉得这个词语就是发明来形容这类小镇的。它的意思对应到英文,可以是boring,也可以是peaceful;对应到中文是无聊,对应到粤语是冇瘾。但这些英文的中文的词语都不足以形容这类乡村的死寂、平静。镇上几乎只有老人,是喜欢寻欢作乐年轻人的坟墓。
    这类小镇上,一般有个古老广场,广场上有棵巨大榆树,还有个白色教堂——但就只有这些了。最常见的交通工具是自行车,中午十二点以后镇上几乎见不到人,但邻居之间彼此熟识。有时候他刚游完泳,躺在院子葡萄藤下睡觉时,一睁眼,就会有个邻居老太在围墙外面看他,面带慈祥的笑。这种笑容,在同年龄的阿瑟脸上,他从未见到过。
    其实阿瑟多虑了。因为即使把自己放在正对纽约中央公园的一所公寓内,他也几乎懒得出门,甚至听着声音都懒得从窗外看公园里嬉闹的小孩。即使他们把露辛德和他关在同一所公寓里,也不会有什么故事发生。他觉得,甚至能比现在好一点,因为他察觉到这个金发姑娘已经快被这乡间小镇逼疯了——如果在纽约,她起码能撇下自己出去玩玩。
    他仍还记得,住进乡间第一天,这女孩所有行李都是书。她信誓旦旦对他说:我一直很喜欢呆在乡下,因为我看书时不喜欢有人打扰。
    他说,no probelm.
    他再没有跟她讲过除no problem以外的任何一个单词,两周后,每天在院子秋千架上安静念书的金发女孩,终于露出了不学无术的yankee富家千金的秉性。有时候他觉得自己与露辛德其实是同类,对自己有超乎寻常的自信,同样自大而惹人讨厌。自大之人的自省往往并不是开始于犯错,而是看见更让人讨厌的同类。
    他们每天只在院子里的早餐桌上打个照面,之后他会骑车去镇上的健身俱乐部,然后在那里的小餐馆吃午餐。镇子旁边有条河,可能是流经纽约的德拉瓦河的某条支流,河水很清澈,每个有太阳的下午镇上都有很多人在河边游泳。游累了,他就躺在河堤上晒着太阳打盹。
    一静下来,就会很多时间胡思乱想。胡思乱想并非全部无用。就是在这里,他想懂为什么阿瑟会在这个时候叫他回来。
    克博法案还没有宣告成功或者失败,但无论输赢,他都已经对结果不感兴趣。这偏偏才是他最反常的地方。他刚刚二十一岁,他曾经对政斗有用不完的热情。当他开始冷静下来,思考自己这种政治是否正确的时候——这对一个因胡佛在任而如日中天的拥护共和党的家庭来说意味着什么?何况不论对于穆伦伯格,还是对于教父而言,他都被委以厚望。现在他开始觉得,他曾经为之骄傲自满的厚望,如今对他而言太过沉重。
    阿瑟也许知道那个女孩,但她并不是阿瑟会为之责难自己的原因。因为阿瑟坚信:“再隆重的感情,至多一个季节都会淡去。”从前他是这样告诫自己父亲的,而今天,他并没有说过这一类的话,但他明白,眼前有一个季节界限——从现在开始,到秋末为止,他最好都得乖乖呆在这里,不要做任何尝试去激怒阿瑟。
    每当这时候,他躺在河堤上晒太阳,水浪在河堤下两尺,在人们追逐嬉闹时水花飞溅,有恋人在岸边弹吉他的时候,他总忍不住想起他的女孩。
    东岸的的夏天远比三藩市炎热得多。他在午睡的梦里,看见自己从金融区走进唐人街,走进都板街小巷镂花门板背后黑沉沉的店里。店内空旷而冷,和外面熙熙攘攘的唐人街有一道分明的界限。她坐在店里用一把花纹浓墨重彩的折扇扇风,垂着头仔细辨认英文课本上的复杂句,一阵一阵扇子的风将她额前碎发吹开,露出那张拧紧眉毛的小小的脸。有人进店来了,她说了句什么,似乎带着笑。那张眉目疏淡的脸,有一半都吞噬在浓稠的影子里,笑容也宁静而庄重。她是好看的,大部分时候也是静止的。她就是这样,神情也都是淡淡的,带着点宠辱不惊。白人的女人都是天生表演家,心直通到脸上,动辄大浪滔天,什么都一览无余。她是一池沉静的水,除非清风吹动,甚至不等你仔细窥见几丝涟漪,又都什么都不见了。
    有时她跟他从那个黑暗的世界走了出来,带着他走进杂乱嘈杂肮脏沉闷的唐人街石板路。小小的身子,步伐优雅,脚步很快,穿行过黑砖的怪异雕花的古老房屋,走到高楼林立的金融街。然后告诉他,就是这里了,立刻又快步转身跑到街那头,消失在现代城市构筑的东方天井里……
    他觉得自己快要被淹没了。
    淮真在这个古老的东方天井里,活得越来越自在。
    原来那天对梁家凯不满意的不止淮真,还有阿福。
    梁家凯与他的母亲在餐桌上将这种情绪表现得很明显,季家人仍礼貌得体的将局面维持了下去。
    除开梁家凯和好莱坞三流女性的花边新闻外,梁家的举止也是阿福对这桩情缘不满的原因之一。梁老板对自己妻子的不得体行为也感到十分愧疚。既然梁家凯无疑,所以淮真提议离席以后,两家长辈也不会再继续谈论这件事,而是有效利用后半段时间,在申请电话这件事上各取所需而已。
    哪知梁家凯回家后却变了口风,不止不跟同学去波士顿了,还时不时找借口上阿福洗衣去,只为站在店门口和淮真说说话。
    阿福就同淮真说:“梁家小子不好,咱直接将他拒绝了就是,不必担心得罪人。”
    淮真也照实对梁家凯说:“你该回去的,这样耗在唐人街,太耽误事。”
    梁家凯说,“长久呆在唐人街确实容易变得见识短浅,我希望你能跟我一起去外面玩玩。”
    淮真说,“我们全家,都是最传统的唐人街住户。”
    梁家凯很笃定的说,“你和我见过的唐人街女孩不太一样。”
    自从婉言拒绝梁家凯那天起,他来都板街来得更勤了,有时带盒朱古力,有时是从联合街买的玩具熊,变着法子,花样层出不穷。
    淮真有些无奈。
    不过人就是这样,即使从前不大看好的东西,如果有天它变得求而不得,反而会令人对其倍加珍视。
    人们常说人无完人。可有人一旦缺席,会使他在你心里逐渐变得完美无缺,无可比拟。
    淮真现在也明白这种感觉了。
    去中西日报面试以前的两个礼拜,她闲在家里,白天等顾客上门的时间里就伏在案上写惠大夫的旧金山行医录,晚上也在店里写。因为从前的积攒,这部分内容,不到一个礼拜就写好了。剩下一个礼拜,她每天闲在家中,心里猫挠死的痒。
    尤其是时不时上门扰攘的梁家凯,在她坐在桌边发呆时,就会在她对面喋喋不休的讲一些非常无聊的废话。如果说第一次听他讲这些,是她的礼貌;往后无数次,于她而言真的是骚扰。她从没想过有人讲话不止不好笑,甚至一点内容都没有,喋喋不休一个小时,你甚至听不进去一个词。
    最让她感到不舒服的,是市政厅政务官员上门来询问电话申请那天。她甚至还没有斟酌好应对市政厅官员的回答,梁家凯竟然自作主张对外人说:“家长鼓励我们交往。”
    市政厅官员走后,她沉着脸检查行医录语法错误,一句话也没有跟他讲。
    梁家凯说,“这些官员很难应付的,我这样的说辞虽然歪魔邪道一点,但是很有用。你看,他们立刻不再多问了。”
    梁家凯有钱又有闲,每一次上门都恨不得敲锣打鼓,闹得四邻皆知。
    淮真难做就难在,大家都是街坊,她总不能恶语相向。她没辙,季家人也没辙。
    邻居当然更没辙,每次梁家凯以来,左邻右舍都走出门来打招呼看热闹,搞不好还有人以为她乐在其中呢。
    而来得更不凑巧的事情是,七月初的一个大清早,淮真刚起床拉开门板,一个小伙就找上门来。
    淮真认出他是黄记典当的堂倌。
    他拉着淮真,有些急地说:“昨晚有个很面生的旅客模样的男人,一进店里来,就问我,你押在那儿那只玉镯子从哪里来。”
    淮真心立刻沉了大半,“你怎么回答的?”
    小伙说,“他问哪里来,还问是谁当的,却不问价钱。明显是冲着人来,不是冲着东西来。所以我哪敢回答他?我就说,我来不久,来时镯子就在这了,也不知道究竟是谁。他说想找我们掌柜的,我说掌柜的明天才来。我琢磨着,怎么也得先问问你,究竟应该怎么回答他?”
    第77章 赌徒巷6
    梦卿是离开旧金山了,还是不在人世了?
    不过她很快就明白了,一定得是后者。宁愿得知消息是她死了,也好开始新生活。否则,一辈子牵肠挂肚,无时无刻都在找寻,无时无刻都挂念:梦卿现在在哪里,挨饿受冻了吗?有没有吃饱饭?受人欺负了没有?睹物思人,一辈子无法痊愈。
    淮真问他:来人有说他叫什么名字吗?
    小伙想了会儿才说:给掌柜的留了个电话,像是说过姓孟。
    所以也许不是本人,也许是他是隐瞒身份前来的,也许是不想闹出太大阵仗,也许是因为怀疑洪家的说辞。
    于是淮真问他:能否托掌柜转告他,镯子是一名太平洋邮轮的船员送来的?如果他在再细问,就说有多嘴问过几句,是个在船上染疾去世的华人女孩,到埠无人认领,就近安葬在圣何塞华人墓,没有立碑。至于船员,是个白人……
    小伙说,知道知道。白人嘛,都长一个样,谁知道是谁?
    淮真问他:你们掌柜会愿意按我说的告诉他吗?
    小伙说:她就是贪财些。
    淮真点点头。
    小伙说:你是现在跟我去见见她?
    淮真说,我手头暂时还没钱,得去取。
    小伙说:没事,你慢慢来,我去同掌柜对一对说辞,免得他来早了。等他走了,我再来找你,告知你他都说了些什么。
    淮真点头,说你顺便问问掌柜,连带赎回镯子,我该给她多少钱。
    小伙有些抱歉,说,按说这事不将掌柜掺和进去,你拿三百美金就能将它要回去。他来得急,我答得急,就没多想。
    淮真说,我本该更早一点将镯子赎回来。
    小伙说那我不耽误功夫了,这就快去快回。
    等到过了晌午,小伙才又气喘吁吁跑来。
    淮真请他坐,他不肯,说得赶着回去,立在洗衣铺门墙边低声说:“无论如何,明早以前你一定得去一趟当铺。早晨我去晚了,那人大早就来等在门口了。他问我掌柜呢?我说还没来,请他等一等。等到后院和掌柜对好说辞,掌柜将你那番话都讲给他听了。他想了一阵,便问镯子多少钱能卖给她。因我讲过镯子是留给你的,又因您还没给她钱,掌柜便同他说这镯子她自己也喜欢,不卖。哪知这人一路往上抬价,讲到六千美金时,面红耳赤的同掌柜说,‘这镯子对他而言很重要。他是个商人,不到穷途末路,绝不会说什么东西对他而言很重要。’又请掌柜再三考量,想好给他打电话。”
    有一瞬淮真觉得,黄掌柜要当即就将镯子卖给了他,倒也算物归原主。但仔细想想,又觉得自己这么做实在不太仁道。
    淮真便问他:我该带多少钱去赎回镯子?
    小伙说:我跟掌柜说按理应当照三百美金原价退给你,但掌柜一直气不过,说早知他一开价一千美金就卖给他了,我同她讲了好久,才同意五百美金,由您赎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