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分卷(10)
    他浑身上下没有一块赘肉,整个人似乎都是薄薄的,薄到不该承受也承受不住这些留在他身体上的伤痛。
    这么多的伤疤,是从哪里来的?
    窦学医面色不自觉严肃下来,手上的动作都顿了顿。
    不远处的寇翊眼角余光投掷过来,他不知窦学医在犹豫些什么,只管自顾自地将嘴唇抿成了一条直线。
    半晌,窦学医才抬手去触碰。
    嘶裴郁离倒抽了一口凉气,咬得竹筷都在吱嘎作响。
    他被椅子正正砸中的地方青紫了大片,淤血呈点状泛在皮肤上,密密麻麻地十分乍眼。
    窦学医生出了些怜香惜玉的心,柔声道:你这后背全是淤血,我必须施针化淤,你坐得起来吗?
    裴郁离脑袋里不知被哪根线拉着,至此还未失去神志,甚至动了动胳膊企图将自己支起来。
    哎!窦学医连忙搀了一下他那颤抖的胳膊,问道,能行吗?
    ......裴郁离喘了好几口气,冷汗早已流到下巴上,只得无奈地摇了摇头。
    他一用力气,便是背后的伤扯着内脏一齐疼,好像整个身体从里到外都要裂了一般。
    寇爷,你
    窦学医刚准备叫寇翊帮忙,就见他已经默不作声走了过来。
    倒是裴郁离见他过来,身体猛地一颤。
    甚至叫人觉得他当场就想把衣服全穿上去。
    这是完全的本能反应,他似乎...有些抗拒赤身裸体与寇翊接触。
    窦学医注意到了这点,寇翊自然也能注意到,神情一滞,而后才皱着眉头坐上床,却在目光触及到裴郁离后背之时,又是一愣。
    他紧皱的眉头当即化开,带上了另一层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
    好了好了,窦学医实在看不下去了,吩咐道,你就给他借个力,叫他能坐得住就行,一盏茶的功夫足以。
    寇翊没再言语,垂着眼坐到裴郁离的正前方,轻手轻脚把人捞起来。
    视线甚至都没再往他赤/裸的上半身放,直接扯过了身边的棉被,把人从脖子到腿全罩住了。
    你还是挺体贴的嘛。窦学医一边打开药箱,一边忍不住插了一句。
    寇翊理都不理,左右觉得姿势不舒服,便往前靠了靠。先是扶住裴郁离的头,又将他口中的筷子取出,将他的下巴慢慢放在了自己的肩膀上。
    裴郁离的心头咯哒一声。
    他们明明靠得这样近,可他不自觉歪了歪头去看寇翊,只能看到一个似乎通红着的耳垂。
    银针没入后背皮肤完全没有任何痛感,因为他身体上的痛觉足以淹没一切。
    疼痛本该使人意识清醒,可他的防线却在这样极端的疼痛下近乎崩塌。
    寇爷,裴郁离喃喃道,你...究竟是怎样的人?
    嗯?寇翊没有听清。
    究竟...是不是你?
    寇翊和窦学医同时抬头,对视了一眼,都露出疑惑的神色。
    话语滚烫,烫得裴郁离嗓子好像都要被烧干,他埋在寇翊的脖颈间,肆无忌惮地流着泪。
    两人之间隔着棉被,可温度却又像是交融在一起。
    不知是不是这道温度冲得裴郁离溃不成军,思绪被各种乱七八糟的东西撕来扯去,巨大的情感起伏摧毁了理智。
    呜咽中,他问:几日前天鲲前往东南打货,你去了吗?
    这问句贴着耳朵,寇翊一人听得分明,却又不知何意,便答道:去了。耳边的呼吸在那一刹那停住了。
    裴郁离的唇边勾起了一抹自嘲,混着泪水,一同在看不见的地方涌现。
    他在期待什么?
    他那日落水,撞见的便是打货回帮的天鲲船只,捞他上船的便是寇翊。
    寇翊当然去了。
    你...是不是痛糊涂了?寇翊侧目问了一句。
    嗯...裴郁离又往他的颈窝里蹭了蹭,低声道,是我糊涂了。
    好了。窦学医拍了拍手,将落到腰间的衣物给他披到肩上,说,我去熬一副止痛药,服下后便能睡去。接下来再顺顺气,养几天应该就没什么问题了。
    裴郁离动不了,背对着窦学医道了声多谢。
    不谢,窦学医整理着药箱,继续道,你疼成这样是因为顷刻间的冲击力冲到了内脏,好在力度并不算致命,五脏六腑都还是好的。刚施完针,疼痛感应当也会减轻些。
    那熊瑞想必是忌惮着寇爷,好歹没下死手。他想了想,又补充道。
    寇翊冷笑一声,没答这话。
    窦学医这才打量他一眼,道:人心浮动之际,老范不好厚此薄彼,你可别...
    我心中有数。寇翊接道。
    第14章 星离雨散
    窦学医年龄小,可学医天赋极佳,早能独当一面。
    这整个帮派里,能指使得动他去亲自熬药的人,除了范老大,也就寇翊一个。
    他是为了寇翊的面子,连白纸黑字的药方都没留,自觉自愿地就跑去抓药去了。
    走之前还在门前探了探头,语重心长道:寇爷,我知你身体好抗冻,可这冬日寒风猎猎的,火盆该烧也还是得烧。船上湿气本就重,我在你这里待上一时片刻,冻得脚都要麻,更别提小裴这样消瘦的,他可受不住。
    这话他几乎每年冬天都要同寇翊说上一次,可总会被后者一句我不冷给拒回去。
    今日不一样,寇翊闻言先是低眸看了看怀里的人,而后竟点了点头,说:你回来时,给我捎一副。
    窦学医颇有些想法的挑挑眉,欢天喜地的应下便走了。
    房门嘭地关上,舱内的一丝冷风还真循着缝隙滑了进来。船上的确湿气重,风里都带着潮意,晃晃悠悠地在屋内兜了一圈,又无声无息地消散了。
    两人都保持着原本的姿势未动。
    寇翊先稍微挪动了一下,给人把挂在肩头的衣物拉上去。即使无心去看,他也觉得对方身体上那些伤痕像是印在他脑子里似的,不受控地就往他眼前钻。
    全天鲲就没有一个人没挂过几次彩的,受伤乃是常事。就连肩不能提的窦学医,身上都难免有几道口子。
    这本没什么大不了,可那些伤痕在裴郁离的身上,却总让人觉得不止是伤痕而已,还代表着这个人最内心深处的秘密,最不愿提及的过去。
    寇翊不得不承认他起了好奇心,他想窥探。
    自小到大,这是他第一次对旁人起了窥探的心思。
    这种感觉很可怕,但也很新奇。
    寇翊眼见着裴郁离的身体似乎还有些抖,于是又将棉被从中间拉出,轻轻披到裴郁离的背上,将他裹了个严严实实。
    对坐无话的间隙,寇翊又想到了一些事,原本柔和的神情收了收。
    你能躲开那椅子,他在质问,可语气并不冷硬,对不对?
    裴郁离静默了片刻,窝在他的肩头闷闷地嗯了一声。
    为何不躲?
    我惹了他们,裴郁离喘了口气,缓慢地吐出字来,若不让他们当场报复回来,只怕日后徒生麻烦。
    怕生麻烦,惹他们做什么?
    ......裴郁离轻声呼吸了好几个来回,慢得寇翊都能数清他究竟是吸了几口气,又呼了几口气。半晌,他才低声道,不是我主动招惹的,是他们...
    好了,寇翊听出了一丝委屈,竟有些愧疚,接过话道,我知道了。
    裴郁离恹恹地移了移下巴,换成了将额头搭在寇翊肩头的姿势,用近乎耳语的声音又道:我一人冲动便罢了,总不好连累你被人非议。
    他们早与我有嫌隙,寇翊鼻息微乱,手不自觉地隔着被子轻抚了下裴郁离的背,低声道,今日原是你受了我的...
    唔,裴郁离突然紧皱着眉头动了动,呜咽道,疼。
    寇翊的话被截断也顾不得管,一侧头便见到他鬓边发全是湿的。
    窦学医方才说施针化瘀后疼痛感会减轻一些,可瞧这模样分明丝毫未减。寇翊抬头摸摸他的侧脸,他的脸真的小到极致,捧在掌心便是个纯白的玉珠,又玲珑又易碎。
    哪儿疼?
    裴郁离又躬身下去,手掌探进被子里,像是死死摁着什么地方。
    胃。他咬着牙答道。
    寇翊的脑子里突然闪过食舱里那打碎在地的瓷碗,当时他并未注意看,如今想来,裴郁离是早饭未吃完就被人找了茬。
    寒冬腊月,一夜未眠,又站在海岸边生生冻了半宿。
    他这瘦弱身子,饥一顿饱一顿,冷一晌热一晌,迟早得出毛病。
    这突如其来的疼痛,想是胃痉挛。
    寇翊想到这里又有些来气,心里那一簇小火苗滋滋啦啦,窜出些悔意来。
    他不该让裴郁离在寒风里等待,明知这人体寒,干什么同他较那一两句话的劲?
    现下还不是他寇翊自己跟着遭罪!
    他来不及思考人家胃痛到底与他有什么必然关系,他跟着遭的哪门子罪。
    总之是满心的乱七八糟,思索间只能放裴郁离侧躺好,自己下了床,从衣柜最上的夹层里取出个汤婆子来。
    这汤婆子虽许久未用,可装在布袋子里包得好好的,一点尘都没落着。
    他脚步未停,转身出门,刚打开门又顿了一下,交代道:我去灌些热水,很快回来。
    寇翊消失在门边之时,裴郁离的状况其实已经缓和了不少。
    他是胃部抽搐着疼,疼起来的时候觉得要命,那一阵子过去了,就觉得好了许多。
    甚至因为方才胃部那阵抽搐太过剧烈,连带着被砸伤的痛都麻木了下来。
    他半边脸扎在枕头里,眼中流出极其复杂的情绪。
    寇翊与熊家兄弟有过节,可熊家兄弟不敢当面招惹他,只能从裴郁离身上找痛快。
    今日是寇翊心里软,差点将这事说与他听,但他却断不能真从寇翊嘴里打听这事的本末。
    苦肉计用了,便是为了获取信任。
    目的达到了,便不能冒险再让寇翊起任何疑心。
    熊家兄弟与寇翊的过节到底有多大?或者说,熊家兄弟有几分可利用的价值?
    这些都可以等他们自己送上门来交代。
    裴郁离神思勉强清醒,可向着复仇目标去的路却被什么东西无形地阻了一下。
    寇翊非正人君子,可为何能如此待他?
    朝夕相处四日并未有任何逾矩,心甘情愿被他做保护/伞用,甚至面对今天这样赤身裸体的他,还能做柳下惠目不斜视。
    要说什么只好女色不好男色,裴郁离不信。
    一个对男色毫无兴趣的人,不会无缘无故袒护一个男人。
    寇翊对他不会有感情,但一定有肉/欲。
    又想到方才明明是个引诱的好机会,他却因为身体本能自己先退缩了。
    真是没用极了!
    若是能勾人直接上了床,便叫对方痛快死在床上,又何必再多费旁的心思?
    这些思路不是直通着一处去的,绕来绕去又回到了方才的问题:寇翊这样的人,为何如此沉得住气?
    这分明很矛盾。
    裴郁离的脑子里不受控地浮现出四日前的场景。
    波涛惊岸,黑云罩日。
    明明出行时还是个艳阳天,只是片刻分开的功夫,他只是...他只是回去取了个祈福帖...
    那帖子在香火上转了三圈,拿到手中的时候还染着独特的香气。
    他拿着那祈福帖下山,不停地往海岸边跑,不停地跑、不停地跑
    这奔跑的动态在裴郁离的眼前无限拉长,他似乎被拉回了那天。
    猛烈的风打在他的手上,那祈福帖不知怎得脱手而出,摇摇晃晃地卷进了浪里。
    不要!
    裴郁离大叫着狂奔追去,他害怕极了,那帖子仿佛承着他的一切,他不能失去!
    他一脚踏进水里,激荡的浪花嘭地撞到他的腿上,可那浪花竟携着滚烫的温度!
    他猛地栽倒,再抬起头,面前遽然蔓延出一片火海。
    黑云消散,烈日夺命而出,橙红的热席卷了他整个身体。
    他手脚并用地拼命后退,恍惚间见那火海中现出一道清瘦的身影。
    小...小姐...他喃喃自语。
    郁离,一个少女趟过那片炙热,灰白的脸越来越近,瞳孔没有焦距,却定定地打在裴郁离的身上,是你放的火。
    烈火烧焦了皮肉,刺啦的声音就在裴郁离的耳旁。
    不是,他在那一瞬间痛到极致,摇着头扑倒在地,不是我!不是我!
    你骗人。李小姐还是盯着他,重复了一句,你骗人。
    这句话轻飘飘的,却像巨石一样,砸在了裴郁离的心上。
    他捂住胸口,火光之中呛咳了半天,耳边突然风平浪静,眼前又是灰败的一片。
    乌云仍旧笼着日,方才的火海消失了。
    祈福帖红色的一角在海浪中冒头,只冒了一下就不见了。
    不、不...裴郁离一口气堵在了嗓子眼,磕绊着往后一退,又碰到了什么东西。
    他大惊失色,猛地回头,就见李小姐一丝/不挂地被扔在沙上。
    郁离,你为什么扔下我?
    李清未双眼紧闭,没有张口,可裴郁离分明听到了她的质问。
    我...我没有!
    我的玉呢?
    她又问道。
    我...我拿回来了...裴郁离抖得上下齿都在打颤,几乎说不出话来。
    可玉碎了,那声音停顿了片刻,你是从哪里拿回来的?
    从...从...
    从寇翊的身上!
    啊裴郁离猛地抽搐一下,闷哼出声。
    火光、烈日、乌云、海浪一齐拉着线打着旋地从他脑袋里抽离,啪嗒一声,他听见自己额头上冷汗落下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