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分卷(134)
    但有一点,老皇帝却的确没猜错。
    孟氏于裴昭元而言,的确与旁的女子,并不相同。
    孟文茵虽不是豪门之女,却生在孟家这样一个累世清流的腐书网,当初嫁入东宫时,裴昭元还在为了博君父欢心扮做仁德贤厚的储君模样,自请除了礼部的大人们共议后、觉得绝不能免的,其他所有婚仪,都能省则省,一应开支,也都能削则削。
    太子有这份节俭体恤的心意,虽然没有这样的旧例,但众臣工们听闻后,自然皆是交口称赞夸东宫有德,于是皇帝便也不好再回绝,是以孟氏嫁入东宫,虽然身份贵重,该有的婚仪也没少,却也实在是国朝自开国以来,嫁的最不风光的太子妃了。
    可尽管如此,这么多年以来,孟氏却也从来不曾和裴昭元吐过一个字的苦水、更不曾抱怨。
    皇帝看得没错,太子妃孟氏,的确是个真正柔顺又温善的女子,待旁人如此,待裴昭元则更甚,而她的祖父孟博远孟老太傅也是如此,一腔真心的盼着国朝的太子越来越好,这些年来虽然不曾帮过裴昭元什么大忙,然而在文臣一脉之中,裴昭元之所以能够博得今日这样的好声望,除了显贵的外祖陈家,也很有清贵的孟家相助的原因。
    而孟文茵这样的妻子,也的确很难让人讨厌的起来。
    是以当初裴昭元娶她时,虽还心中多少有些不快,可后来天长日久,却也不免渐渐对她改了态度,不自觉的一点点对她怜惜爱重起来。
    他生在天家,又年少丧母,在这世上,莫说兄弟血亲,便是连亲生父亲,待他也非真心,时至今日,真正不因着他这太子身份,全心全意盼着他好的,仔细一想,竟也只剩下了这一个妻子。
    所以即使这么多年来,孟氏始终无所出,裴昭元也不曾怪过她分毫。
    所以即使他豁出命来要和皇父赌这最后一局,却也不敢把孟氏留在身边,事前便叫人偷偷把她送出了京城。
    裴昭元太懂得
    不管是他已然置身的这个位置,还是他觊觎的那些东西,都决定了无论自己喜爱什么东西、什么人,都不能写在脸上叫人知晓,否则日后一旦被人拿住,便是他的命门。
    就好像姨母之于父皇。
    所以这么多年来,孟氏在他心中虽然地位非凡,可在君父面前,他也从未多提过只言片语,表现出过一分一毫。
    可是此刻,身陷囫囵,裴昭元却才猛然惊觉,原来,他竟从未骗过皇父的眼睛。
    皇父说的没错再珍视的东西,一旦上了这张赌桌,便再也由不得自己了。
    裴昭元的腮帮子颤了颤,半晌才强逼着自己挤出了一个略带几分讽刺的讥笑,道:赌?父皇以为,儿臣今日既敢做这些事,难不成还怕和父皇赌一个女人吗?
    一个女人罢了,便是她肚子里真有了孩子,难不成儿臣还缺这一个孩子了吗?
    她不过可有可无,父皇拿她和姨母、三弟比,儿臣究竟该说父皇老了?还是该说父皇糊涂了?
    父皇凭她便想胁制儿臣,不觉得太可笑了吗?
    皇帝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只是躺在御榻上,仍旧费力的喘着气,缓缓道:该说的咳咳朕都说完了至于怎么做元儿自己拿主意吧
    裴昭元的脸色很难看,只不过是短短几息功夫,便已是青红交错,他嘴里无声的低低咒骂了一句不知什么,站起身来转头便出了揽政殿内殿的殿门,皇帝躺在御榻上,只远远听见一声尽管隔了老远、却也能听出摔门之人力道有多大的巨响。
    然后殿外便传来了几声太子的怒骂和申斥。
    皇帝恍惚了一会,心知外头太子这是在盘问孟氏的下落,这才暗自稍稍松了口气。
    可心底却是越来越焦灼了。
    已经整整第八日了。
    千算万算,这场赌局里,他本该每一处都胜劵在握,可天下毕竟无尽算之事,七分谋事、三分谋人,若说唯一有一点不确定的
    便是贺家那孩子他究竟可堪此重托吗
    殿门吱呀一声响,太子的脚步声与以往不同,急促之中还隐隐带着一丝怒意。
    皇帝的思绪,便这样忽然被打断了。
    太子三步并作两步,行到内殿御榻前,低头看着皇父,他面无表情,肩头却在微微颤抖。
    皇帝缓缓睁了眼看着他,嗓子眼里顿了顿才低声道:只要皇后平安,孟氏和她的孩子便也会平安。
    裴昭元道:若是儿臣不答应呢?
    皇帝的喉结在细纹横生的脖颈皮肤下滚了滚,没有回答。
    裴昭元冷笑一声,忽然朝身后道:来人!带上来!
    孤最迟不会等过今日日落,父皇可要想清楚了,究竟是孟氏的命金贵,还是姨母和三弟的命金贵?
    也不知真是被这大逆不道的话惊着了,还是这几日的病情并未停止恶化,御榻上的老皇帝忽然剧烈的咳嗽了起来,那动静仿佛肺都要被咳出来,太子却冷眼旁观着无动于衷,只道:今日日落,若孤见不到传位诏书,孤可不会只是让姨母干干净净、舒舒服服的死了,到那时候,父皇可不要怪孤心狠。
    皇帝的瞳孔缩了缩,正要开口,外头却忽然传进来一阵嘈杂的人声,殿门被人砰的一声撞开了,再然后,便是一连串慌乱的脚步声朝着内殿靠近。
    裴昭元勃然大怒,转头斥道:谁让你们进来的!
    传话的小内官这次却没被吓到。
    或许说他没被吓到,也不很贴切,而是应该说他没被太子吓到。
    他双目惶然失神,扑通一声朝着太子跪下,哭丧着脸道:太子殿下,外头外头有人杀进宫来了有人杀进宫来了啊!奴婢们方才开门望了一眼,外头好多的死人好多的死人啊老天爷这是怎么了这可是皇宫啊
    裴昭元的眼皮剧烈的一跳,心中咯噔一声,迅速两步行到那内管面前,一把拽住他的前襟将他狠狠拎了起来。
    你说什么你再说一遍?
    第108章
    北风呼啸,漫天雪舞。
    此时此刻,无论是后头赶来的周羽飞、燕迟二人,还是前面就跟着贺顾的两千多余兵士、府卫,人人都知道前头等着的将是一场苦战,汴京城毕竟是整个大越朝的帝京,而京畿五司禁军,则更是人人都知晓的军纪严明、令行禁止、能够以一当百的精锐之师,他们对城内此刻的布防情况,几乎一无所知,而那位刚刚才新得提拔、年纪轻轻的游骑将军贺顾,究竟能否当此重任,也没有一个人心里有底。
    万余五司禁军,若是平衡布防,则外城七道城门,每一道都少说有千余禁军把守,北二门又尤为毗邻,两道城门加在一起,则在城北布守的禁军,便怎么也有三千余人,用脚想也知晓铁定是多过他们的。
    城门禁闭,京畿戒严,便是个没读过兵书的,只要有些脑子也知道肯定是守城易、攻城难,更何况里头的禁军人数必然多于他们,且五司禁军的悍勇程度,也绝非贺将军这掺了一千多阳溪府兵的杂牌军能够轻易匹敌得了的。
    这样的情况下,那位少年主将,只是派了几个手下的斥候探了几回,可城门紧闭,都不知道他们到底探出了个什么玩意,贺将军便下令要攻城门了
    军令难违。
    严冬的清晨寒冷彻骨,兵士们的心窝也和周遭的温度一样一片寒凉,带着几丝绝望的抱了死志。
    征野虽不知道侯爷是怎么想的,但揣测着多半是爷的心里挂念着三殿下,才会如此急躁冒进,有心劝他,便在人马整装时一边栓马缰,一边低声苦口婆心的在贺顾边上劝道:既然燕侍卫都到了这里,陛下的旨意您也得了,只要咱们再等一会,后头承河二营来了,再攻城门,胜算不是大的多么?我知道爷担心王爷但小不忍则乱大谋,若为了一时急躁,断送了咱们这些人的性命事小,可若是救驾不成,便耽搁了陛下、娘娘、王爷的性命,这又怎么划得来?
    贺顾闻言,动作稍稍顿了顿,不知是不是征野的错觉,总觉得自从听了京城出事的消息后,侯爷便变得与往日仿佛有些不大相同,旁人自然是毫无觉察的,可征野毕竟自小和贺顾一道长大,便是贺顾行止与往日只有些微小的差异,他也能嗅出些蛛丝马迹和不对之处来。
    贺顾垂着眼睑,背对着征野站在云追面前,听到这话时正在顺着云追嘴侧的套具抚摸着马儿的脸,闻言动作顿了顿,稍稍侧过了头,勾了勾唇角。
    征野见状一愣。
    他家小侯爷怎么看着,像是在笑?
    不过他也着实没想到,都这时候了,侯爷竟然还能笑得出来
    贺顾干净利落的翻身上马,拽过马缰低头看着征野,他脸上笑意淡了三分,口吻听着竟有些陌生
    不对,应该说是很陌生。
    眼下该忧虑的不是咱们,上马吧。
    贺顾如是说。
    征野从没听过他用这样的语气说话。
    似笑非笑,却又似乎带着点不易察觉的、隐晦的杀意,分明是要把脑袋别在裤腰带上,生死不知的拿命去博,却仿佛一点不担心自己的安危。
    征野看着他,脑海里一时有些恍惚,几乎便要以为这即将到来的一场苦战,侯爷已经胸有成竹,十拿九稳必将得胜而归了一样。
    贺顾这样,征野心中倒莫名的跟着安定了几分。
    贺顾却没再看他了。
    此处距离京城几十里路,几乎已然是近在咫尺,方才贺将军的话和那位侍卫带来的圣旨,兵士们倒也听了个大概,心知即便凶险,可这一仗却也是不得不打了,左右眼下他们也只有跟着贺将军一条路,想要退缩都没有退路可行,既然如此,倒不如博他一次,若成了以后飞黄腾达,若不成便埋骨于此罢了,不少人倒都隐隐揣了死志。
    于是这一支本来并不如何整肃的杂兵,倒是自昨日从阳溪发兵以来,第一次显现出近乎于反常的沉寂和效率,全速行军之下,竟然在天光大破前,便赶到了城北二门。
    只是谁也没有想到,原以为等着他们的一场攻城苦战,似乎并不像预想中那样难以取胜,且伤亡惨重而整件事情的走向,也并不似他们原本想象的那样。
    天光已明,守城的将领在城门上,显然是早发现了有兵马接近。
    来者何人!
    京畿戒严!外城七门一干人等不得进出,你是哪处主将营下的?竟敢私动兵马,围犯京城,好大的胆子,是不是脑袋在脖子上待得痒痒、活腻歪了?
    征野跟在贺顾身后,听了城门上那守将的话,心中咯噔一声,他虽也十八九岁了,但这年纪说到底毕竟不过只是个半大的少年郎,虽然以前和贺顾一起跟着贺老侯爷在承河也搏杀过,但那时杀的都是些散兵游勇,又如何能与此刻这样对上京畿五司禁军,被城墙上的箭兵瞄准指着脑袋的滋味相提并论?
    好在想及方才贺顾的再三叮嘱,他还是逼着自己强自定下了心神。
    贺顾举了举手,示意后头兵士停了脚步,抬头望着城门上的守将,却不开口,征野喉结滚了滚,沉声喊道:我们是承河杨将军麾下的,将军命我等火速上京,协太子殿下清君侧、捉拿反王忠、恪二王,此处有杨将军亲笔所书、加盖印信的密函为证。
    城门上的守将闻言,一声冷笑,远远道:凭你什么来头,太子殿下既从未和咱提起过,便是天王老子来了也不管用,更不必说杨将军眼下还在草原上,哪里来的功夫给你们写密函、调兵马?想糊弄人好歹也编个像样的由头,千八百年前老掉牙的伎俩,也敢拿到爷爷面前卖弄,莫不是以为老子脑袋里全装的是猪下水不成?
    征野道:这位大哥,我等一夜行军,片刻未歇,便是知道军情如火,这才不敢耽搁,你若不信,自取了信看去便是,咱们既然都是替太子殿下卖命,又何必阴阳怪气、冷嘲热讽的伤了和气?
    你取笑我们不要紧,若是耽误了殿下和杨将军的大事,到时候贵人们追究下来,谁来担待?
    那守城的主将答道:少和老子来这套,今日你便是说出花来,没有殿下的命令,谁若是胆敢踏入城门一步,便是谋逆大罪,可别怪爷爷的刀枪不长眼睛!
    贺顾只教了他这两句话,是以征野把先头两句说完,听见那守城的这样回答,自然不知道该怎么回应,他牙关颤了颤,脑门上沁出一层薄薄的冷汗,侧目便去看旁边的贺顾。
    贺顾倒没看他,只面色淡淡的从怀里摸出一封上了火漆的书信,仰头看着城门上的守将,提了声调道:阁下若是担心有诈,其实倒大可不必,要看书信,法子多得是,并非一定需得将军开了城门。
    那守将微微一怔,还未回话,便见贺顾摸了马背上的长弓,抬手搭剑拉弓,瞄准的方向正是城门上的自己
    守将心中顿时大骇,然而这位领头的看不清面貌的将领,开弓瞄准放箭的动作,却几乎快若闪电,简直一气呵成、他虽也在京畿禁军多年,见惯了弓马本事了得的,却也是第一次遇上开弓出箭速度这样快的,等他回过神来想往城墙后躲避时,那箭支已然裹挟着寒风破空而来,正好擦过他的耳侧
    至于开口叫城墙上的箭兵放羽箭,自然是更来不及了。
    然后颊畔一股凉风荡过,守将听到耳边传来噗的一声轻响,他转头一看,便见一支羽箭上绑着个小竹筒,正好没入他身后的城楼牌匾三寸,箭尾轻晃。
    贺顾放下长弓,道:密函绑在箭上,劳驾一阅,我等的身份是真是假,阁下便可分明了。
    守将还有些惊魂未定,他并不是蠢人,虽然只是片刻功夫,这城楼下的来人态度也貌似和善守礼,没有什么挑衅的言语和动作,然而这一支羽箭,大家心里都清楚,人家此举是以武人的手段明明白白的告诉他,方才城下射箭的人若是想,一箭取他首级也不是不能
    军营里的较量倒的确是无处不在,即便来人的确也是太子殿下的人,也不影响他给自己吃一个下马威。
    守将沉默了片刻,没有搭理身边亲兵是否放箭的询问,抬手拔下了那支深深钉入宣华门牌匾的羽箭,取下了上头的密函,展开来定睛一看
    这么一看,他瞳孔便是微微一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