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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9节
    此时,二人已经到了灵霄阁某层的平台上,看夕阳沉下。
    “当年上清宗遭遇魔劫,一夜毁丧,宗门修士大多陨落。但总还有一些人像我一般,幸存下来。前段时间,我听说北荒到断界山脉这段地界,有故人活动,便想着让你在含章法会那个环境中,用我上清宗的法门,还有这珠串露露脸,看能否引出几位故旧,当然,要是惹出了魔崽子,你怕是有性命之忧。那时我瞒着你,这里我要道歉。”
    说着,他深深弯腰。
    余慈扶住了他,脸上却是苦笑。这些前辈高人,一个个心思渊深,如何能猜度得来,不过就算朱老先生此时主动坦白,若让他心中全无芥蒂,也不可能——还不如一直瞒着呢。
    谁知接下来他就听到:“人之将死,其言也善;鸟之将死,其鸣也哀……”
    余慈心头就是一颤,他现在真的听不得这个“死”字!他抬头去看,朱老先生面色平淡:“我当初托庇于离尘宗,便是苟延残喘,活到如今,已经大出意料,而且……”
    他突地笑起来:“而且我不像你那位于观主,一肚子不合时宜的情思愁肠,可是现实得很哪。不到非死不可的时候,总要再挣上两下的。所以一时半会儿,仍死不掉!”
    余慈可一点儿不觉得好笑。
    老人态度依从容:“有点儿感慨是不是?其实这也正常,有一点你要记着了,对修道人而言,这世上最可怕的不是天地劫数,不是人心波澜,而是时间。万事皆可逆,惟有时光如水,永不回头。修行人敢战天地、战强敌、唯在时间面前,不值一提。也只有长生久视,才勉强有抵挡之力,但事实上,就算长生之辈,也要常吁一声‘时不我待’,敢不畏乎?”
    余慈还在咀嚼他话中涵义,朱老先生已经掀开了谜底:“在你们这里呆了这么久,总还是记住了一些事。记得那时候,于舟已经是还丹上阶修为,在天裂谷之役大放异彩,在宗门还算有些地位,至于何清,不过刚刚结丹,且还根基不稳,要靠驻颜丹方能保住肉身活力……”
    “何以至此?”余慈可没从鲁德那边听过这一节。
    朱老先生回应道:“此即时间之限!他们拜入山门太晚,之前蹉跎多年,方才如愿,早已错失了修行的最佳时段,培元筑基就花了常人十倍功夫。天资再高,时间却是不等人的!于舟还好,天分才情是世间一等一的,算得从容,何清就差了一截……”
    所以她就“另辟蹊径”?
    看他表情,朱老先生点头道:“看样子,你有大概的了解,但不是真正明白,若非如此,你何必再来查那什么‘气海翻波死如箭’?
    “方回与何清都是偏执之辈,却也都是我所说的‘大毅力、大勇气’之人,颇是不俗,你没必要把他们想得太低。”
    这回,余慈沉默片刻,却是咧嘴笑了起来:“先生,弟子都明白的。”
    朱老先生也看他好一会儿,忽地轻拍脑袋:“老了,竟然忘了给你说珠串上的机关。”
    刚刚交给余慈的珠串有十九颗珠子,但事实上,原来只有十八颗,这第十九颗珠子,其实是刚刚缀上去的。就是一个玉简作用,里面封存的,正是“天垣本命金符”的修炼法门。
    以余慈如今的进度、玄元根本气法的神妙、再有这颗珠子做参考,老人估计,余慈可在三十到五十年内,本命金符大成,也就相当于还丹上阶的水准。
    “七十而还丹大成,也是相当不错的成就了。”老人似乎是心满意足,“难得有你这样一个传法人,有你在,我虽去无憾!”
    这是相当重的褒扬了,余慈面皮则抽动一记,觉得老人话中有话。此时外面天色黯沉下去,他深吸口气,向朱老先生告辞。
    走出灵霄阁,余慈回眸,高处平台上,朱老先生的身影仍在。他向那边行了一礼,划空南去,那里正是摘星楼的方向。
    眼看快到擎天山柱那边,斜刺里一道剑光射来。余慈扭头,见来人女冠装束,清丽绝伦,正是梦微。
    “师弟往何处去?”
    第389章 劝解
    面对梦微,余慈也不用隐瞒什么,指向高入云端的擎天山柱,微笑道:“去那里啊。”
    他说得越是轻松,梦微越是担忧,她手把拂尘,靠近了一些,想开口劝说,但是余慈如此态度,连个由头都不给她,这样开口,很可能起到反效果。想了想,她也微笑:“可否与师弟同行?”
    余慈笑得阳光灿烂:“好啊,不过有句话说在头里……”
    “怎么?”
    “我可是要从问心路上去的。按照那个鬼条件,哈!”
    鬼条件?梦微念头稍转就明白过来,余慈是说那个一步一阶,毫无间隙,直抵峰顶的传说,此时惟有心中一叹,点头道:“乐意奉陪。”
    剑光人影向下急飞,倏乎间已到了擎天山柱之下,峡窄的山路在云雾中若隐若现,能令胆色不足之辈者气沮神丧。
    两人都是仰头上望,片刻,余慈咧开嘴,向梦微示意,先迈前一步,踏上了山道,因为山路狭窄,两人并行太过拥挤,梦微就稍落后半个身位。此时正值入夜时分,山道阴影覆下,两人一先一后,拾级而上,速度不紧不慢。
    双方都是身体控制力极强的人,自然而然地就调整为完全一致的节奏,虽是双双登阶,脚步声却如一人。
    只是,如今的心思,想必是南辕北辙。
    走出百十阶,梦微就想和余慈搭上话,可是目光到处,却只见到男儿挺直的背影。看起来余慈完全没有回头的意思,双肩随逐步登阶的节奏,微微起伏,或许是离得太近的缘故,梦微便觉得那肩背雄阔,给人以强烈的力量感和压迫感。
    到嘴边的话,又被按下,梦微轻甩拂尘,忽然感觉着,已经有了腹稿的言语,未必会有用处。偏在此时,余慈主动开了口:“师姐,你走过问心路没有?”
    “走过啊。”
    心中微动,梦微很爽利地回应道:“八岁时,为了上摘星楼,我专门向师傅恳求,得了许可,也就是那次走了一回。”
    说着,女修轻掠鬓发,微微一笑:“可惜,虽是到了头,中间却是走着走着睡过去几次,没有达到要求呢。”
    “真了不起。”
    余慈由衷赞道。本来么,一个八岁的孩子,就算早慧天成,又能有什么个修为,那是真的完全靠意志力了。但很快他就醒悟,梦微那次登山,究竟是为了什么。
    不用他确认,梦微已经道:“是了,那次就是因为方祖师与何师叔同修大衍阴阳一事。”
    余慈“哦”了一声,依旧没有转脸的意思,连步伐的节奏都没变化。
    “我也忘了当初是怎么知道的这件事,只记得好生疑惑。我拿出道典戒律问师傅:‘弟子所见太上戒、太霄戒、思微戒、老君戒等诸部戒律,无不以秽行败贞为大恶,明言不得侮人妇女。是时也,于、何二位师叔乃为道侣,方祖师所作所为,已然犯戒,为何本部不加惩治?’”
    她轻言慢语,将当年言语复述,说来并无什么出奇之处,然而只一个‘真’字,便让人觉得自有一番气魄在其中。
    梦微的师傅便是主持戒律部的苏己人,也是只差一步就可长生久的步虚强者。余慈便笑:“当时,苏师伯怎么说来着?”
    “师傅并无言语,但旁边有位师叔便说:大衍阴阳,是玄门双修之妙品,神清气正,不涉秽俗,不可以世俗眼光相待。况且何师叔在修炼之前,已经和于师叔断册分籍,就事论事,无可指摘。”
    前面余慈保持着让人不安的静默。
    梦微越说,心情越是平静,渐已恢复平日里的从容淡然:“当时我应道:‘戒律者,为天地之规、人心所向,故无所不在,事事相关。合于规者,道法自然,可曰‘真’;顺其心者,明德体仁,可曰‘善’。二者并行不悖,缺一不可。大衍阴阳之事,合乎前而背乎后,可视为‘不善’,亦可云‘失德’,如何没有可指摘处?”
    余慈静静听着,等梦微说完,才低赞一声:“说得好!”
    女修以为他要转脸过来,可终究没有等到,只听他接着又笑问道:“那师姐就上来指摘他们了?”
    “是啊,不过师傅担心我只是一时义愤,便告诉我这样的法子,要我沿路走上来,也是磨砺心志的考量。”
    这些年下来,梦微见事愈发明白:“我走那几日,一路沉淀,曾经也后悔,想过回去,又觉得自己的理由不过如此,怕是说不动祖师,还好最后总算是坚持下来,到摘星楼上,见了祖师。”
    “如何?”余慈明知故问。
    明知余慈看不到,梦微仍不免赧然一笑:“哭着下来了。”
    “哦?”
    “当时,祖师对我所言犯戒之事,一条条全都承认。又问我若按宗门戒律,该如何处置。我说按律当打入‘无极牢’,锁闭三百年,又或收回修为,封闭灵识,逐出宗门。二者任选其一。”
    “哈,不愧是梦微师姐。”
    余慈的声音听起来倒是很开心。所谓‘无极牢’,乃宗门第一等凶地,专门锁拿大奸大恶之辈,又或是妖物凶魔之属,和面壁的小牢狱,完全不可同日而语。当年八岁的梦微敢在宗门头一号大佬之前说这些话,就算是无知者无畏,也足堪自傲了。
    梦微也笑,只是笑容里终于染上了苦涩:“祖师便说,他选择第一条……他曾亲手布置‘无极牢’一应封禁,想来到里面去影响也不大,然后阳神出窍,神交于外,继续与何师叔推演阴阳变化,也只比在摘星楼上慢上三成而已。”
    听闻此言,余慈终于忍不住放声大笑,笑声回荡空山,余音袅袅。
    笑声里,梦微平静地道:“我当时气苦,哭着下山,遇到师傅。师傅便对我说,戒者为界,可划善恶,分真假,却不是牵着木偶的丝线,没法子逼人完全按规矩做事;律者栗也,可令用假为恶者惧之,可是对那些无所惧者,也全无意义。此即戒律之局限,守戒执律者,不可不知。”
    “是这样?”余慈的语气有些微妙,大约是嘲讽吧。
    对余慈的态度,女修不予置评,继续道:“不过那时候,师傅也对我说起。修行之人,背逆天地人心,戒律不能制,天心能制。是而有天劫魔头,时刻来攻,又有物性天理,自生限制。
    “那大衍阴阳,其实是第一等损己利人之法。方祖师以此法绕过实证部‘步步皆实’的限制,能够以劫法之身,推演地仙层次之种种,完善本门心法,但相应的,提早受那至上层次的压制,他也就彻底绝了再进一步的可能。
    “至于何师叔,虽是自还丹境界,七十年而至长生真人,可是道基不稳,且灵性渐失。据说当初何师叔的性情不是这样,但这些年来受阴阳之气所化,和方祖师越来越像,日后渡大小天劫,亦是凶多吉少。”
    “呵,他们确实挺像。”余慈说得轻描淡写。
    这可不是梦微想看到的,她本来是想借语意转折,缓解余慈心中负面情绪。可效果不是太好,总有发不上力的感觉。她微蹙眉峰,想按计划“点题”,却又觉得火候不够,一个迟疑间,便听余慈感叹:“这山上好风!”
    人的心思真的很奇怪,稍一转念,马上就是截然不同的心态。她在狭窄的山道上慢行,原本全无感觉的鸟声、风声,就一发地清晰起来,层次分明,错落有致,便如一曲行吟的歌谣。
    便在这样的环境下,余慈先一步笑道:“师姐你可知道,你可知你为何拿不住方祖师?”
    梦微心中有数,只笑道:“愿闻师弟高论。”
    “事情就摆在这儿,你们一个守戒持律,一个务求实效,路数完全不一样。说起道理,完全是鸡同鸭讲,对牛弹琴。到最后,还是凭力气说话,就像是咱们两个,走在这山道上,一先一后,你要到前面去,自然要先把我扛开,力气不足,自然大败亏输。”
    看着余慈的背影,梦微啼笑皆非,但也不得不承认他说的有理。
    “还有一种人,明明力气不小,却不愿争斗,别人来按他,反而借势给人一把力,送到前面,自己总在后面跟着……却不防刚过去那人顺势给他一脚,痛彻心肺。”
    说着,余慈又笑,梦微却是默然。
    笑声里,星河运转,雾起雾散,夜色更深。
    第390章 剑锁
    无论如何,直线距离已经超过七百里的山路,都是超乎想象的漫漫长途。
    就算还丹修士对身体的控制极是精到,将近二十个时辰脚下不停,也不可避免地出现了疲劳。除了身体上的,还有精神上的。对此,梦微意志坚韧,并不在意,只是单调让人麻木,长时间的单一动作,让她不自觉去寻找一个目标,很自然的,注意力就转到余慈身上。
    两人已经有三五个时辰没有说话了。要说单调,前方男子的身形始终保持那一个节奏,毫无变化,可是相应的,其气机一直在进行微妙的跳变。
    梦微在后面观察了很久,终于确定余慈是在修炼什么功夫,而且已经进入物我两忘的境界。她不免苦笑。现在不但没机会劝说,还有尽心照顾,以免余慈受了什么影响,弄得走火入魔。
    自从登山以来,她一直陷在余慈的节奏里,虽有长篇大论,也难以动摇那人的心念。最让人担心的是,她至今也不能确认,以余慈如今的心态,会做出什么事来。
    偏在此时,余慈主动和她说话了:“问心路也不过如此。”
    依然只能看到男子的背影,不过话音里面感慨和嘲弄的情绪也都毫无遮掩:“所谓‘问心路’,心中有惑而不明之处,方用得上‘问’,若是心思明透,走这一趟,也不过就是松筋活络,练练腿脚吧。”
    梦微想了想,道:“师弟心中无惑?”
    “称得上清明。”
    余慈轻描淡写地回应:“师姐不也是这样吗?师姐你道心明澈,信念坚定,于戒律一道上,自有枢机,这些年来奉行不悖,分明是早定了自己的路途,陪师弟我走一趟问心路,又有什么用处?”
    女修哑然失笑:“你还说我?你又是怎么回事?师弟的信念又有什么不坚定的地方?”
    “我嘛,也不怕师姐你笑话,自十三岁后,心思一日胜似一日,说是‘少慕长生,矢志不移’也没什么错处。有一句话,我向以自许……”
    “哪一句?”
    “长生是一切意义的集合!”
    余慈漫声道:“并非长生是我的全部,而是长生必须包容我全部的意义,爱我所爱、恨我所恨、知我所想、得我所欲,非如此,不能称之为圆满,亦不能称之为长生。”
    “这……”梦微皱起眉头。往好了说,这是长生逍遥之旨,众生向往之志;但往坏了说,却是生杀操之在我、喜恶全凭一念,已近乎魔道。
    这究竟是余慈心中所想呢,还是一时的气话?就是气话,也不免令人担忧。尤其“爱我所爱,恨我所恨”一句,简直就是当前形势的最佳注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