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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94节
    一侧蒋望当然很奇怪,不过对这位自家主上的主上所派来的使者,他是谨慎到底的,也不多说,吩咐手下将不远处的车驾移来。
    匡言启心事重重,举步欲登车,他身后长长影子蓦地翻起来,化为一个暗沉的人影。
    他初时还没发觉,再走两步,猛然发现自己与身边护卫,莫名地隔了一层幽暗的屏障,当下头皮发麻,一回头,就见那人影,忙恭恭敬敬跪下去:“师尊安好。”
    北荒这地儿真是邪性,人经不住念叨,使出这阴影神通,化身到此的,正是柳观。
    不管匡言启见识多少回,面对这阴影神通,直视一片虚无黑暗时,思维都似要冻结了一般,其凶威深深盘踞在他心底最深处,不能稍移。
    “说说你的进展吧。”
    柳观真真切切是个怪人,特别注重情绪的表达,每一个字节,都抑扬顿挫,饱含感情,在实际生活中,当真是怪异绝伦。相处近三年时光,匡言启还是把握不住他的脉搏,只好尽可能小心:“回禀师尊,今日弟子新发现了一条线索,就是有关那个余慈的……”
    他用清晰简洁的方式,将前因后果描述一遍,还未说出结论,耳畔就听到一声叹息:“你以为,操控本门祭器的,就是他吗?”
    最后半长不长的音调,让匡言启打了个寒颤,未成熟的答案就此噎在了嗓子眼儿里。
    柳观又问一次:“是他吗?”
    匡言启脑子嗡嗡作响,本能开口,却是连自己都不清楚在说什么:“余慈为人虽是狡诈凶残,但修为有限,若说他是幕后之人,道理上实在说不过去。依弟子所见,这里必然另有关节……”
    慢慢地他调整过来,但“关节”是什么,他现在可没有半点儿着落,偏偏眼前黑影幽然,静等他说下去。
    匡言启背上汗湿,刚刚有些清醒的脑子,又混乱起来,便在此时,脑海深处,一个记忆跳出来。他想起了那个精灵美丽的翟雀儿,这位师姐,是他今生所见最上品的美人儿之一,但性情古怪,往往令人难以索解。
    他记得,某一次他不知怎的惹恼了柳观,险些给整死当场,翟雀儿就在旁边,也不搭救,只笑吟吟地看着,末了看他挣扎着活下来,才似是好心地提醒一句:“对柳师伯啊,只要懂得凑趣就好了。难道你不知道他最喜欢听什么吗?”
    匡言启当然知道,可拜在这样一位劫法宗师门下,他谨慎小心都来不及,怎么可能去刻意欺瞒?万一被发现了,他唯死而已。
    但眼下,他忽地发现,翟雀儿所说,实在精到,他想要坦诚相待,师尊那独特的思维,却不会有任何合理的反馈——柳观何曾与人讲过道理?
    这些个念头在心中连闪,造成的影响就是,让新的答案脱口而出:“是陆素华!余慈化身卢遁进入黄泉秘府,在里面没了消息,陆素华也是在此时进去,若二人在里面相遇,由陆素华夺了照神铜鉴,降伏余慈,也未可知。”
    身前的影子用虚无的眼眸盯着他,匡言启已是骑虎难下,只能硬着头皮说下去:“师尊你所见的天魔,竟然兼通剑道、符法,这和余慈差相仿佛,但余慈分明是个大活人,这里面若有一个转化,必然是应在陆素华身上!”
    ……
    对面在沉默,良久,方有声音传出来:“若陆素华得黄泉贱婢亲传,确实有将生灵转化为天魔之法。”
    这是同意了?匡言启才暗吁口气,这时候,对面却是又跳出一句:“有一点不对……”
    他全身都僵了,只听柳观道:“小小一个陆素华,能济什么事?这些谋算,必是黄泉贱婢的手笔,她就在东华山遥控此局,想做出个天大的事来!”
    匡言启只觉得浑身虚脱,勉力回应道:“是,您老人家说得极是。”
    “哈,我徒儿果然是聪明得很,有自己的想法,很好!”
    柳观连续夸奖了三句,匡言启心中就是震了三震。世上最悲哀的事莫过去接受不属于自己的褒奖同时,也不知道这褒奖是不是致命的毒药。
    匡言启当然知道,他的话全是胡扯,原因很简单:柳观已给了他那天魔显化的面目,在柳观老辣的目光下,对方形貌几乎没有掺假的可能,那面目,又怎会是余慈了?
    这个拙劣的谎言,只要柳观稍微对一下两边的情报,就能拆穿……可柳观就是懒得去做这一回,末了,这一位又道:“言启哪……”
    “是,师尊。”
    “既然你知道是怎么回事,就去做吧。用点儿心,人嘛,找着一个真心想做的事儿,可不容易。”
    便在此刻,匡言启豁然开悟。
    柳观自告奋勇到北荒来,难道真是为了照神铜鉴?显然不是的,柳观的疯癫生命里,只有一个目标,那就是黄泉夫人!
    是了,柳观其实是对他办事的方向产生了不满,至此再不明白怎么做,他就真的该死了。
    “……是,师尊。”
    第266章 情报贩子 池鱼之殃
    诸事说罢,柳观所凝成的影子自然消失,临时开辟的暗影虚空也推平了,旁边的蒋望和护卫就像是从噩梦中惊醒,骇然望来。
    匡言启维持着矜持的表情,越是淡然面对,他在蒋望等人心中的印象,就越是高深。不过他心里,还是在纠结的:从现在起,魔门东支在北荒的资源,就要全面向寻找陆素华倾斜了,而与之同时,柳观也暗示,同意他将部分力量,用在自己的私心上。
    应该是……暗示吧?匡言启越来越看不懂柳观了,那位是个疯子无误,可这直指人心的压迫力,又是怎么一回事儿?
    自顾自登上车子,对殷勤服侍的美婢视若不见,不提柳观那边的压抑感,只说眼前另一桩事,就足够他头痛的。调转资源倾斜方向,对柳观来说只是一句话,放在他这边,却是需要落到纸上,拿出一个有足够说服力的章程出来,否则魔门东支那边,不管柳观,却肯定不会放过他。
    既上了柳观的贼船,这一份儿心,他操定了。
    “取纸笔来!”
    世上有传讯玉简,修士便少动纸笔,不过要是整理思路什么的,还是这玩意儿实在。
    匡言启终究还是有才干的,上车下车之间,他已经有了初稿,再有半夜时间,就将这份儿讯息给赶制出来。除了前面解释给柳观的那些推断之外,他在前面,着重提起了余慈。
    其中最有说服力的,是当年剑园之事。
    匡言启手中掌握着很多材料,比如剑园一役,余慈是一应修士中,唯一一个留到最后的,虽然离尘宗在此事上刻意低调处理,却也瞒不过有心人。
    在此之前,从光魔宗那里得来消息,东阳正教的人马,就和余慈有过牵连,谁都知道,东阳正教是无量虚空神主嫡传,而其人马在剑园中全灭,焉知没有法门遗失、流落到余慈手中?
    虽然这种可能性太低了,但在北荒之事中,有了余慈现身,比之其他更不靠谱的推演,就算不上捕风捉影。
    匡言启用黄泉秘府,将余慈和陆素华联系起来,形成了一个完整且能自洽的链条。
    陆素华若排在第一,余慈其人,就高挂在这份嫌疑榜单的第二名,其余的完全都是凑数,相比之下,还是以二人的嫌疑最大。
    这应该就没问题了。
    将讯息转录后,亲手交给蒋望,让他飞剑传讯。做完这一切,匡言启心情莫名转好:余慈,你毁我根基,我便让你变成丧家之犬,只要你还活在这世上,就不要再想着安生!
    想着仇人未来的狼狈模样,还有被抓到他眼前时惊骇的表情,匡言启哈哈大笑,那一点儿担忧就此消解。
    事前患得患失,事后看来,也不过如此。
    便在他的笑声中,那讯息通过三家坊的渠道,以最快的速度发往北海,大约在第五日上,抵达了北海天辰宫。
    作为魔门东支的根基,天辰宫的飞剑传送阵自然是繁忙不息,每刻钟都有三五道剑光闪烁。不过像三家坊所标识的等级,还是非常醒目的。负责接发飞剑的修士优先选取了它,正要送走,却见前面有两位宫中的大人物缓步走来,大约是要出门。
    他慌忙施礼,那两位才不会理会这种操持杂役的弟子,很快走过去。这边刚吁口气,忽听到其中一人说话:“北荒发来的?就是翟师妹负责的那边?”
    话中带着嘲弄,杂役弟子还没来得及回话,手上一空,那传讯飞剑已经被返地来的那位拿走:“清渔兄,这不是咱们那位匡师弟的手笔吗?”
    说话的这位,乃是魔门东支一位风云人物,号东昌子的,与魔门第一新锐东沧子仅有一字之差,因此事而大打出手,虽然惜败,但也名震天下。
    与他同行的,则是宗主鬼铃子的又一位亲传弟子林清渔。他从东昌子手中接过传讯飞剑,扫了一眼,评价道:“难得他能讲出个章法来,也算是个聪明人。”
    “聪明倒还聪明,可一个聪明人,跟着疯子的思路,哪还有好?据说那还是翟师妹的主意?”
    林清渔笑而不言,两人只当是一个小小插曲,将传讯飞剑掷回,自顾自地离开。
    那杂役弟子接了剑,低头匆匆而去。不过到了半途,凑个无人的当口,他却是拿出一块空白玉简,在飞剑上一扫,转录了一份下来,这才送到顶头上司手中。言道:“林师叔和东昌子师叔在路上看过了。”
    按照规章,传讯飞剑在送抵之后,交到这边之前,不得有任何神识扫描的痕迹,但这个杂役弟子在门中干了多年,也算有些口碑,理由又充分,上司也不以为意,放他离开。
    杂役弟子暗喜,待离得远了,拿出玉简,狠狠亲了一下:北荒那边的消息,多卖几家的话,一件六重天的法器,差不多就到手了!
    这情报贩子,他还真是做对了!
    ※※※
    世上之事,少有能够完全被人把握的,总是会有一点儿或很多的意外掺杂,使得原本的目的,莫名就扭曲到了完全不同的方向。
    柳观非常明白这个道理,但只要不涉及他关心的领域,他根本就不屑一顾。
    就算天塌下来又如何?那里有黄泉贱婢吗?
    此时,他站在一处门外,这里点着气死风灯,白惨惨的,地下城良好的通风,使灯笼慢慢摇摆,在朱门上弄影。
    影子便是手,门吱呀一声打开了,柳观迈步而入。外面光线透入院中,里面的阴影一下子活泼起来,在欢笑,在舞蹈,争先恐后地依附在他脚下,再向周围延展。
    砰砰砰砰一连串门响,所有的门户一起洞开,阴风吹入,群影乱舞,但很快就没了活力。
    里面没有生灵的气息。
    柳观一点儿都不奇怪,等他找到地方,在门外就知道了,进来只是惯性,还有,他挺喜欢这里的气氛——没有什么让人生厌的东西,只有满地落影,层次分明,阴影还留下了上任主人的某些情绪,不太浓烈,但那种懊悔和压抑,很合他的胃口。
    没有进屋,柳观坐在院中的石条凳上,摇头晃脑,如饮醇洒。
    世上多一人如此,他心中就多一份共鸣,多一份近乎快意的晕眩,他很喜欢。
    在院中坐了一会,思感跃升,阴影向四面八方蔓延,速度之快,已经超出了常人的想象,只一瞬间,就将全城贯穿。
    阴影是介质,将城中人们相关的情绪接引出来,向他这边汇集,对他来说,这是美食,也是毒药。
    也就是在北荒吧,影虚空如此嚣张地扩散,竟然没有人表示异议。
    城中也有些强人气息,可在见识到与他巨大的差距之后,一个个都安静得很,在北荒,至少在这华严城,他柳观确实可以横着走。
    “陆素华不在这儿。”
    通过影虚空,柳观再度确认,不免有些失望。他从三家坊的渠道得知,华严城最近出现了疑似陆素华的踪影,而独院里的人,曾经近距离接触过。
    按照情报,他先去了那个“九烟”闭关的所在,那里没人,又到城中,但还是扑空,线索似乎就这么断掉了。
    “是谁走露了风声?”类似的念头在他心中一闪,便熄灭了。柳观不会去动脑子想这些,他只要知道结果就行。
    也在此时,影虚空将更深层的信息传递过来,城中有一人,气息与众不同。
    “原来这里也有长生中人。”
    他垂下眼睑,下一刻,他一缕分念就来到目标之前,借着那边的影子,隔空显化。
    这边是一个丹室模样,一位道袍束冠的女修正在这里忙碌,台上各种药材分列,药鼎中烟气蒸腾。不过在影子凝成之际,女修终究还是停下手,清丽纯净的面容上,显露出一些无奈的颜色:“可是柳道友?白莲这厢见过。”
    话音方落,药鼎中滚沸的烟气就散开,扑鼻的异味溢出来,白莲秀眉微蹙,这部分空气便给封绝,顺着通风口流出去。
    柳观对这些都是漠视,就是在打量白莲的时候,有些惊讶的样子:“咦,你的根脚很有趣啊!”
    白莲并不喜欢这种语气,就不和他纠缠,也去问他:“柳道友此来何意?”
    闻言,柳观直接略过刚刚的话题,凝化的魔影分身直勾勾地盯着她:“你见过陆素华?”
    “我不知她在何处。”
    柳观有些不满,他说话间用了秘法,只要对方回应,就能测其言语真假,可白莲却是回避了直接的回答。
    他又问:“你是哪家的?”
    “这与柳道友无关。”
    柳观的眼神依旧是直勾勾的,明显不太高兴,但更进一步的动作也没有。双方就这么对峙片刻,魔影忽地向下一挫,形迹全消。
    白莲轻轻叹息,转身收拾台上残局,因为柳观,她又多了一次失败的记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