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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69节
    盖大先生还不至于天真到想象对手一定要使剑,可如此奇妙之景,世所罕见。看那金角黑龙在层层波纹中探出,已经结成鬼阵、又被鬼血无影灯加持的数百阴兵,便是动摇不定,漫天绿光都黯淡了好些,鬼阵威能,等于是给打消了大半。
    锐气既失,再强攻下去,未必能讨得了好,盖大先生也就暂时悬而不发,将鬼阵按在那逍遥鸟顶上,此时他自然就也就明白,之前接续罡风带绊网,迟滞逍遥鸟群的长吟,是怎么一个来路。
    自中古以来,龙属生灵日渐稀少,便是偶有三两只,也不成气候,像这般强悍且纯粹的天龙真意,放在哪儿都是引人瞩目的存在。
    能够拥有它的人,其机缘、实力,以及相应的名气,都不会是泛泛之流,然而这个步虚剑手,一身技艺,固然是千锤百炼,从生死中磨砺而来,可看起来就是眼生,鲜明的风格,却找不到对应的名号。
    难道世间还真有从石头缝里跳出来的人物?
    他这里恍了恍神,却见前方逍遥鸟突然敛翅,风火之力消歇,而其巨大的身躯则变得模糊,下一刻,便消失不见。
    又是穿梭虚空!
    盖大先生于是知道,他已经错失了一个最好的时机,而对面游蕊和那剑手真的是胆大包天,竟然还敢随逍遥鸟进入虚空穿梭的状态。当然,换个角度想想,要躲开一位长生真人的追击,不冒险怎么能成?
    可惜,今日的盖大先生,冒险情结也是相当浓重!
    头鸟已如此,逍遥鸟只迟一线,也纷纷启用本命神通,进入穿梭虚空的状态。盖大先生深知其中压力之重,不得不再次遁入万世冢暂避,但他没有“跳车”。
    这次他吸取教训,特意花费精力,关注逍遥鸟的虚空神通运使情况,尽量与之同步,减少损耗,一进一出,万世冢摇摆不定,体积已经缩得比拳头还小,但损伤比前一回似乎要好一点儿。
    当然,里面的盖大先生也不舒坦,而且他不能长久呆在万世冢中,必须再化形而出,这时就见到最前方逍遥鸟背上,那剑手依旧向这里注目,金角黑龙的长影已经消失,但他的双眸便带着龙类的傲岸,丝毫不像是一个正在逃命的家伙。
    盖大先生觉得这人很有意思,但不等他进一步分析其心理,下一个虚空穿梭就已经到来。
    便是盖大先生道心冷硬,见此情状,也不免微微变色。
    没有类似虚空神通的修士,每经过一次虚空穿梭,都是在奈何桥上打一个转儿下来,深邃莫测的虚空法则,就像是交错架在身上的利刃,稍微有一点儿偏移,就是乱刃分尸的下场,所以,古往今来,敢站在逍遥鸟背上,最终又能活着下来的修士,始终就那么几个,并不因为是不是长生真人而另眼相看。
    可盖大先生坚持下来了,他的意志、能力和运气支撑了这次特殊的旅行。
    如此往复七八回,早已飞出北荒区域。他必须仗持三阴无遮法身,来回变化,便是有真人修为,也觉得疲累,而这时再看那剑手,观其眼神始终冷澈坚定,精气却未有明显损耗,难道说,巫法通灵,也能把虚空神通覆盖到那两人身上?
    正思忖时,他们先后进入了第九次穿梭。
    在万世冢中的昏天暗地之后,盖大先生化形出来,马上又看到那双眼睛,而这一刻,双方距离拉近,大约……十里。
    这样的距离,对一个步虚级别的剑手来说,简直就是触肤可及!
    刚刚从万世冢出来,盖大先生固然是从未有过懈怠,可前面的惯性一时未能调整,对方又来得太快,他只能用最直接、最耗力、最强横的方式抵御。
    万世冢放出阴影,一下子扩大了千百倍,鬼山嵯峨,乱石嶙峋,其上鬼影绰绰,蜂拥而出。
    这是万世冢的地盘,也即盖大先生的真人界域。
    界域扩张,转眼将扑面而来的逍遥鸟吞没。也在此时,那个似乎不知畏惧为何物的剑手,拔剑前指,驾驭逍遥鸟,昂首突击。
    那家伙不是愣头青,身外早放出龙身长影,长吟不休,至大至刚的天龙威煞,似乎还蕴有别样气息,令前方群鬼辟易,波开浪裂,似乎鬼山都要被他切成两半。
    不管修为高低,这种全面克制自家法门的对手,总是最讨厌的。
    盖大先生却只是冷眼看着,暗中抓紧时间调整有些紊乱的气机。
    质性相克的确是一个决胜之机,可境界差距的影响,则更在其之上。界域之威,如入幽冥,阴阳殊途,莫看逍遥鸟还飞得动,可如今它双翅滞重,冲力将尽,再不走,就永远也不用走了。
    也在此时,他与那剑手又一次对视,盖大先生突然发现,他有些看厌了那对始终如一的眼睛,到目前为止,无论事态如何演变,自己如何发力,都无法撼动其意志,甚至是一点儿波动都没有。这已经不是坚定与否的问题,而是在不在意的问题!
    那个剑手,难道完全不把当前的生死搏杀当回事儿吗?
    于是盖大先生发现,他很难再用居高临下的态度去观察那个人,因此如此,他就无法准确解析对方的心理状态。
    也在此刻,他骤感不妥,与他心神相依的界域,似乎有什么地方不太稳定。可未等捕捉,心口已是发寒,随即骤然一痛,仿佛有个边缘锋利如刀的轮子,从那里切了进去。
    狂暴的杀伐之力撞入,从缈不可见,到不顾一切的爆发,超级不对称的对比,这种感觉,像他这个层次的人,其实都很熟悉。
    不复轮!天遁杀剑?
    原来是天遁宗的?
    盖大先生自然用抵挡天遁杀剑的方法,想局限其爆发力,但一试之下,便知不对。
    那剑气形式狂暴,实则虚无缥缈,避实击虚,和天遁杀剑凝若微尘飘浮,放若火山喷发的性质截然不同。
    尤其是在其防御之前,盘转回升,顷刻七转,一转比一转强绝,其玄妙变化,撕扯牵引他抵御之力的同时,还转眼蓄势到最高层,致使他的防御节奏有些跟不上,似乎有崩裂之势。
    这时那剑压才倾泄而下,依旧缥缈难定,却是微之又微,又似有灵性,循他元气真煞,逆流而上,何处虚弱,何处紧要,便往何处去。
    更惊人是其来势,虽是化作千丝万缕,却是尖锐犀利到了极致,没有任何力量能够阻其来势,便如过电一般,刹那而过,等冲击过去,心神恍惚片刻,此时方察觉,他竟然是道基浮动,有撼动根本之危。
    这可真不得了!
    万世冢上,一个狰狞头颅显现,咆哮如雷,带动鬼山灵波如潮,千载修行之力悍然爆发,全无保留,排山倒海一般碾压过去,自家身下逍遥鸟登时一软,差点儿就坠落下去,而那剑手也是无法抵御,连人带鸟,被远远轰飞。
    只要不是历经灾劫淬炼,真形法体修炼到圆满,如此冲击,没有一个步虚修士能承受得住。
    盖大先生便看到,那剑手的肢体扭曲到一个可怖的角度,看起来脊柱定然是断折,全身骨头更不知碎了多少,倒是那逍遥鸟,翻滚之时,又是双翅云展,竟是定住了平衡,飞遁远走。
    但在万世冢界域灵波扩散之时,逍遥鸟群也受到压制,速度减缓,此时双方距离仍在二三十里左右,没有立刻拉开。
    盖大先生正要再加一把力,却见前面已经瘫倒在鸟背上的剑手,竟是重新站了起来,被打成烂泥巴似的身体,竟然重新拼合起来,依旧挺拔笔直,持剑当胸,做的是一个防守姿态,可冷澈如昔的眼神,完全是将前面重创视若等闲。
    事实上,他也确实没有任何受伤的迹象。
    盖大先生“哦”了一声,不免更是讶异,更严重点儿说,简直就是头痛了。
    难道这人修成了魔门的“九死魔身”,或者是玄门“上善水体”,千催百折,亦难毁伤?
    细细思量,那剑手用的是不复轮的蓄力之术,攻杀之法则是有蜃楼气象,其中转折变化,又贴近飞仙一脉,至于最后冲击,蕴玄微灵性之变之一身,却化至繁为至简,集于一击之中,凶悍绝厉,纯粹杀伐,却技臻于道,不知是何来路。
    当然,那承载剑意的剑器更是古怪,来无影,去无踪,似乎化入一股先天本原之内,真人界域也阻拦不住,此界焉有这等宝物?
    这一击他虽是接下,表面也没什么伤处,可实际上,道基浮动,已遭创伤,尤其是最后一击,批亢捣虚,竟是破了他三阴无遮法身某个重要关窍,要再修到圆满,怕不要百年之期!
    被一个步虚剑手逼到这种程度,盖大先生却是不怒反笑,如此奇人,如此劫数,才对得起他万里追击。
    道基浮动怕什么,他只怕一潭死水,欲进无门!
    他长吸口气,抚胸站起,盯死剑手,厉喝道:“如此剑技,真吾敌手,请问名号!”
    音波滚如巨浪,听在人耳中,莫名就有昂然之气,透腑冲关,直刺天灵。稍过半息,那边亦有长笑声起,针锋相对,应道:“散人余慈,见过盖大先生!”
    时值三月,春和景明,北国风光,纵不比南国秀美,却也是山绿河清,含烟吐翠。自高空遥遥望去,阳光之下,山川大地,便是蒙了一层似有若无的绿纱,生机盎然。
    值此季节,凭虚御风,把酒言欢,正当其时。
    故而北地三湖之上,时有高人羽士,三五结群,或驾云气,或乘飞舟,至高空赏玩春景,交游嬉乐。
    当然,北地三湖区域,向来是此界第一修行地,便是春游,也多有较技彩头,尤其是斗符、分云之流,高妙玄通,又有奇景观睹,最是受人欢迎。
    此时,大约离地二十里,罡风带一处相对稳定的区域,一座八角四柱的三层楼台,便悬空而立,风铃声声,其上第三层,顶瓦屋檐均是水晶材质,光透无遮,四面围栏,八面来风,然而罡风呼啸,到此间却已是和风缕缕,甚是宜人。
    便在此间,有数十人影,或端坐,或起立,或凭栏,亦有持杯而忘形者,一个个屏息宁神,仰望天穹。
    高空之上,距此约有百里,正有一朵流云,缓慢移动,而云气之间,烟岚分画,层次分明,从楼台上看,那高空云气,分明就是北国山川之形,且是随着楼台飘移,所经所见,时刻变化,无不贴切。
    到了一定阶段,其中甚至可见丛林鸟兽,惊飞潜行,生动活泼。
    而观睹之人,神意感应,个个微妙玄通,已入化境,更能感觉,其中细节翔实,天上地下,似有感应,节节相符。于是楼台之中,赞声四起:“伊师分云妙法,已臻至妙!”
    “张道长符法通神,从心所欲,不愧是天箓传法上师。”
    “真是妙极,你看这斗符、分云,明明是两样手法,却是浑融一体,也亏得是夏夫人,否则如何能想出这等斗技招数?”
    “此回过后,怕不是又掀起一阵风潮?”
    “难也!也只有伊师和张道长两位,兼通技法,才能如此。洗玉盟内,有几人有此造诣?”
    一片声浪之中,居于楼台正中央的两人,依旧充耳不闻。一人散发披肩,形容狷狂,此时却是揪须俯身,已然忘形;另一个道装齐整,颔蓄短须,面如美玉,此时虽是端坐,也是蹙紧眉峰,盯着两人中间的矮台,目光未有稍离。
    矮台上,是一处棋盘,然而上面摆放的,不是黑白棋子,而一处处古奥曲折的符纹分形,时刻聚散,似乎无穷奥妙,化入其中。
    楼台之内,也不是所有人都盯着天空,还有一些人,全神贯注观察棋盘,看其中任何一点变化,都感应大地实景,引起百里高空之上,云层流动,对其中玄妙,都是感慨赞叹,若有所得。
    而楼层主位之前,纱帘层层,迷蒙不清,其中有一华服女子,手持酒爵,微笑看着这由她一手主导的情形,正要讲话,光洁眉间,便是微蹙。
    但见风烟俱静的高空天域,陡然间狂风大作,有墨绿黯彩,从西而来,初时还是一线,转眼如潮而至。在楼台之上,还不觉声息,可瞬间天光遮蔽,幽绿从生,一应春景,莫不消散。
    中央棋盘两侧,伊师和张道长都是身形微颤,同时伸手,拂乱了棋盘,那高空云气胜景,也自消散。
    楼台之中有性急的,便是拍案大骂:“哪路贼人,搅扰我等兴致!”
    似乎是专门回应他的,先后两句喝声,自空而下,云雷奋发,有灼然之志,贯于其中:“如此剑技,真吾敌手,请问名号?”
    “散人余慈,见过盖大先生!”
    一时满席轰然。
    “是盖大先生?”
    “哪个盖大先生?”
    “阴山派盖勋?”
    “那‘冢中人’怎地到此?”
    想那盖大先生,自幼资质高绝,被宗门视为中兴阴山派的不二人选,十七结丹,四十步虚,均创下阴山派近五劫以来的纪录,随即,就继承了宗门万世冢中的“双壁”之一,双方融会贯通之后,他堪能以步虚修为,与长生真人有一战之力,曾被誉为北地最惊才绝艳的天才人物。
    随后修行速度有些回落,但仍在三百年间,步入长生。自那时起,长年坐镇阴山,为掌刑长老,居于北地魔门和八景宫之间,屹立不倒,威名甚著。
    像这样的人物,若是进入北地三湖,那是要清虚道德宗、四明宗、飞魂城等大宗派出相应地位的专人迎接的,可这时候,他做什么来了?
    这时,楼台中人才反应过来:“余慈是谁?”
    “他是何人,能与盖大先生相对?”
    “世间何时出来如此人物?”
    不比楼台中人的疑惑纠结,此时高空之上,余慈长笑声传回,盖大先生仅道一声“善”,不再抚胸,露那弱态,而是直接出手。
    万世冢上,显出九曲山溪,其色幽碧,水上烟气森森,自鬼山上流下,落入掌中,界域之内,便是鬼山阴冢之范围,真如九幽冥河提上了天来,迎风便长,滔滔如江河,其中怨灵挣扎,奔涌向前。
    逍遥鸟都遭了池鱼之殃,一个个挣扎翻飞,可在界域之内,千里方圆,都受限制,速度一直提不起来,还不断折损,但总体受到的冲击并不大,是因为盖大先生出手,力量凝而不分,那滔滔碧水,直到余慈之前,才显出狰狞手段。
    余慈面对这种攻势,自然是以天龙真形之气镇压,金角黑龙张牙舞爪,在碧水浪滔之上来回飞腾,所过之处,扭曲的怨灵纷纷化烟,难以抵御。
    然而,九曲碧水仍在,大浪层叠,有碧璘之火,如波光聚散,浮游其上,纯粹到极致,不带半点儿邪气,浩荡而来。
    当鬼法阴力化到极处,纯到极处,与天龙威煞,也就没有了谁克制谁的问题,这是以堂堂之势,化繁就简,倾压而来,拼的就是修为,比的就是境界。
    面对如此攻势,正面相抗肯定是不行的,余慈脚下逍遥鸟鼓翅劲飞,要与九曲碧水拉开距离,然而后方滔滔大河生有感应,一个浪头拍起,水流激涌突前,犀利如剑——确是真如剑来,森然寒透,直刺骨髓。
    无论是人是鸟,都再避不过,上面余慈当即出剑,七星隐没,直似探入虚无,而所驭剑意,先与对方碧浪剑势相接,但觉对面“剑势”变化层叠曲折,又有惊涛拍岸之势,但真意幽寒,一以贯之,若是剑手,也是一等一难缠的那种。
    念头至此,两边力量已经正式碰撞,七星剑柄在掌心激颤,剑刃自然也摆动不休,这就是双方修为和境界的差距,并不以他一剑得手而有所更易。
    “主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