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望瑶台 第40节
    孙南义手腕陡然一转,一柄飞刀横在指间,眼见着这柄飞刀就要向刚奔至巷口的人而去,孟璟没再留情,抢在他发力之前,迅疾折断了这位孔武有力的大将的颈骨,尔后缓缓松开手,将人扔进了积水里。
    他垂眸看了眼颓然掉落在地上的飞刀,淡淡道:“我给过你机会了。”
    楚怀婵还不知自个儿已在鬼门关走了一道,目光凝在这人身上,他倒下时压碎了他方才所戴的斗笠,竹篾瞬间四散,零零散散地落入四下的低洼地里。
    借着远处朦胧的灯火,她看清这人胀得满脸紫红,目眦欲裂,面相极为难看。
    她不用问也明白,这人死了。
    而两个时辰前,他们刚登上画舫时,这人正满脸谄媚地出来迎接孟璟。
    她身子不自觉地缩了下,恐惧慢慢爬上脊背,遍体生寒。
    可她抬眼看向他,脱口而出的却是一句提醒:“薛敬仪在这儿。”
    第43章
    孟璟神色凛了一瞬, 他原以为这叛徒是要直接去找薛敬仪, 一早派了人跟着, 随时准备料理此人, 却不料这人先来找了他, 又觉此人是先来套他的话, 再去找薛敬仪卖情报邀功,眼下看这阵势, 后知后觉地明白过来, 这人竟然是来找薛敬仪的, 只是恰巧遇见了他, 半道良心发现拦停了他的马车。
    他迟疑了下,若孙南义本就是来和薛敬仪碰面的,那薛敬仪一早便知这叛徒身份,而他, 就这么在这铁钉子眼皮底下料理了这人。
    虽然薛敬仪方才莫名其妙出现在碧宁居已足够让他生疑了,但他到底没想到, 薛敬仪竟然就在此处。
    楚怀婵也这么静静地看着他, 薛敬仪不是善茬,他在做的事大抵也不是什么好事, 她虽什么都蒙在鼓里, 但这点形势还是看得明白的, 她心下焦急,却又不知说什么好,只得保持沉默。
    扶舟追上来, 见他俩对峙着并不说话,中间又横陈着孙南义的尸体,一时间不知发生了什么,也不敢乱动。
    一时之间,这条狭窄的小巷子里,气氛颇为诡异。
    孟璟也暂时没反应过来楚怀婵为什么会出现在此地,毕竟以扶舟的身手,倒还不至于看不住她一个弱女子。
    他沉默了会儿,终是对扶舟道:“赶紧料理了,若避不过薛敬仪,认下是我做的即可,他若要问罪,叫他到府上来找我便是。”
    “这可是一大行都司的佥事,就这么认下?”
    扶舟这话一出口,楚怀婵身子又颤了下,孙南义为武将,长年居于边地,她并不认识此人,当时初初看了一眼,只当是当日敛秋所说的孟璟在卫所里的旧友。可如今听得这话,她默默垂下眼睑,盯着自己方才急急忙忙奔过来报信时溅湿的绣鞋,不再去看跟前这人,以及他脚下那具已被雨水冲刷得渐渐冰凉的躯体。
    他这话问得焦急,被问话的人却浑然不觉。
    孟璟没答话,向楚怀婵走过去,停在她身前一步开外,因淋了雨,哑着声问:“吓着了?”
    他这声问得柔,她一时之间不知该如何作答,她不是没见过他杀人,新婚当夜他下手便没留情,生生将那意义不同寻常的一夜染上血色,眼下,孙南义明明一滴血也未留,除了死相难看些,近乎看不出来有这么一遭猝然横死的遭遇。
    但那晚到底形势紧急,同今夜他这般轻飘飘地随意取人性命并不相同。更何况,这人还是位都司佥事,薛敬仪方才无故出现在碧宁居又匆匆离去,自然也是听到了些许风声,而他眼下竟然还敢如此下手,想是因为,无论如何,他也不能让孙南义活着离开这里。
    她想得远,久未应声。
    扶舟在旁怔愣了半晌,这会子总算想起来正事,正要上前行事,巷口突然传来了一阵脚步声。
    这脚步声不大,来人走得不算快,一步步往巷子这头走来,皂靴踩上积水潭,惊起一声声闷响,他和孟璟对视一眼,略微点了下头。
    楚怀婵耳力不及他俩,没听见这刻意压制过的脚步声,但见他俩这阵势,也大概明白过来是个什么情况。
    她心下慌乱,几乎是在瞬间上前一步,揽住了孟璟的小臂,不由分说地拉着他往回走。
    孟璟尚在想化解之法,一时不妨,就这么被她不费吹灰之力地拽着往外走。
    她步子迈得快,等他回过神来,竟然还需运了口气这才勉强跟得上。
    等至拐角处,借着外头的灯火,她终于凭借那斜斜突出的三弦琴头,辨清远处那个身形正是薛敬仪。
    他几乎能感觉到她身子僵了一瞬,同他环在一起的那只手甚至不可遏制地颤了颤。
    他敢让扶舟认下这事,自然有转圜之法,但都司大员犯错,无论轻重,按律都需槛送进京由三司会审定罪判处,就算是总兵官战前斩杀这般高位叛将,也必得亲请总兵官印兼王命旗牌方可如此行事。他如今就这么轻飘飘地将一位大员处死了,自个儿又只挂了个都事衔,从律法上说,若都察院要就地羁押他投他入狱都不为过,她心底这般害怕倒也情有可原。
    她顿住脚步,微微侧头往后看了眼,见扶舟的身形一闪而过,脑子里只有一个想法,她得帮他拖延下时间,毕竟方才二人有过打斗,必然会留下痕迹,不光是藏匿一具尸体那般简单。
    她手心不自觉地攥紧,带他往前走了两步,顺利地拐过拐角,尔后犹豫了一小会儿,忽然转身,同他相向而立。
    两人隔得近,她一抬头几乎就要撞上他的下颌,孟璟懵了一瞬,不知她葫芦里卖的什么药,没有动作。
    她双手在身侧握成拳,听着脚步声越来越近,迟疑了一小会儿,就这么踮起脚来,印上了他的唇。
    孟璟怔了好一会儿,才拿余光稍稍瞟了一眼那头。
    薛敬仪的身形已经近了许多,正凝神盯着这边两个模糊的身影。
    他低头去看身前之人,首先入眼的,还是她挺翘的鼻梁。
    她毕竟经验匮乏,这事做得并不熟稔,光线昏暗,他看不清她神情,但不用看也知道,她脸皮薄成这样,眼下耳垂怕早重新红透了。
    他忽然有些惋惜,为她今夜饱受摧残的耳垂。
    其实吧,孙南义怕是临死都在想,若自个儿不善心大发来见了他这一遭,他这会儿大概已经被薛敬仪在奏本上批得鲜血淋漓了,但孙南义不知,他哪会是对人这般放心的人,方才画舫之上的人全数有人盯着,不管是谁,今夜但凡敢为出格事,都不必经他首肯便会被料理干净。
    没有一个叛徒能安然活着走出宣府,连薛敬仪也会悄无声息地消失在某个雨夜。
    毕竟,自他走上这条路起,便没一日想过能得善终,下手也从不留情,不会把自个儿的命放在别人手里拿捏着,自然也不需要谁来庇佑他,更也不想连累外人进来,所以入春以来,赵氏一直在起帮他张罗婚事的话头,他却从来没上过心,反倒是能避则避,惹得赵氏背地里又落了好几回泪,但没想到眼前这人,却因一纸从天而降的避不过的诏书,就这么稀里糊涂误打误撞地撞了进来。
    他对她不是没有防备,也偶尔会想,若有朝一日东窗事发,他锒铛下狱或者身首异处,而她当真一无所知,她那个几乎要控住整个内阁的爹,加上一个对她有几分心思的皇帝,未必不能保下她。
    但他从没想过,眼前这个纤瘦的女人,有朝一日,竟然会妄图以一把娇弱之躯,替他挡一挡风刀霜剑。
    哪怕其实连半分都抵挡不住,她也义无反顾地站在了他身前。
    他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终是将人搂进了怀中。
    楚怀婵先是下意识地想避开,身子瞬间后弹了两三寸,后又缓缓松弛下来,脚终于落上实地,轻轻将脑袋靠在了他肩窝处。
    他垂眸注视着她头顶,看得有些久了,竟然能从三捋头和繁复的头面中,看到她头顶的那个若隐若现的发旋。
    薛敬仪已不知看了多久,他尚未看清楚怀婵的正脸,但身在此地,自然没少听说孟璟那些花天酒地的事情,方才他正在挑选新琴,孙南义派人神出鬼没地给他捎了个口信,让他去趟碧宁居,说是会有收获,事后则会再为他送上一份大礼,他来此地,本也就是为了会会孙南义。
    可人没等到,反倒是在碧宁居和此地,两次遇见了孟璟。
    况且,孙南义本就是孟璟的旧部。
    这其间的牵连,难免不让人多想。
    他注视了前方的忘情之人许久。
    孟璟此刻目光微微垂下,落在眼前佳人之上,借着雨夜微光,神情间竟也透着一丝温柔缱绻。
    这与他当年编史时听闻的那位午门献俘的少年英杰不同,也与他去岁受命来宣府之后,偶尔撞见出入风月场的那位风流公子全然不同。
    孟璟觑他一眼,又低头去看楚怀婵,轻声问:“先回马车上?”
    这事不是她能掺和的,她乖乖点头,神情间流露出一分难得的乖顺。
    孟璟松开她,轻轻拍了拍她背,示意她安心。
    她迟疑着没走,孟璟鬼使神差地伸手去刮了刮方才差点乱了他心神的鼻梁。
    楚怀婵回过神来,半羞半恼地盯了他一眼,转身往巷口走去。
    她走出去两步,又回头看了他一眼:“我等你,你快些。”
    他冲她笑了笑,应了个“好”字。
    她这才转过身,目光落在薛敬仪身上。
    他着霁青色的长袍,双手负在身后,安安静静地立在凄风苦雨之中,乌木琴头斜支而出。
    往那儿一站,便自成一幅写意水墨画。
    他发冠束得高,未以幞头罩住,任其自然垂在身后。
    雨水落下,在发梢凝成水珠,短暂停留,尔后消失于细密的水幕之中。
    他并不避忌这打量目光,反而是回敬了她同样一个算不上礼貌的眼神,径直看向她衣襟上的那朵睡莲。
    她心底不是不明白,她其实该低调尽量不同他正脸相对,毕竟纸不包住火,就算他今夜误将她认作碧宁居的风尘女子,但若日后起了疑心当真要查,终有一日能知她身份。有她在场,那方才孟璟出现在那地儿的行为就着实可疑了,若继续深查下去,能在那地儿查探到什么更是说不清楚,但她今夜却情不自禁地两次失神,实在是有些失态了。
    但如今再避则显得太过刻意,她仰头冲他微微一笑,朝他客客气气地见了个礼。
    她再看了一眼他身后的三弦琴,平静道:“南弦音色明亮清脆,若淋雨受潮,转为喑哑低沉,则失南音本色。”
    薛敬仪抬眼,目光平静地落在她眉间。
    “雨夜苦寒,阁下当尽快离开才是。”
    薛敬仪不知为何轻轻笑了下,做手势请她先行一步:“自然。”
    他的确宝贝这把千挑万选出来的新琴,等她出了巷口,也不再耽误时间,目光往孟璟身后头扫了眼,但被巷子拐角挡住视线,没能见有什么异常,这才收回目光看向孟璟。
    四目相对,孟璟面上那点疑惑与探询之色尚未敛尽,他犹疑了下,辨别出来孟璟看的是他身后。
    甘松淡淡,正逐渐消逝在雨幕中。
    孟璟一直注视着那个单薄的背影消逝在巷口,这才收回视线,只是眉依旧锁着。
    他先一步见了礼:“见过孟世子,雨夜叨扰,还望见谅。”
    他着常服,孟璟淡淡觑了他一眼,似是随口问起:“你是?”
    两人虽然才在碧宁居中打过照面,但孟璟这话问得也确实不算奇怪,巡关御史权力虽大,但除非同时申兼都察院其他职衔,否则仍然只是个小小御史,孟璟身份尊贵,不认得他这等小人物,的确算不上奇怪。
    “都察院特遣巡关御史,时驻宣府,薛敬仪。”
    孟璟点点头,算是见过,态度傲慢。
    薛敬仪也不觉恼,淡淡道:“世子好兴致,雨夜撷芳,选这等好地儿?”
    孟璟轻嗤了声:“巡关御史连我的私事都管?”
    他看向眼前这枚铁钉子,心知日后这麻烦便算是甩不掉了。
    他对人又向来不算有什么好耐性,径直道:“碧宁居的姑娘,薛御史竟一个都看不上?方才竟然来去匆匆。那可真是那地儿的不是了,明日我遣人去知会一声,叫再觅两位佳人给薛大人送去。”
    这种权贵间的惯常说辞令薛敬仪暂时哑了一小会儿。
    孟璟看得发笑,戏谑道:“那就这么定了,薛御史远道而来,于情于理,我也该尽地主之谊。”
    “雨夜撷芳乃一大乐事,但被人扰了兴致便不是了。”
    “薛大人若还有什么要紧事要办,还得抓紧。”孟璟笑了笑,提脚向外走,“雨夜啊,无论有什么事,被雨一冲,也都了无痕迹了。”
    他走出去几步,忽听薛敬仪道:“世子美意,在下却之不恭,但还有一不情之请。”
    孟璟顿住脚步:“请讲。”
    “在下觉着,您身边那位便很好,虎口夺佳人之事,在下不敢为,还请小侯爷送个差不离的也行。”他语音轻轻上扬,到最后起了一丝轻笑,极为刺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