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望瑶台 第41节
    孟璟冷笑了声,略过了这讽刺,反而淡淡道:“佳人难觅,可遇不可求,薛大人勿要贪得无厌。”
    他说完这句话不再停留,径直往来路去,走到巷口时,回头望了一眼,见薛敬仪正自盯着他的背影看,冲这钉子挤出个意味莫名的笑,又神色自若地往来路去了,可负在身后的手却一点点握成拳,令自个儿都生了几分痛意。
    他上马车时,楚怀婵正自缩在角落里发怔,见他上来,也没出声,就这么直楞楞地看他一眼,又默默垂下头去,不知在想些什么,但也落落大方,没为方才情急之下的举动而尴尬或矫情。
    他在她对面落了座,目光落在她湿透了的风衣之上,那朵睡莲并未受影响,兀自安然开着,他看了好一会儿,低声问:“冷么?”
    扶舟回来,马车重新起步,她在轻微的跌撞中回过神来,看向他,摇了摇头。
    她分明瑟缩着身子,但却答得这般斩钉截铁。
    他忽然撂下了盘问她到底认不认识薛敬仪的想法,一时之间也不知该说些什么,只得微微垂下眼睑,去看方才被东流扔上来的那个荔枝纹盒子。
    气氛尴尬,他有些不自在地避开她,随手将那盒子捡起来,取出里头那对宝葫芦环,指腹轻轻抚上宝葫芦下的藤蔓,随即用力,那藤蔓尖一点点地印入指尖血肉,激起一阵钝痛。
    他沉默得有些久了,楚怀婵缩在那里,就这么看着他,忽然觉得他这人倒也不是满口狂言,那般沙场大将,倒也能被他如此轻易地拧断颈骨,何况是她这把纤弱骨呢。
    方才被他刮过的鼻尖上仍然带着丝痒,她左思右想也避不开这丝异样感觉,只好悄悄瞟了他一眼,颤颤巍巍地问:“我毕竟不懂规矩,撞破了这等事,小侯爷要拿我问罪吗?或者说,要杀我灭口吗?”
    “一天到晚都在想些什么。”
    他瞥了她一眼,见她披风湿透,又低头看了眼自个儿也完全湿透了的袍子,无计可施,摇了摇头:“一会儿回去叫扶舟给你把把脉,开些驱寒药,别冻着了。”
    “嗯。”她手无意识地抚在那颗玉花扣上,纤细手指化作振翅蝶,脸色却并不好看。
    之后一路无话,到栖月阁外,她仍有些魂不守舍,竟然忘了提脚往里走。
    孟璟迟疑了下,伸手摸了摸她脑袋示意她安心,轻声叮嘱:“晚间好生歇息,别胡思乱想。”
    她这次倒是老老实实应了一个“好”字。
    他让扶舟将占了半个马车的不知道是什么东西的玩意儿一并给她搬了过去,顺带给把个脉开张方子,自个儿则立在游廊下,看她失魂落魄地进了门,倒也没走,反而一直在原地立着,直到扶舟出来叫了人去取药,他也未生归意。
    扶舟跪地请罪:“方才少夫人临时起意说想喝玉露茶,但酒楼没这茶,我去后头和掌柜交涉去了,一时不妨,叫少夫人撞见了这事不说,又口无遮拦泄露了孙南义的身份。罪上加罪,还请主子责罚。”
    孟璟好一阵子没说话,只是站在原处,借着漫天水光,往东池方向看去。
    良久,他声音压得低,说的是以前从未有过的宽宥之语:“无妨,她知道便知道了。”
    扶舟本以为他要追查楚怀婵到底是临时起意还是有意为之,毕竟都要回府了,却突然非要喝这并不算顶尖但却在此地难寻的茶,着实是有些令人生疑,却不料他只是轻轻揭过,于是抬头悄悄瞟了他一眼,试探问:“那……要派人盯着么?”
    他目光越过歇山顶,投向东池方向,静静地看了好一会儿,直到余光瞥见栖月阁里头灭了灯,这才提脚往回走,同时应道:“不必,由她去。”
    他本想着,姑娘家胆子小,陡然撞见这种事,失魂落魄也不足为奇,睡一觉兴许就缓过来了。
    但第二日,直至辰时,楚怀婵未像往常一般出现在阅微堂。
    作者有话要说:  明天晚十一点更新。
    第44章
    孟璟兴许是习惯了楚怀婵每日往他门口一堵死活不让他练武的烦人行径, 为着不被她念叨, 一早搬了些书册到屋内, 每日捱到辰时等她撤走之后才会出门。这日他等到辰时也不见人过来, 昨儿到后半夜才走回了府废了一双脚的东流也没能按时从床上爬起来, 这会子仍旧和周公如胶似漆。
    没了这俩嘴碎的在耳边叽叽喳喳, 他神清气爽,乐悠悠地取了剑, 准备去院中祸害那株垂垂老矣的碧桐。
    扶舟往旁一站, 摸了摸鼻子, 不太情愿地把这容易挨揍的光荣任务揽到了自个儿肩上, 隔着远远地劝他:“昨夜刚下过雨,秋雨寒凉,也不急这一会子,主子等日头出来再练也不晚?正巧也该用膳了。”
    孟璟手抚在剑柄上, 食指指尖发白,看得出来用了七八成力道, 扶舟只觉这剑马上要往他身上招呼了, 赶紧又往后蹦了一尺,孟璟却只是把剑扔给他, 应了声“也行”。
    他目瞪口呆地把剑拿回去放好, 还是没反应过来这位爷今日怎这般好说话, 却见这位爷已经自个儿乖乖地用膳去了。
    孟璟这地儿的早餐素来只起个充饥的作用,从前在卫所里的时候,正是少年人长身体的时间, 孟璟那会儿又贪睡,眼见着要误早训的时辰,西平侯又是个治军严谨说一不二的人,惯常只让他给随意揣两个包子,在去校场的路上胡乱两口吞了,时常一上午下来,整个人早饿得前胸贴后背了,也落下了胃不大好的病根。
    但这位爷身子毕竟不错,这些伤痛都不至于就能让他怎么着的地步,这些年来也就没怎么悉心调养过,但楚怀婵来的这些日子,虽没开口问过他们这些伺候的人一句,但不知也从哪儿窥出了几分端倪,自此非要三餐菜品皆要由她过目,备的都是些暖胃佳品,饭桌之上再未见过性凉之物。
    孟璟不爱吃这些东西,楚怀婵每日便在旁跟个老妈子似的喋喋不休,好说歹说非劝他多尝些。今日楚怀婵不在,扶舟都准备好倾尽毕生的好脾气和耐性好生相劝了,哪知孟璟竟然乖乖地尝了些养胃菜,更喝了小半碗平时打死不碰非得楚怀婵守着饭厅门不让出时才肯尝上一两口的山药排骨汤。
    他纳闷了好一会儿才去替他端了药上来,孟璟闻着便皱了皱眉:“又换方子了?”
    “是换过了。”他多了句嘴,“这次保证喝完不犯晕了。”
    他不说这话还好,一说孟璟便怀疑地盯了他一眼,他立刻站端正了,挺胸发誓:“我说真的。”
    孟璟没再说什么,皱着眉头将药喝完,只觉心口一阵发闷,于是又略带怀疑地盯他一眼。
    扶舟一见这“我就看你骗鬼吧”的眼神,立刻低下头去,他目光垂落在药碗上,忽地也没了那分胸有成足,颇有些心虚地往后退了一步。
    孟璟却懒得和他计较,将碗一搁便主动回书房去了,再未提过要练武之事。
    扶舟命人撤了膳桌,又立在门口看了紧闭的书房门好一会儿,仍是觉得今日撞了邪了,兀自点了点头,跑回去拎着东流耳朵把人从被窝里揪起来,好生交代了句今日千万别去招惹孟璟。
    东流眯着眼睛看他一眼,发出一声暴喝:“你有病啊,爷要睡觉!”尔后又瘫倒继续睡去了。
    他自讨了个没趣,又灰溜溜地回了内院,猫在书房门外偷看了会儿。
    孟璟正随手翻着昨夜带回来的那些玩意儿,只觉索然无趣,不知怎地便想到了孙南义,昨夜时间仓促,扶舟想来也不会料理得有多干净,薛敬仪这人要发现些漏洞自然不是难事,更何况,他本就生了疑,寻到国公府来不过是早晚的事。只是他倒没有花心思去想这人来了该如何应对,不过是颗只知单打独斗的钉子罢了,如若打发不掉,拔掉便是。
    他微微闭眼,神思恍恍惚惚地四处飘散,最终还是落脚在了栖月阁外。她昨夜踏进院门时,脚甚至有些发软,他清晰地看到,敛秋迎出来扶她时,她腿微微颤了颤,几乎站不稳。
    等他回过神来的时候,竟已日上三竿,他迫自己醒神,又看了会子,尔后又随意用了点午膳,一整日都无精打采。好不容易捱到申时,他放任自个儿神游了会儿,以至于连他自己也不知道,他何时到了栖月阁外。
    他几乎疑心自个儿被人附了身,生出了些想去荣禄堂让温天君辟个邪的想法,但这念头刚起,他目光便落在了手上那串垂坠而下的混元流珠上,黄花梨木配青金石,昨日楚怀婵惊慌失措地找措辞为他遮掩试图证实当日翠微观里那人不是他的场景蓦然撞进脑海里,他颇觉无奈,轻轻叹了口气,进了门。
    时夏正在院中忙活,见他进来,半天没回过神来,毕竟他除了新婚时再未踏足过此地,眼下突然见他过来,颇有几分见了鬼的错觉,她嘴张了半晌,才结结巴巴地行了个礼,又道:“少夫人在后头呢,您里边请,奴婢去请少夫人过来。”
    孟璟摆摆手,示意她不必通传,时夏只好避到一侧,看着他穿过月洞门去了后院。
    栖月阁院中种了株梧桐树,就算此刻日光正盛,里头仍然是一片阴凉。穿过月洞门则是另一番景象,碎石扑成的甬道硌得人脚疼,路旁竹篱上绕着青藤,藤蔓四处攀爬,衬出一番绿意来,更在绿荫之下,以竹篱再开了一道小门,颇有几分世外桃源洞天福地之感。
    再往里,墙角种着两株芭蕉,一侧一方盈池,东设石桌石凳,楚怀婵这会儿正立在桌前,缓缓研着墨。
    她似是有些心不在焉,姿势并不大对,孟璟立在月洞门下看了许久,这才提脚往里走。此前张氏过来请他的意思时,他特地来看过一眼,那会儿这方小院子倒不是此刻这模样,想是她搬进来以后,悉心布置过的。
    他无声地笑了笑,人生在世,还得她这般懂得享受的人,方能活得舒心些许。
    敛秋正取了片芭蕉叶在盈池旁边清洗,这方盈池引东池水进来,活水清冽,她细细将芭蕉叶两面都清洗干净了,这才往这边走,准备挂在竹篱上等水珠自个儿滴净。她往这边走了几步,意识到这边还站了个人,一抬头见是孟璟立在竹篱门下,脚步顿了下。
    孟璟先一步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她乖乖闭了嘴,走近将手头这片挂了上去,又将一旁已经沥干水的芭蕉叶给楚怀婵取了回去。
    楚怀婵将芭蕉叶平展铺开来,挽袖落笔,她写得并不算快,这片芭蕉叶虽不算大,但她也写了约莫两刻钟才差不多了,敛秋过来替她取新叶,见着孟璟还没走,微微愣了下,恭谨地蹲了个福,绕过他取了新叶回去,又将楚怀婵题好的字取回来,细心地撑开在竹篱上,让日光慢慢晒干墨迹。
    他淡淡扫了一眼,题的是曹唐的诗,入眼的第一句便是“嫦娥若不偷灵药,争得长生在月中”,他没出声,安安静静地看下去,直到看见那一句“叔卿遍览九天春,不见人间故旧人”,他忽然轻轻叹了口气。
    她昨日还想着练练行书,今日却又是规规矩矩的簪花小楷了,如蝇小字安静地横躺在芭蕉叶上,整齐却又不失风流。
    他又细细阅了一遍,直至再一次看见“人间故旧人”五字,忽觉心里颇不是滋味。
    他往她那头看去,西斜的日光倾泻而下,她裙上的水云纹亦随着动作而熠熠生辉,宛若波涛翻涌,云卷云舒。
    她听得这一声极轻的叹息声,停下笔往这边看过来,见是他,笔尖无意识地颤了下,墨汁就这么沾上了她的马面裙,她回过神来,赶紧将笔放回笔枕,冲他见了个礼。
    他忽然不知起什么话头好,总不能说你今天没过来叨叨我我还有点不习惯吧,这样倒显得他一天到晚求啰嗦一样,这也太没骨气了些,他迟疑了下,没作声。
    楚怀婵见他这一脸苦大仇深的样子,琢磨了会儿,刚想说句什么,朱唇轻启,尚未来得及出声,却猝不及防地打了个喷嚏,只好手忙脚乱地拿帕子掩了。
    孟璟细细打量了她一眼,她昨儿尚且穿着纱褂,今日却又捂了厚厚一层,他抬手叫不必多礼,她温声问:“您怎么过来了?”
    这话毕恭毕敬,透着丝异样的疏离。
    他走近,停在她身旁,目光落在石桌上这片干净的芭蕉叶上,状似不经意地问:“昨日受了寒?”
    楚怀婵低低“嗯”了声:“劳您记挂,不碍事,但怕将晦气症带过去给您,便不过去叨扰您了。”
    她今日语气客气得紧,不像昨日半真半假但还算恣意。
    孟璟盯着她,若有所思。
    他惯常看人都是这般,半点不知避忌,她被他看得有些不自在,眼神躲闪,只好垂下首,却又见着裙面上那滴碍眼的墨汁,于是愈发恼羞成怒,几乎想转身就走,但她还没来得及抬脚,又止不住地咳嗽了声。
    昨夜毕竟淋了寒凉秋雨,虽然她因幼年时大病一场差点丢了性命,这些年来都诸事小心地养着,如今身子倒也不算差,但和他这种习武之人还是比不得,昨夜回来便觉有些不舒服,又加心事重,几乎一夜未眠,今早起来喝了些扶舟开的药才好了些。
    她心里有事,怕见到孟璟露了怯,便没去阅微堂,但在屋子里也坐不住,这才跑到院里来折腾些乐子打发时间。
    但毕竟已至季秋时节,天际虽悬着日头,却并不算暖,在外头待了这许久,好不容易压下去的咳嗽复发,心里那股子犯呕的感觉又蹿了上来,她蹲了个福:“身子不适,就不在您跟前叨扰了,先行告退。”
    她说完就走,水云纹随她步子而晃动,惊起一圈又一圈涟漪。
    他叫住她:“你没有话要问我?”
    她顿住脚步,看了敛秋一眼,挥手让她出去,压低声音问:“事情都无虞了么?”
    孟璟倒没料到她一来便要关切上一句的居然是他的安危,愣了下,道:“无碍,有人盯着,看他如何行事。”
    这个“他”自然指的是薛敬仪。
    她微微抬头觑了他一眼,没再说什么。
    他便再问了一遍:“没有了?”
    她迟疑了下,低声回道:“我不知道。”
    孟璟走过来,停在她身前,笑着说:“你有没有话要问我,你自个儿都不知道?”
    他这话里其实带了几分戏谑的意味,但她却难得没还嘴,而是难得地沉默了半晌。
    他就这么看着她欲言又止,好半晌,他忽然伸手轻轻摸了摸她脑袋,他整个身子也因这动作而近了许多,几乎将她整个人完全罩进了他的身形下,遮住了所有的日光。
    他呼出的温热气息令她一颤,尔后,她听到他温声问:“身子不舒服?”
    她心烦意乱地摇了摇头,语无伦次地答道:“我不知道,不是……也有点吧。”
    “不是,我心里头乱得很。您非池鱼,我不蠢,也不是呆子,我读过的每一本书历过的每一件事都告诉我,我应该装聋作哑以求活命或一时安稳。”她抬头看他,喃喃道,“可我心里好像又有个声音一直在提醒我,不管怎样,您早晚留不留我这条命,也该告诉我到底是怎么回事,便是要死,也得给我个明白吧。”
    她仰头,冲他笑了笑:“我挣扎了一宿,说实话,也有些累了,起码此刻,我什么都不想知道。您想试探也好,想坦诚也罢,都别告诉我什么,让我自个儿安静待会儿吧。”
    他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个儿方才做了个什么动作,缓缓后退了半步,又缄默了一会儿,没回答她的话。
    楚怀婵自嘲地笑了笑:“小侯爷,您若当真只是取了一位都司佥事的性命,哪怕朝廷当真要发落呢,嫁叟随叟,我乖乖陪您受过就是了,断不敢有半句怨言。”
    “我以前总对您说,我有自知之明,不会要求您给我什么,可眼下,又发现我似乎不是个那么大度的人。您行事并不避忌我,如果是试探,您大可放心,我没有别的心眼……起码、眼下没有。”
    “若不是试探,那我很感激您的坦诚。但我……”
    她抬头,直视着他的眼睛,艰难接道——
    “我口是心非,偶尔也会贪心不足。”
    第45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