位尊者先行,皇帝离去后,众人自然要让燕贵妃及徐淑妃二人先行。
“本宫倒是眼拙了,没想到妹妹是个深藏不露的……”苏沁琬一怔,循声望去,却见徐淑妃停在江常在面前,皮笑肉不笑地道。
江常在身子抖了抖,嘴唇颤动,却一句话也不敢说,只死死低着头继续保持着躬身行礼的动作。
徐淑妃冷笑一声,扬起右手搭在贴身宫女素桐手上,再斜睨了她一眼,这才仰着头往大门处走去。
而走在徐淑妃前方的燕贵妃,只在听到响声时回头,意味深长地在江常在及徐淑妃身上来回望了一眼,便转身出了门。
只有清妃,似是丝毫不将江常在放在眼内,反而在途经苏沁琬面前时脚步微顿,对上了她疑惑的眼神,目光相接间,复杂难解。
苏沁琬对今晚两度引得这位娘娘注目而颇为无奈,万幸对方只是用那双如秋水般的明眸往她身上扫,并不曾有其他举动,她也乐得故作不知。
跟在清妃身后的刘贵嫔,嘴角挂着一抹冷笑,阴恻恻地横了她一眼,也不待她反应,直直便走了。苏沁琬也不在意,冲另一边的简淑仪福了福,又与方嫔颔首致意,这才出了殿门。
一阵凉风袭来,她不由得打了个寒颤,芷婵见状,连忙将手上拿着的披风披在她身上,温声道,“夜里凉,婉仪还得注意保重身子。”
苏沁琬感激地冲她笑笑,“亏得你细心周到,连这个都准备妥当。”
“奴婢可不敢居功,这是出门前柳霜姑姑再三嘱咐过的。”芷婵浅笑。
苏沁琬微微一笑,只是拢了拢领子,拍拍因自己考虑不周而沮丧地垮着脸的淳芊的脑袋瓜子道,“时候不早了,回去吧!”
主仆三人就要往抬着空辇等候的怡祥宫太监处走去,却听身后有人唤,“苏姐姐万福!”
苏沁琬回过头去,认出是一同进宫的陈贵人,扬着客气的笑容微微颔首,“陈贵人!”
陈贵人心中微恼,这段日子无论她怎样套近乎,苏沁琬待她的态度俱是不冷不热的,让她又是挫败又是恼怒。
“说起来这也是咱们进宫后过的第一个中秋了,真真大开眼界。”陈贵人按下恼意,亲亲热热地笑着道。
“宫里自是与别处不同。”苏沁琬不甚在意地道。
“倒也是,瞧瞧那些舞姿,寻常人家哪能见得到。”顿了一下,陈贵人又恍若不经意地道,“连皇上都看得目不转睛……想来宫中很快要有人能如姐姐这般有福气了。”
苏沁琬抬眸望了一眼殿门处咬着唇瓣孤孤单单地站立的江常在,又瞄了瞄陈贵人那故作姿态的模样,暗暗撇了撇嘴,敢情这是挑拨来了,难不成还真当她是傻子?
她作出一副欢欢喜喜的神情道,“能进得宫来侍候皇上,本就是天大的福气了!”
陈贵人紧紧盯着她,试图从她脸上看出点什么来,可苏沁琬却是一派无知又无辜的模样,让她猜不透对方是真的太过于天真,还是心思深沉到让她察觉不了。
可是,无论怎样她都不会相信,如今独宠的愉婉仪,真的会不担心有朝一日被人分宠!
“婉仪,天色不早了。”芷婵轻声提醒。这段日子这位陈贵人三头两日便往怡祥宫里去,可从观察可知,主子并不太乐意与别宫妃嫔往来,是以她很有眼色地出声。
陈贵人自然也是会看眼色之人,见状便道,“天色确已不早了,改日再寻姐姐说话。”
苏沁琬又客气了几句,这才扶着芷婵的手上了轿辇,一路晃晃悠悠地往怡祥宫去……
从龙乾宫离开的赵弘佑,径自去了御书房,进了门,便见一身黑衣的年轻男子规规矩矩地站立一边,看到他出现后连忙迎了上来,行礼跪拜,“属下周源,参见皇上!”
“免礼!”赵弘佑一撩衣袍在宽大的椅上坐下,“今晚之事,可有打草惊蛇?”
“并不曾,属下只是命人小心盯着,不敢让对方察觉。”
赵弘佑点点头,“如此甚好,让你手下的人盯着紧些,看对方还隐藏些什么人,务必将他们连根拔起!”
想到后宫中那些隐藏的势力,他眼中一片阴暗,只怪他当年分.身泛术,只顾着与前朝那些老狐狸周旋,无暇顾及后宫之事,这才让她们钻了空子。若非这几年他的孩儿一个接一个夭折,有孕妃嫔一个跟一个小产,他都没有意识到自己的后方竟是如此险恶。
暗叹一声,抬眸却见得力下属嘴唇动了动,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他不禁微微一笑,“有话但说无妨,这般婆婆妈妈的实在不是周统领的风格。”
周源憨憨地挠挠后脑勺,再摸摸鼻子道,“属下只是觉得,如今前朝之事一刻也不能松懈,皇上又要顾着前方,又要念着后方,实在是辛苦了些。况且,女子那些事还是女子更清楚明白些,皇上不如……”
赵弘佑摇摇头,满腹惆怅地道,“你的意思朕明白,历来便是男主外女主内,后宫亦如府邸内宅,本应由女主人掌管。只是,一个有能力又与你齐心的妥贴人,实在是可遇不可求。”
他的元配皇后夏馨惠,何曾不是个聪慧有加又手段了得之人,燕碧如及徐韵兰二人如今在后宫中算是威风至极了,当年不也是被她压得死死的。更难得的是她始终保持着一颗良善之心,并不主动挑事,更不滥杀无辜,亦正因为此,她在世时,后宫中才有皇子公主的出生。
只可惜,只一条不与他同心,便能将她挡在他的心门之外。
夫妻不同心,终有一日会激发出更大更深的隔阂,一如他的父皇与母后……
周源见他的情绪突然变得低落,也不敢再多话,垂手静静伫立。
也不知过了多久,他才听到赵弘佑问,“那壶酒里放了什么?”
能到宫宴上侍候的宫女,均是经过千挑万选,怎可能会无缘无故地摔倒,而一直老老实实坐着的苏沁琬,更不可能会多手去触碰对方,所以他压根便不相信苏沁琬在殿上的说辞。
“酒里放了……放了欲仙散。”周源黝黑的脸庞上浮现几丝尴尬。莫怪于皇上近几年待后宫诸女愈发的冷淡,这般心狠手辣的女子,只因一点鸡毛蒜皮之事便要致人于死地,就连他这个在刀尖口上过日子之人,见过不少腥风血雨,可也不由得一阵胆寒。
杀人不过点头间,对方却用如此阴狠毒辣的招数对付一个根本算不上有深仇大恨之人,实在是……
‘啪’的一声,赵弘佑一掌拍在御案上,脸色铁青,“毒妇,果真是不折不扣的毒妇!”
欲仙散,顾名思义,服用了此药之人会感觉欲仙.欲.死,此感觉之于已经人事的女子来说更甚。他不敢想像,若是苏沁琬果真饮下了那被下了欲仙散的酒……她这一辈子便被彻底毁了。欲仙散不会致人于死地,可中了欲仙散之人却恨不得当场死去,只因活着不但自己痛苦,还连累家族亲人。
一个当众宽衣解带,神情举止如正行周公之礼的女子,本就已是不洁,活下来也是一辈子抬不起头!
赵弘佑双手上青筋弹跳,胸口急促起伏,清俊的脸上青红交加,眼中是滔天的怒火。
☆、第十六章
周源离去后,赵弘佑背靠龙椅,微阖眼眸,那满腹怒火早已渐渐平息了下来。也不知过了多久,他猛然起身,迈出诺大的房内,也不用辇,披着皎皎月光踱着步子往龙乾宫方向去。
热闹过后的禁宫,此时此刻显得比往日更为静谧。这一种静,能穿透孤独之人的胸腔,直击心底,扯出隐藏内心深处的种种阴霾。
赵弘佑只觉得心烦意乱,陡然停下了脚步,望向远处提着灯笼迆逦而行的数人,沉声问,“赵弘谨可出宫了?”
紧随他身后的郭富贵连忙上前几步,躬身道,“回皇上,王爷已于半个时辰前离宫回府了!”
赵弘佑“嗯”了一声,也不再说,沉默地又再迈开了步子,直至前方谪仙般的女子映入眼帘。
“臣妾恭请皇上圣安。”女子朝他盈盈下拜,莺声袅袅。
“爱妃免礼!”赵弘佑敛下满怀凌乱思绪,嘴角含笑,目光清澄,作手虚扶了一把。
清妃抬眸对上他,眼中溢满柔情。
赵弘佑仿似察觉不到一般,柔声问,“夜里凉,你身子一向又弱,怎在此处而不回宫安歇?”
清妃听他话中透着关怀之意,闷了整晚的心绪终于平缓了下来,脸上泛起不胜娇羞的的笑容,“臣妾想起当年头一回进宫时,也是中秋佳节,那也是臣妾第一次见着皇上……”说到两人的初见,她心中一阵甜蜜,醉人的红霞渐渐渗上脸庞。
沐浴在月光下出尘绝艳的女子,如堕入凡尘沾染了情丝的神仙妃子,少了几丝不食人间烟火的清冷,多了几分寻常女子的娇美。
赵弘佑神色如常,嘴角弧度不改,“朕记得每年中秋,贤敏皇后均会趁着命妇进宫朝贺之时,抽出片刻功夫与家人小聚,以一解心中思念。”
清妃心中一窒,紧接着半是怀念半是喟叹般道,“臣妾亦记得,姐姐事前叮嘱了母亲,让她带着臣妾进宫,也好姐妹相见……”
一丝嘲讽飞快从赵弘佑眼中闪过,不过须臾,他便颔首道,“贤敏皇后待亲人自是极好的!”
“姐姐与臣妾乃一母同胞之嫡亲姐妹,姐姐居长,自幼行事便比寻常人家孩童要稳重许多,待臣妾与兄长更是事事周全,处处体贴,诸多友爱。”清妃柔柔地道。
赵弘佑笑容不改,只是微微垂下眼睑,掩饰眼中情绪,片刻之后,才沉声嘱咐道,“夜里风大,爱妃早些回去吧,若是因此受了凉,便是贤敏皇后在世,亦是会心疼难安的。”
清妃张张嘴,想问问他自己可会心疼难安,可赵弘佑已经扬声吩咐不远处候着的墨香好生侍候主子,再冲她含笑点头,便直直带着郭富贵离去了。
她怔怔地望着他的背影渐行渐远,最终彻底消失在视线当中,眼圈一下便红了。
她要的并不仅仅是这样……
***
浑然不觉自己在死门关转了一圈的苏沁琬,无知无觉地回到了怡祥宫。一直守候在凝翠阁的柳霜,见她终于归来,不由得暗暗松了口气。
“热水都准备好了,婉仪是先歇会再沐浴,还是沐浴过后再歇息?”她一面替苏沁琬拆着头上珠钗步摇,一面柔声询问。
“先沐浴吧,坐了那般久浑身都是又酸又痛的。”苏沁琬拿过梳子一下一下轻柔地顺着长发。
既得了准话,自然很快有人抬着热水进了净室,由着秋棠侍候她除下衣物,她整个人泡在热水当中,身后的半菱一下一下地为她按捏着肩颈,力度掌握得极好,让她舒服得直哼哼。
氤氲热气在她脸上熏出一片红云来,许是真的累了,她只感觉眼皮渐重,加之整个人都浸在一片舒适暖和当中,才不多久,便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
半梦半醒间感觉被人一把抱了起来,身子贴着一个厚实宽厚的胸膛,这种感觉就像许多年前,她持着年纪小赖在娘亲舒适的大床上,睡梦中被爹爹抱着离开一般,那是一种渗透身体每个角落的安心。
她依恋地往那胸膛蹭了蹭,放任自己沉浸在久违的幸福当中,什么也不愿再去想,自欺欺人也好,掩耳盗铃也罢,至少这一刻,她真的是幸福的。
赵弘佑感觉怀中人像只爱娇的小奶猫一般依赖地往自己胸膛上蹭,脚步下意识便停了下来,低下头一望,见苏沁琬脸蛋红扑扑,嘴角还蕴着浅浅甜甜的笑意。
他心中一暖,将她搂得紧了些,迈着沉稳的步伐抱着她进了里间。两人身后的半菱与秋棠等人,你看看我,我望望你,不知道到底要不要跟上前去侍候。
身子抵着柔软的被褥那一刻,苏沁琬眼皮动了动,片刻之后,缓缓地掀了开来,入眼便见当今天子定定地望着自己,眼神幽深且复杂难辩,一怔之下,瞌睡虫立马便跑得无影无踪了。
她伸出白嫩如玉般的胳膊搂住他的脖颈,又是欢喜又是嗔怪地噘着嘴道,“皇上怎的来了也不事先让人通知一声,嫔妾也好早早做好准备迎接。”
赵弘佑仿似没有听到一般,大手一下又一下地摩挲着她的后背。他这番举动倒让苏沁琬有些不知所措,搂着他脖颈的手也渐渐地松了开来。
察觉她的动作,赵弘佑回过神来,对上她那溢满无辜的翦水明眸,蓦地勾勾嘴角,戏谑般道,“小狐狸莫非要变小猪?吃饱了便睡。”
苏沁琬愣愣地微张着嘴,须臾才磕磕巴巴地反驳,“嫔、嫔妾才、才不是……”
赵弘佑朗声一笑,在她细腻光滑,犹泛着红云的脸蛋上掐了一把,“宫宴上那般多人,便只得你一个吃个不停,甫一回宫连净个身都能睡过去,这般吃饱了便睡不是猪是什么?”
苏沁琬‘唰’的一下便红了脸,红粉绯绯如三月怒放的桃花,又似清朗天空下那璀璨的晚霞。
赵弘佑也不为难她,笑着捏捏她的鼻子。说起来,在宫宴上能这般大块朵颐的,苏沁琬也是他记忆当中的头一人了。
他暗暗叹息一声,踏着床脚边的脚踏伸展手臂,理所当然地吩咐,“侍候朕更衣!”
苏沁琬紧了紧身上仅着的中衣,光着脚丫跳下床去,面对着他微弯身子,动作熟练地为他解着衣裳上的盘扣……
除至中衣,她犹豫地抬眸对上一直将视线落到她身上的赵弘佑,纤纤素手却仍搭上他的身上。
赵弘佑笑笑,拉着她的手并肩躺在宽大的床上,语气是前所未有的平和,“爱嫔早些年都是如何过这中秋佳节的?”
苏沁琬见他只是规规矩矩地躺着,心中暗暗松了口气。虽说承宠是天大的恩典,可凡事都需有个度,她毕竟年纪尚小,应付他的需索实在有些吃不消。
她抿了抿嘴,将身上的锦被拉至胸口处,声音清脆地道,“往些年的中秋,嫔妾娘亲会亲自下厨,爹爹与嫔妾也会搭把手,一家人说说笑笑地用过了晚膳,爹娘便会带着嫔妾到园子里看烟火……”说到此处,她仿佛又看到年幼的自己窝在爹爹温暖的怀抱中,身侧是温柔慈爱的娘亲,满天炫丽的烟火绽放,照亮了大地,划破了如黑幕般的夜空。
赵弘佑始终一言不发,微微侧头望着她柔和的脸庞,静静地聆听着身旁女子低柔怀念的嗓音,见她嘴角弧度弯弯,不由得暗自叹息,也只有在父母千般宠万般爱的滋润下无忧无虑地长大的女子,才能漾得出那般明媚甜美的笑容吧?
他的神情有几分恍惚,努力在记忆当中搜刮,可却寻不出一幕他与父皇母后温馨相处的画面,频频映入脑海中的反而是父皇、余贵妃及异母弟弟赵弘谨三人的身影,那般的和谐,仿佛他们才是真真正正的一家人。除却这些,便是父母或冷漠相对,或恶言相向,直至父皇脸色铁青地拂袖而去的一幕幕。
寻常人家的天伦之乐,对他来说,是那么的遥不可及!
他有些羡慕地凝望着声音渐低,眼皮渐阖的苏沁琬,终是若有似无的叹息一声,探出手去搂着她纤柔的柳腰,沉声低语,“睡吧……”
磁性柔和的男声熨帖女子受惊的心房,她抬眸望了望已然阖上眼睛的赵弘佑,确信他今晚真的不会再对自己做什么了,这才在他怀中寻了个舒适的位置,放心地睡了过去。
轻柔平稳的呼吸声缓缓从怀中传出,赵弘佑睁开那双漆黑如墨的眼眸,微低着头望向早已陷入了沉睡当中的苏沁琬,大手轻轻抚上她仍透着红晕的脸庞,触手湿润细腻。
今晚本不打算到怡祥宫来的,见过了夏清妃后,他本欲直接回龙乾宫去,可却鬼使神差地脚步一拐,直直往了怡祥宫的方向。他猜测着也许是赵弘谨的回京让他忆起当年那些不甚愉快的经历,又或是对怀中这娇娇软软的小女子有几分怜惜,使得在这家家团圆的佳节,他不愿再孤单一人守着诺大的宫殿,是以才寻到了此处。
想明了其中缘由,他原带着几分迷茫的眼眸,重又变得清明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