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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节
    六七个丫头婆子拥簇着一个中年妇人走近,个个面色不善。被众人前呼后拥的妇人插金戴银,衣衫华贵,颇有几分主子的派头。这人是左督副御史正室夫人沈臻静的奶娘金嬷嬷,整个府邸内院的仆妇丫头都在她的管辖之下。
    金嬷嬷神情阴郁,看到躺在迎春花下的女子,脸上又多了几分戾气。她想以胜利者的姿态缓和气氛,脸上挤出几丝笑容,看上去却很僵硬。
    “你哭什么?”金嬷嬷的手搭在小丫头肩膀上,高声问。
    小丫头不敢隐瞒,指了指茂盛的迎春花,低声唏吁道:“沈姨娘她……”
    金嬷嬷抬手一巴掌,打在小丫头脸上,狠啐一口,阴沉着脸怒问:“你管那勾引主子的贱人叫姨娘?谁封她姨娘了?她也配?”
    小丫头还没有反映过来,就有两婆子骂骂咧咧、连推带搡,把她带出了长廊。
    “呵呵……呵呵呵呵……”躺在迎春花下的女子依旧一动不动,却发出奇怪的笑声,好像来自地狱的音符,惊得长廊里的丫头婆子都变了脸。
    金嬷嬷眼底的恐惧一闪而过,她咬了咬牙,脸上堆满厌恶和轻蔑,双手紧握成拳,似乎在给自己仗胆,她抬高声音,刻意掩饰了些什么,“想给左督副御史当姨娘?下辈子吧!也不想想自己是多么低贱淫污的身份,你也配?”
    听到金嬷嬷的话,迎春花下的女子笑声更大,似乎竭尽全力。她紧闭的双眼睁开了,眸子里充满死灰般的绝望,嘴角淌出暗紫色的污血。
    不配?哼哼!确实不配,不是她配不上姨娘的身份,而是那些禽兽不如的东西不配与她同世为人。即便她已低贱如泥,骨子里仍有与生命同在的傲气。
    这纷杂冰冷的人世,她已毫无牵挂,死了倒也干净,可她仍心有不甘。这就是她被打了五十大板,又被用鹿皮鞋底掌嘴二十之后,仍有一口气支撑的原因。
    她出身内阁大学士府沈家,是沈家二房的嫡长女,身份尊贵,聪慧美丽。不管是幼时在京城,还是后来移居祖籍津州,她都以才情样貌出色而享誉闺阁。
    她叫沈臻华,确切地说,这是她十二岁之前的名字。
    沈家到了她这一辈,男孩以“谦”字排行,不分嫡庶。嫡女以“臻”字排行,庶女以“荣”字排行。沈臻华这名字是她祖父所取,喻意臻于至善、风华有实。
    前朝时,沈家也是名门旺族,受皇室夺嫡之战牵连渐渐没落了。她的祖父沈逊出身寒微,却连中三元,颇得先皇赏识。刚过而立之年,就入主内阁,是当今皇上的授业恩师。今上登基,他受封太傅,又居内阁首辅之位十年之久。
    她是沈逊最宠爱的孙女,常被带在身边教导,比长子嫡孙更胜一筹。
    然而,好景不长,命运弄人。
    七年前,致仕荣养的祖父突发疾病,缠绵病榻半个月就去逝了。那时,她刚过完十二岁的生日,祖父辞世对她而言简直是致命一击。
    祖父尚未下葬,亲朋间就有传言,说祖父是因教导她劳累而死。对此,沈家其他人不置可否,她的嫡亲祖母万氏却笃定传言为真,不听任何人劝说,每天都以最恶毒的话咒骂她,越怒骂越气愤,渐渐地就视她为眼中钉、肉中刺了。
    祖父下葬后,她哀伤至极,且对祖父心存感念愧疚,又被祖母的谩骂吓破了胆,就病了。万氏不顾她父母反对,强行让重病缠身的她迁到庄子里养病。
    她的病尚未养好,就传来她的母亲与人通奸被沈家沉溏的消息,连带她年仅八岁的同母弟弟也被定为野种处死了。消息如晴天霹雳,震悚了她的身心,她尚未从惴栗中反映过来,就又有一个极坏的消息传来了。
    因她母亲立身不洁,影响了她,由万氏做主,把她由嫡女变成了庶女。母亲和弟弟死后,外界传言沈臻华也因悲伤过度而死,而她却活下来了。只不过她由二房嫡女变成了她父亲养在外面的一个戏子所生的庶女,名字改为沈荣华。
    接连的打击摧毁了她本能的求生欲望,她有心寻死,却被人救下。祖母命人把她关进偏远的庄子,并派人看管,形同软禁,日子过得连低等下人都不如。
    她的父亲性子绵软,对万氏言听计从,美其名曰至孝至顺。又因她母亲与人有奸之事丢尽的脸面,整日以酒浇愁,对她的死活根本不闻不问。
    她在庄子里度日如年,熬了四年的时间,她十六岁了。忽然有一天,她的堂姐沈臻静来了,给她带来了一个“好”消息,说是让她重见天日。
    沈臻静和新科状元杜昶订亲了,再过两个月,就要成亲。婚期临近,杜昶携厚礼登门,向沈家老太君万氏提出让被贬为庶女的沈荣华陪嫁。
    杜昶出身宁远伯府旁支,父亲早亡,母亲带着他靠祖上留下的薄产过活。沈逊赏识杜昶的才华,时常对他提点指教,并有意将沈荣华许配于他。能得当朝太傅青眼,又有机会求娶高门贵女,杜昶意气风发,言明高中状元就向沈家提亲。
    杜昶高中,可他要娶的竟是沈家长房嫡女沈臻静,而沈荣华则成了杜昶求来的陪嫁。这大概就是杜昶即得到实惠又无愧于心的折中的做法吧!
    沈荣华果断拒绝,却招架不住万氏等人粉碎性的攻势,由不得她不答应。当时她想或许这是个转机,杜昶看祖父的情面,也不会对她太差吧!
    然而,等她到了杜家,看到沈臻静手里那份由她签字画押的卖身契时,她心中好不容易才生出的希望如万丈高楼刹那间坍塌倒地。她成了沈臻静陪嫁到杜家的奴婢,可任由主子买卖,连沈荣华这个名字也被剥夺了。
    她成了杜昶的通房丫头,象其他奴才一样做小伏低侍奉夫主及正妻。三年的时间,她象一件不值钱的东西被送人一次,被卖出买进两次。直到今日,她差一点就被打得丢了命,罪名是她心存不轨,想勾引男主人封姨娘。
    “呵呵……呵呵呵呵……”把自己短暂的一生简单回忆了一遍,沈荣华又用尽全身之力笑出了声,她在笑自己,她最怨恨的人也是自己。
    “贱人,你有什么好笑?”金嬷嬷紧紧咬牙,神情有恨有惧,“张婆子,你赶紧把这个贱人弄死,丢到乱葬岗去,省得碍眼。”
    张婆子不敢动,向金嬷嬷身后瞟了几眼,用唇语告诉金嬷嬷“老爷来了”。
    金嬷嬷会意,赶紧转身换了一张谄媚的笑脸,快步迎上去躬身行礼。见杜昶脸色平和,才小心翼翼禀报了沈荣华被打一事,罪名当然不是勾引男主人了。
    “老爷,沈姑娘犯了错,夫人只是想小惩大戒。”金嬷嬷把要置沈荣华于死地说成轻微惩罚,并把责任揽到自己身上,“没想到沈姑娘身子弱,恐怕……”
    杜昶瞟了躺在花丛下的沈荣华一眼,毫无表情地问:“夫人怎么说?”
    “夫人早让人去请大夫了,可雨下得太大,大夫直到现在也没来,老奴担心沈姑娘挺不过去,心里急着呢。”金嬷嬷知道内宅那些腌臜事瞒不过杜昶,可她却睁着眼睛说瞎话,她想赌一把,就看杜昶怎么处理这件事。
    “还是夫人贤惠良善,雨这么大,就不劳烦大夫跑一趟了。”杜昶看着那片盛放迎春花,目光变得阴郁凶狠,幽幽地说:“神威将军大败北狄可汗,就要凯旋归来。这节骨眼上,死了人往外抬岂不扫别人的兴?这迎春花缺肥了。”
    杜昶说完,不管金嬷嬷等人是否明白,就转身大步离开了长廊。
    “哈哈哈哈……”沈荣华用尽残存的力气,纵声大笑。
    她被打伤了心肺筋骨,又在雨中淋了几个时辰,一直没咽下最后一口气,就是因为她心中还存有一丝希望。自从陪嫁到杜家,她也看清了杜昶,她不再奢望杜昶对她有半分怜爱,而是希望他看沈逊的薄面,不要做得太绝。
    如今,她最后的希望破灭了,她只想尽快见到祖父,哭诉满腹的委屈。
    礼炮声响起,大雨也停了,迎接神威将军的欢呼声由远及近。这些红尘俗事都与她无关了,她就要轻松地离开,就留下这臭皮囊做花肥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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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章 新生
    浑身上下被潮湿的热气包围,好像在滚油沸水里煎煮一样。
    在焦灼中挣扎,如同被烈焰焚烧一般,沈荣华感觉自己没化为灰烬,意识反而渐渐清醒。她知道自己死了,死在迎春花下,死在冰凉的雨水里。可此时为什么这么热?难道她下了地狱,因作恶多端正受下油锅、过火山的惩罚?
    活了十九年,她虽说不是不小心踩死蚂蚁都心痛自责落泪的人,但也决不是恶人。若说她因作恶多端下地狱,那肯定是阎王、判官、大小鬼一起“抬举”她。
    生前被人踩到泥里,死后又被鬼抬举,真是可笑,太可笑了。
    “嬷嬷,姑娘醒了,姑娘笑了,我听见姑娘笑了。”
    “胡说什么?姑娘都昏迷三天三夜了,连大夫都……”周嬷嬷揉着红肿的眼睛叹气,一个十二岁的女娃子,短短几个月把人生所有倒霉背幸的事几乎都经历了,被搓磨得只剩下了一口气,就算醒了,要是还能笑出来,这心得有多大呀!
    “雁鸣姐姐莫不是接连几日照顾姑娘累得昏头燥脑、头晕眼花、分不清黑白了?”清脆的声音配合揶揄的语气,让人听起来并不觉得刺耳,只是调皮而已。
    好熟悉的声音,说话的人是谁,沈荣华并不是想不起来了,而是不敢想。这样的声音、这样的语气,听起来无害,却包藏了莫大的祸心,让她至死难忘。
    雁鸣,雁鸣连日在照顾她?雁鸣不是早死了吗?三年前,她要去给沈臻静做陪嫁丫头,雁鸣苦拦,还劝她逃跑,结果被万氏命人杖毙了,就在她面前被打得皮开肉绽。直到咽气的那一刻,雁鸣这个长她两岁的丫头最记挂的人还是她。
    她死了,雁鸣也死了,她们主仆在另一个世界相遇了。那个刚才揶揄雁鸣的鹂语呢?这丫头投靠了沈臻静,踩着她上位,爬上了杜昶的床,被沈臻静开脸抬为姨娘,活得很滋润。难道鹂语也死了?那真是老天开眼了。
    “雁……雁鸣……呵呵……”沈荣华心里想着,字眼就从喉咙里滚出来了。
    “嬷嬷,你听,姑娘在叫我,姑娘在笑,你听——”雁鸣喜极而泣,差点蹦起来,见周嬷嬷和鹂语都愣住了,她哈着气搓了搓手,忙倒了一杯温茶,递到沈荣华嘴边,“姑娘,奴婢知道你一定能好起来,快、快喝口水。”
    温吞涩口的茶水滴到沈荣华嘴里,好像甘冽的清泉滋润着干枯的禾苗。沈荣华大口吞了几口水,焦热得已缓解,断裂的思绪很快聚拢,人也清醒了。
    “雁鸣,你……”沈荣华睁开眼,又赶紧闭上了,却无法阻止泪水喷流而下。
    这是怎么回事?她不是死在御赐左督副御史府的迎春花下了吗?说不定尸首也被大卸八块做了花肥,怎么又回到七年前了?难道在做梦?
    沈荣华再次睁开眼,仔细看了看雁鸣,又看了周嬷嬷,最后扫了鹂语一眼,又紧紧闭上了眼。眼前的情景很熟悉,好像七年前也是这样,究竟是现实还是梦境?她也无法分辨。她要好好想想,想想怎么冲破似梦还真的囹圄。
    “嬷嬷,姑娘明明醒了,怎么又……”
    “姑娘忽然遇到了这么多事,又病了这几天,肯定累了。”周嬷嬷拿过温湿的帕子敷在沈荣华的额头上,“你们都去睡吧!我来照顾姑娘。”
    看到周嬷嬷脸上的皱纹舒展开了,沈荣华闭上双眼,咬牙饮泣。周嬷嬷是她的母亲林诗韵的奶娘,从小就一直照顾她,对她比林氏还要细致入微几分。林氏被处死之后,她被关进了庄子,周嬷嬷也被赶出了沈家。
    周嬷嬷无儿无女,离开沈家的日子过得很凄凉,没两年就死了,连口棺木都没有。她听说之后哭得肝肠寸断,想接济周嬷嬷,却有心无力。
    雁鸣看了鹂语一眼,说:“嬷嬷和鹂语去睡吧!我守着姑娘。”
    “还是轮流值夜吧!我先去睡,一会儿来替雁鸣姐姐。”鹂语年纪小,却很机灵,“嬷嬷,姑娘醒了事要不要告诉宋嬷嬷和张嫂子?”
    “别别别,天明再说。”周嬷嬷连连摇手,很紧张。
    宋嬷嬷是沈老太太万氏派来的,张嫂子则是沈家二房的万姨娘派来的。让她们知道沈荣华醒了,这大半夜的,不知道又要出什么幺蛾子了。
    沈荣华再次醒来时,天已蒙蒙放亮,雁鸣正坐在脚榻上打盹。她揉着眼睛望向窗外,愣了一会儿,才抬起右手掐住自己的左胳膊。
    听人说只要能感觉到疼,就不是在做梦。她左胳膊白嫩的肌肤上多了几块青印子,疼得她倒吸了一口气,她才慢慢放开手。她感觉到疼,这证明在这里发生的一切都不是梦,她回到了七年前,而那七年之间发生的事也刻在了她心里。
    听祖父说,人可以回到以前的岁月,还能记住以后发生的事,这叫重生。
    她重生了,她接受了这个现实,即悲且喜。
    能重活一次,看清了许多人、许多事,有了优于常人的先见之明,只是她前世付出的代价惨重了些。前世已成了既定的事实,她无法再去更改,但她能把握今生。只要她的今生不重蹈前世的覆辙,不再象前世那么窝囊惨死,也值了。
    可她重生的节点却令她悲愤郁闷。
    她回到了七年,可此时祖父已逝,母亲被沉了溏,弟弟也被处死了,她由二房嫡长女变成了二房一个外室所出的庶女,又被困在津州郊外的庄子里。她在一个寒冬的深夜投河自尽,被人救了,没想到却成了她重生的生命之界。
    此时的境遇遭糕到了极点,即使她重活一次,一时也无从应对。她让自己慢慢冷静下来,面对现实,有一个前世做基石,她坚信自己能打败那些牛鬼蛇神。
    清冷的晨辉透过厚厚的窗纱洒进屋里,桔色的光芒落到了床帐上。沈荣华目不转眼地盯着那几道桔光,陷入了沉思。感觉到冷气袭来,才看到碳盆里的碳燃尽了。她活动了一下僵硬的肢体,赶紧扯过一件薄袄搭在雁鸣身上。
    “姑娘,你醒了?奴婢竟然睡着了,真是该死。”
    “别死呀活呀的。”沈荣华的嗓子有些沙哑,她舔着嘴唇勉强一笑说:“我的病今天就好了,你别担心,去软榻上睡吧!这里冷,睡着不舒服。”
    雁鸣怔住了,觉得有些不对劲,见沈荣华闭上了眼,也没敢多问。她往碳盆里加了几块碳,又拢旺了火,边忙碌边微皱着眉头看沈荣华。
    沈荣华暗自苦笑,雁鸣从她的语气神态上已觉察到她与以前不同了。卧病在床,生命中突然多了七年的惨痛记忆,百炼成精的人也做不到与以往一般无二吧!
    “你们沈家是怎么回事?我家主子冒死把你们家小姐从冰窟窿里救出来,都冻病了。三四天了,你们沈家不闻不问,要点碳都推三阻四,你们就这样对待恩人吗?沈太傅死了,你们沈家其他人也死了不成?姓沈的都死绝了?”
    怒气冲冲的吵闹叫骂声传来,沈荣华惊呆了。这声音、这语气、这态度无一不彰显出叫骂者的身份不凡,可对于沈荣华这个重生者来说却另有渊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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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三章 虫七
    在外面叫骂的人叫虫七,身份是随从。除了一个如此个色的代号,沈荣华不知道他姓甚名谁。但在她前世十九年的岁月中,这个人值得她用生命去铭记。
    前世,她差一点成了虫七的妻。
    只因她对杜昶还抱有微薄的希望,关键时刻犹豫不绝,又没有抛开束缚的勇气,才与一场姻缘擦肩而过,不只害死了虫七,也让自己死得卑贱无比。
    沈荣华死的前一年,深秋时节,杜昶刚被封为正三品左督副御史,随后皇上又赐封沈臻静为三品诰命夫人。朝廷新贵炙手可热,宁远伯府也蓬荜生辉,彼时正逢沈臻静生日。杜家承沐天恩,喜事临门,自是烈火烹油、高朋满座。
    在杜府,除了杜昶和沈臻静及几个心腹下人,没人知道沈荣华竟然是主母的嫡亲堂妹。她不得宠,杜家下人作践她,沈臻静一向充耳不闻,听之任之。杜府喜事连连之际,她却被关进佛堂念经祈福,无主人手令严禁外出露面。
    当时,鹂语刚成为通房丫头,很会奉承,在沈臻静面前颇有些脸面。对沈荣华这个旧主也时常周济,遇事尽力周旋通融,为她摆平了不少烦心事。沈荣华身处困境,一句好话足以暖透心房,自是对鹂语放下戒心,满心感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