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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1983开始 第21节
    这年代技术落后,哪有什么复印机,都是油滚。就是装油墨的大盒子,再拿一根类似沾毛沾灰的滚筒,把纸放在里面,一滚就是一张。
    印出来的字体粗大浓黑,易有污迹,还带着一股明显的油墨味儿——现在应该失传了。
    他就翻开这样一个剧本,逐字逐句的默读,又回想87版《红楼梦》的情节,确有许多不同。
    话说在《红楼梦》筹备期间,各方人士针对剧本如何改编,专门在回龙观开了十五天的会议。
    以周汝昌为首的一派,支持将后40回创造性改编;以冯其庸为首的一派,表示要完整呈现120回的全书。
    当时的情形,可谓舌战群儒。
    因为后40回是高鹗续书,是违背曹雪芹愿意的,不能算在原著里。吵到最后,各方才同意了剧组的意见,八个字:尊重原著,重视续作。
    于是就有了剧本,周雷和刘耕路负责前20集,对应前80回。周领负责后7集,对应续作改编。
    所以一共是27集的剧本。许非手里这份,还没有后7集,但光看前面,就知道电视剧删掉了多少。
    比如开头,贾雨村和娇杏勾勾搭搭,英莲被人贩子拐走,甄家和葫芦庙被烧,甄士隐落魄等等,一概没有。
    不是没拍,而是拍完了,上面组织了一场老干部观影会。老干部看完几集很不爽,说你演了半天,林黛玉和贾宝玉怎么还没出来啊?
    然后就成了现有的版本,将上述内容缩减为半集,后半集林黛玉直接就进贾府了。
    还有非常可惜的太虚幻境,据周领说,当时是真理部发话,大意是:不许拍做梦这一段,贾宝玉追求自由婚姻,是反封建斗士云云。
    这特么是人话嘛?!!!
    当然谁也没整明白,你不许封建迷信,那《西游记》和《济公》是怎么回事?反正咱也不懂,咱也不敢问……
    夜越来越深,侯昌荣和吴小东看了半天剧本,主要是揣摩自己想演的角色,熟读台词。当俩人有些倦意,想关灯睡觉时,却发现许非还坐在桌前。
    身板挺得笔直,右手拿着铅笔,在剧本上写写画画。还不是那种简单的人物注解,甚至又扯了几张纸,上面密密麻麻。
    俩人对视一眼,都瞧出彼此不解。
    这位室友年纪虽小,却丝毫不敢轻视,平日里多有惊人之举,这会又不晓得在搞什么。
    ……
    四月十日,早九点。
    大家吃完了早饭,不用喊不用催,自动自觉的挤进会议室,一个个摊开小本,格外正经。
    前面的桌子撤了,因为要容出空间,只摆了一张沙发,旁边立着块黑板。沙发前还放了台录音机,一边讲,一边录,管这事的是郭晓珍(史湘云)。
    从前天起,一些专家顾问就开始给众人上课,第一天是编剧周雷,讲《红学概论》。第二天是红学家胡文彬,讲《国内外红学研究概况》。
    今儿是邓云乡先生,讲《红楼梦》里的民俗礼节。
    邓先生是红学界元老,不仅仅是《红楼梦》,对南北两地的风土人情也极有研究。他久居魔都,为了培训班特意赶过来,就住在张俪隔壁——之后也成了全程跟组的民俗指导。
    大家等了一会,就见王扶霖扶着老先生进了屋,在沙发坐定。
    邓云乡七十了,气有点喘,喘匀了才缓缓开口:
    “大家都知道,《红楼梦》是无朝代可考,曹雪芹刻意模糊了年代背景,甚至地理区域。比如贾府的所在地,究竟在南方,还是在北方,至今仍有争论。
    曹雪芹想将真事隐,但在很多生活细节上是隐不了的,尤其是里面的民俗礼节。比如衣食住行,祭祀访友,灯谜戏班等等,我们抽丝剥茧,还是能看出不少端倪的。
    今天我们不讲复杂的,就讲问候礼。”
    他喝了口水,继续道:“其实红楼梦反映了很多旗人礼节,如第九回 ,贾政问跟宝玉的是谁,外面进来三四个大汉,打千儿问安……”
    说到这,邓先生撑着沙发站起来,王扶霖连忙虚扶着,就见老先生亲自示范,“左腿抢前一步,屈右腿半跪,右手半握拳下伸,这就叫打千儿。仆人见主人时用的,典型的旗人礼。”
    “……”
    许非见状,不由心中一动,除了记笔记之外,刷的撕开一页纸,寥寥几笔,就画了一张速写。
    陈小旭歪头看,一个简单生动的古怪小人,右腿半跪施礼,正是老先生示范的动作。
    她眨了眨眼,写了张纸条甩过去。许非一瞧,“这个法子好,清晰明了,下了课好好画画,让大家也学学。”
    “得您夸奖真不容易。”他回道。
    陈小旭扭过头,不再理会。
    “还有三十一回,湘云到来,众姊妹请安问好。请安是如何请呢?按汉人礼法,右手在上,左手在下,半握拳,放在胸口以下,上下动一动,这叫万福。
    按旗人礼法,双手平放膝上,弯膝碰一碰身躯,这叫请碰安。
    那到底是万福,还是请碰安呢?曹雪芹没有明写,你们自己考量。
    这些都是问安礼,并非正式的大礼,大礼就是跪拜磕头。最生动的便是六十二回,平儿给宝玉拜寿,你们看看怎么写的……”
    有的人忙着翻书,邓先生却没有任何草稿,直接道:“平儿便拜下去,宝玉作揖不迭;平儿又跪下去,宝玉也忙还跪下,袭人连忙搀起来;又拜了一拜,宝玉又还了一揖。”
    他冲着王扶霖道,“这段一定要注意,女人先万福,男人先作揖,然后才跪下磕头。一揖,一跪一磕头,跟着又一揖,这算完成了。
    磕头千万别加打千儿,那是旗人的常礼,随便的,真要拍出来让人笑话。”
    王扶霖连连点头,邓云乡又叫人:“周领啊,周领?”
    “这呢!”周领稍稍站起。
    “还有一点,我上次看你写的有个段落,磕头把屁股翘起来,那是不对的。磕头翘屁股,表示完全臣服,非常谦卑下贱的一种行为,红楼梦纵观全书,没人需要这种,一定得改了。”
    “记下了!”周领忙道。
    邓先生的语速很慢,声音也低,满屋子雅雀无声,就怕漏听了一个字。数十双眼睛注视着前方,只有轻细的书写声,和录音机的沙哑转动。
    “……”
    来此十余天,许非最喜欢的就是上课。
    周雷,胡文彬,邓云乡,后面还有朱家溍,周汝昌,蒋和森,吴世昌,启功等等。没有任何酬劳,剧组窘迫的也出不起一辆车。
    这些年过半百的老先生,都是自己坐公交一路赶来,中午留顿饭,再坐着公交回去。
    “优先放了个外任,不妥,那时候不这么说,应该是仅先放了缺。”
    “瓦败冰消,不妥,改成瓦解冰消……”
    一个字一个字的给你推敲,一个逻辑一个逻辑的给你讲授。大家清楚机会不易,有些人学历不高,听不太懂,但也满纸记下,回去借了录音机,再自己慢慢琢磨。
    年轻人二十来岁,正是活泼好动,但唯有上课时,最为严肃认真。
    这便是这个年代做学问的人,也是这个年代听学问的人。
    后来呢,后来哪有这样做学问的人,又哪有这样听学问的人呢……
    第25章 说探春
    “古代男女授受不亲,小姐都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基本不见外男,所以总体上一定是含羞带怯……”
    夜晚,小屋子里,李颉正给许非、吴小东、陈小旭和张俪说戏。
    “古代小姐看人,一定是遮遮掩掩的。你们的问题就是眼神太大胆了,比方你演林黛玉,你看人就不行,一定得偏着点,或者低着头……”
    李颉59岁,特别瘦,一张奸脸,但人非常好。由于狼多肉少,学员们早不局限于那几位表演老师,现在连摄像李尧宗,编剧周领都被缠住,请教如何理解角色。
    李颉这里更是常年排队,那也毫无怨言,手把手的教。这时候可真是手把手,不像后来就特么为了摸摸小手。
    “你先学会这个,看人不要直上直下,身体稍微侧过来,然后眼睛慢慢的,从下到上滑过去……”
    陈小旭酝酿了片刻,八十斤的小身板轻轻拧过来,然后垂眸,微抬,再一点点往上绽,未等完全绽开,忽地又似羞了,缓缓垂了下去。
    “哎,好!”
    李颉十分意外,拍手道:“你这个眼神抓的太好了!”
    “可别的我还是不会演。”她愁道。
    “别着急,表演这东西说难也难,说容易也容易,主要得找到角色的感觉。你演林黛玉,你就得努力把自己变成这个人物,一旦变成人物,自然就会演了。
    什么意思呢,比方你现在背着一个人走路,你演一下。”
    陈小旭根本放不开,笨手笨脚的走了几步,李颉道:“这就是不会演,那怎么办?来,你趴到她背上。”
    “我?”
    张俪一愣,小心翼翼的伏在妹妹身上。
    “你现在背着她走两步……你瞧瞧,这就会了吧?我说的就这意思,不会演没关系,一定要吃透角色,往角色身上靠,自然水到渠成。”
    李颉是京城电影学校毕业,也就是北电的前身,经验极其丰富,说的已是体验派和方法派的内容了,只是国内还没有研究。
    经过一通教诲,俩姑娘茅塞顿开,透彻了不少,又齐齐看向许非,意思是:你果然是个银样镴枪头!
    李颉之前已经教了十几个,这会腰酸背痛,坐在椅子上面露疲态。陈小旭连忙过去,道:“还有一个呢,我给您捶捶,您歇会再教。”
    她哪会捶什么背,但态度让人很愉悦,老头挺起精神:“许非,你试哪段?”
    “贾芸和小红初会。”
    “找搭档了么?”
    “嗯。”
    他一指张俪,冇办法,陈小旭不搭黛玉之外的戏。
    “那你们排一遍,我先看看。”
    只见许非往里走了几步,似在屋内,张俪则往远拉,似在屋外,然后操着可爱的川普叫了声:“哥哥呀!”
    他探头往外瞧,二人目光对上。
    张俪本该抽身就躲,结果隔了几秒钟才想起来,而这一耽误,整体节奏就乱了。
    导致吴小东演的小厮也卡了一下,不知上不上来,只得硬着头皮道:“好姑娘,你带个信儿,就说廊上二爷来了。”
    此时,许非起身往外走,仨人碰到一起。
    他冲张俪拱拱手,笑道:“什么廊上廊下的,叫我芸儿就好了。”
    到此,一小段结束。
    “……”
    李颉直皱眉,问:“你以前学过表演么?”
    “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