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孝文和张桂琴那边把馄饨店关了,已经启程出发。两口子不爱来京城过年,但没办法,儿子放假就二十九了,工作仍然忙,票还不好卖,这年头春运大军已经初现。
今儿是2月8号,大年三十。
许非一大早爬起来,打扫了一下院子,便坐在书房开始工作。
他上辈子参与过影视剧拍摄,各个环节都略懂,但真正擅长的还是文字和美术。《便衣警察》小时候看过,印象模糊,只记住那首歌了。
这剧的导演叫林汝为,是位女性,《四世同堂》的主题曲《重整河山待后生》,和此剧的主题曲《少年壮志不言愁》,都是她本人作词。
“千里刀光影,仇恨燃九城。
月圆之夜人不归,花香之地无和平。
一腔无声血,万缕慈母情。
为雪国耻身先去,重整河山待后生!”
你就看看这份壮怀激烈,后世有几个导演能写出这词来?都他娘的悲伤逆流成河……
冬日寒院,老汉孤灯。
天有点阴,没太阳,云彩低低的往下垂。许非脚边烤着火,怀里抱着热茶壶,在设计开篇的分镜头脚本。
他不太记得《便衣警察》怎么拍的,索性重头开始,既融入后世的一些技法,又得符合这年代的观众审美。
清新,自然,有朝气……拿演员来说,不讲究太瘦,瘦说明吃不饱饭,脸要圆润饱满,或棱角分明。你把鸡拎过来,能被全国人民喷死,那叫二刈子。
“呼……”
他画一稿,就搓搓手,不知不觉已经厚厚一摞。
人物线条简单,一个人坐在审讯室里,头发刚刚剃光,穿着蓝色的囚服,对面是两名警察,背后墙上写着“坦白从宽,抗拒从严。”
就这一个场景的分镜,足足花了一早上。《便衣警察》节后筹拍,他不晓得会给自己安排什么岗位,但该准备的就得准备。
许非扔下笔,看看时间,披上大棉袄出门,直奔火车站。
站前广场人山人海,大包小包,都是往外走的。他等了好一会,方见爸妈拎着行李出来。
“怎么拿这么多啊?”
他一提溜,膀子差点卸下来,“啥东西这么沉?”
“猪肉啊。”
“你大老远带猪肉干啥,我这都有。”
“不是怕你吃不着么,你一天在京城啥消息没有,我们能不惦记着?”
三人乘公交,在售票员的白眼下到了新街口大街,得仔细踅摸,最小最窄的胡同口就是百花深处。
爸妈进胡同时还在嫌弃,一见那院子,都不言语了。
许孝文转了好几圈,坐床上直拍大腿,“你瞅瞅,你瞅瞅,我们老许家世世代代都是贫农,搁我这一辈算是文艺工作者,你倒好,起码得挂个富农成分。”
“大过年说点好的!过来帮我贴对对子,谁家三十儿才贴对子,一天天都干嘛呢?”张桂琴白了爷俩一眼。
“嘿嘿,我不是忙么。”
许非被训得傻乐,冷清了这么久,总算有点人气儿了。
一家三口忙里忙外,春联年画福字都沾好,张桂琴刷了刷大灶,又开始做饭。
“你一天都喝西北风么,这灶都起锈了,多少年没用了?”
“我都用电饭锅,糊弄一口就得,中午吃食堂。”
许非帮着生火,很快火旺灶热,老妈倒入宽油,夹住化好的带鱼块放进去,约莫2分钟用筷子一翻,已上色微黄。
“哎,我听你婶儿说,小旭今年也不回家,要接待什么记者团。”
张桂琴忽想起一事,道:“你咋不把她接过来,好歹热闹热闹。”
“就是,你这孩子不会办事,白跟你一个屁股……”
旁边的许孝文挠挠头,重新来过,“白跟你一条裤子穿到大。还有你玩得好的,都叫过来,这么大院子白瞎了。”
“小旭打小就没离过家,这又过年,你说你也不想着点……”
“行了行了!”
许非见他俩没完没了,“我接我接!”
第85章 悠然居
“一个是阆苑仙葩,一个是美玉无瑕,若说没奇缘,今生偏又遇着他……”
筒子楼的过道上,胡则红一边唱着《枉凝眉》,一边掏着炉灰。
这首歌早在84年就写出来了,是王立平交给剧组的答卷,正是因为这首歌,他才得以为《红楼梦》作曲。
“唉,想我也是嫡亲的小姐,居然要干这等粗活,真是红颜薄命。”
胡则红哆哆嗦嗦的演着戏,小北风一吹,就叫个凄惨。
这种蜂窝煤的炉子,其实就是铁片箍成的桶,里面可以放煤,还有提梁,能拎着走。她掏完炉灰,提着桶打算回屋,冷不丁往楼下一瞅,哎哟,瞬间来精神了。
“许老师!”
“许老师!”
“这呢,这呢!”
她冲下面喊完,又回头喊,“快出来,许老师下乡慰问啦!”
嗡!
一嗓子把大家伙都召出来了,个个面有菜色,没比《甲方乙方》里的吃鸡土大款强多少。
许非一脑袋汗,得亏我买东西了,不然就身败名裂啊。
“下来几个抬东西。”
“来了来了!”
几个小伙子颠颠跑下来,见自行车后座绑着好几个麻袋,忙不迭的往下卸。
“苹果!”
“花生!”
“瓜子!”
“啤酒!”
“猪肉!”
“呀,还有汽水和大肘子!”
搬下来一个,众人就欢呼一声,就差喊许老师万岁了。
许非瞧着心酸,多好的一帮傻帽啊,让留下就留下,让干啥就干啥,这才叫肩负责任的文艺工作者。
他大事帮不了,准备点年货还是没问题的。
“记者团什么时候来?”
“已经到了,明天开始活动。让我们都去大观园,还得穿戏服,纯当耍猴的了。”
“就是,他们想看拍摄情况,怎么不来筒子楼看?去大观园能看着什么?”
“呵,上头要对外推广,当然挑好的地方了……哎,陈小旭呢?”
“她身子不好,在里面躺着呢。”
许非一路闲聊,上楼进屋,见那丫头盖着厚厚的棉被,点着炉火,正窝在床上看书。
“你这一点不透气,没病也能憋出病来,没喝点红糖水啊?”
“你来做什么?”
陈小旭放下书本,眉目间又懒又倦,尤其大被一裹,愈发衬的娇弱。
“接你过年去。”
“我不去。”
“我爸我妈来了,我妈点名叫你过去。”
“所以你才来?”
“啧,我最近忙的要死,今儿早上我还工作呢。”
“……”
陈小旭见他不似作假,遂十分讲道理,“那你出去,我换件衣裳。”
许非抹身往出走,背后又道:“哎,你把张俪、侯哥他们也叫上吧。”
“嗯,我正想叫呢。”
待他离开,陈小旭方慢吞吞的爬起来。
她今天身体不舒服,只觉得冷,换了件白色的毛衣,又翻出一件桃红色的大衣,配着白围巾,头发也拢了拢,细细梳在后面。
那边厢,许非敲开另一扇门。
屋里热气滚滚,姑娘围着炉子,座着口锅,里面咕嘟咕嘟煮着东西。
她见了人进来,氤氲中透着笑靥如花,“我听外面喊呢,这走不开……哦,我给小旭煮点喝的。”
“做的什么?”
许非凑近一瞧,红汤汤的飘着些许细姜,甜香中带着辛辣,正是红糖姜丝。
“你明明小一些,倒像个姐姐似的,光看你照顾她了。”他忽然感慨。
“小旭天生就是让人疼的……”
张俪把汤汁倒进碗里,悄看了他一眼,“还是说,你不心疼?”
“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