幸好,李大夫早已比任何人都看透了这一点。所以,对自己的婆婆从不阿谀奉承,因为婆婆从来不把她当人看,只当棋子用。她的医术越厉害,或者一般生病的人会喜欢她,可是,婆婆太后之类权贵,肯定是对她既喜欢又恨的要死。只恨不得哪天她江郎才尽,可以向她挥起刀子。
“孩儿明白了。”朱隶道。
尤氏回头:“那回屋去吧。外面风凉,小心染上风寒。”
“宗人府里的牢房更为寒冷,母亲放心,孩儿这就去把敏儿接回家。”
“你说什么?!”尤氏高八度尖叫。
儿子怎么到现在都听不明白她说的话?!
“母亲,孩儿告辞。”
所谓志不同道不合不相为谋,再和与自己观点相差十万八千里的人说下去,不过是浪费口水和时间。看见马儿备好了,朱隶转身直出大门。
伏燕带刀紧跟上他身后。
“隶儿——”尤氏在大儿子后面拼命追赶着,可是哪儿能追得上。朱隶在夜色中翻身上了马,一转马头,缰绳一抖,烈马朝宫门像疾驰的流星,不会儿消失在夜茫茫的路头。
“这?这?!”尤氏气急败坏,差点跪在地上锤起拳头。
方嬷嬷走近她身边,想安慰她:“夫人不用担心,大少爷办事一向稳妥,去到宗人府必定能把大少奶奶平安带回来。”
听到这话,尤氏忽然挥手一大巴掌打在了方嬷嬷脸上。方嬷嬷一个措手不及,摔倒在地上口角流血。尤氏骂:“你想着她回来当你主子是不是?!没用的东西!背信弃义的东西!”
朱理站在不远处,看着这一切,感觉哗啦啦的,一盆冷水洒到了自己心头上。毕竟之前当着大哥的面,尤氏说的每句话,好像都是为了他大哥的安危,为了护国公府着想,都还算是在理。他只想着只是尤氏对于李敏只有误会。可现在,听尤氏突然抽打方嬷嬷说出来的这句话,岂不是,他母亲,恨他大嫂不说,是恨不得他大嫂赶紧死了为好。
这,这哪里是一个婆婆对自己儿媳妇该有的态度?这,简直是不是人了。
尤氏打完方嬷嬷,怒气未消,一时没有发现自己小儿子在场,转身气冲冲回到自己院子。
朱理看见方嬷嬷被人扶起来,方才勒住了自己要迈出去的脚步,按住惶惶然被尤氏惊到的心跳,转身,踉跄似地走了两步。
前面,垂落的芭蕉叶子后面,公孙良生提着一把灯笼,看着他。
“公孙先生?”朱理感觉,公孙良生是一直在这里看着,都看见了。
以公孙良生这样的在他大哥身边为第一幕僚的身份和智慧,肯定是,都早猜到他母亲是什么想法了。莫非他大哥也猜到了?
朱理忽然感到惭愧,以及茫然,不知所措。
公孙良生手里的灯笼静静地照着他年轻的脸,过了片刻,轻声说:“走吧,二少爷。”
不说点什么?
朱理藏不住,问:“公孙先生,我大哥他——”
“知道夫人为什么容不下大少奶奶吗?”公孙良生问他。
朱理正是对这点怎么都想不通。
除了纳妾的事情以外,其实,李敏自己都说了,如果他大哥非要纳妾也行,李敏自行离开就是了。所以,这件事,和李敏关系也不大。再说了,李敏对护国公府里的钱财权力,从来都不放在心上。尤氏让她管,李敏二话不说尽自己做儿媳妇的责任帮忙。尤氏收回管辖权,李敏全部交回去,一句多余的反驳的话都不会说,更不会做些什么手脚偷拿一分一毫护国公府的钱财。因为,李敏根本不爱财不贪财,也不贪权,和王氏能争什么?
王氏是傻的吗?和一个与自己不争的儿媳妇斗气?何况这个儿媳妇还能治好王氏的病?
“我想不明白,请公孙先生赐教。”能感觉到事情没有那样简单,朱理恭恭敬敬地虚心求教。
公孙良生两眸里微微闪过一道光。小少爷年纪尚轻,果然对尔虞我诈的东西看不太透。于是对朱理嘴角微扬,含着笑说:“夫人不是容不下大少奶奶,是容不下大少爷。既然都容不下大少爷了,肯定,将来也容不下二少爷。”
“什,什么?”朱理一声惊讶。
在对面屋顶上乘风赏月的某大侠,手里捉着酒瓶子落了下来,像是专门找书生的茬子,插进话说:“喂喂,我说你——书生,别把坏的都教给小孩子了。”
“许大侠。”朱理回头看见是许飞云出现,赶忙尊敬地喊了声。
“叫我大哥也行。”许飞云一只手,搭在小朋友肩膀上,难兄难弟地称呼道。
知道许飞云与自己大哥有过结拜的仪式,朱理点点头,乖乖地喊:“许大哥。”
“对了。叫我一声许大哥,对这个书生的话,你以后可别全信了。”拉了小朋友当同盟以后,许飞云眯着眼睛再来一句,“不过,书生刚才说的话,也不是完全没有道理。”
朱理眸子里忽的闪过一道光:“许大哥,是看到了什么听到了什么吗?”
许飞云天天窝在护国公府里,除了喝酒,高强的武功不办点事情,在这里蹭吃蹭喝对人家也交代不过去。所以,顺便,把该听的听了,该看的看了。
手搭在小朋友的肩头,在朱理耳边上轻轻吹过一道桂花香:“这酒气香吧?是你大嫂送在下的。在下算是欠你大嫂一个人情。实话实说,夫人近来不止在府里招兵买马,在外面都在四处寻找帮手了。”
朱理手中拳头一握,才知道这事的严重性。
“压得住你大嫂,夫人才能压得住你哥,压得住你哥,才能压得住你。要是连你大嫂都压不住,连给你大哥纳妾的小事都不能做主意,夫人在这个府里,基本没有任何说话的声音了,夫人能忍得住吗?据闻,这么多年,以前王爷不在的时候,府里全部事情,都是归夫人一个人说了算的。”
可见,连许飞云这个从外面来的陌生人,不过短短几天,都能看清楚了尤氏的野心。
这个野心可谓可大可小。朱理不是什么都不懂的,很快能联想起人们近来私下议论到很热的当年孝德皇后被废的事,孝德皇后被废,说到底都是因为,想谋皇帝的权。
朱理脸色一暗,几步穿过他们两人中间,走去马厩。
公孙良生默默地看着他的背影,回头,扫了眼说了话当作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的许飞云,吐道:“事不关己。”
“王爷王妃的事,就是我的事。”许飞云完美的唇形勾了勾,那抹笑浸透了诡秘。
公孙良生转身,不和江湖浪人斗气。
许飞云捉着酒瓶子,飞回屋顶继续看热闹,不忘再送书生一句话:“东西好生藏着,貌似王爷上次让你带的时候,现在暂不让用。”
这人,连免死金牌?明明,之前一直都进了护国公府之后没有拿出来过。公孙良生没有转回身,只是一路沉思着,向前走去。
长春宫里,一名宫女进了屋子后,对坐在屋子里的常嫔和八爷福了福身:“娘娘,八爷,福禄宫门口,有人说看见朱公公路过那儿以后,坐上一辆车像是要出宫。”
常嫔立即愁眉地看向八爷:“这——”
“娘娘不要心急。”八爷温和的声音在这个夜里像是安静流淌的小溪流一样,很快地能安抚下所有的焦虑焦躁,“像我们之前所想的一样,不过是李大夫救过的病人想报恩罢了。”
“可是,隶王妃现在被抓去了宗人府。”常嫔心里害怕,害怕的远远不止李敏会不会被杀,而是,李敏一旦出事,以后十九爷的病谁能来治。难道,太后下令让人抓李敏时,不想想自己儿孙的安危了吗?十九爷是太后的孙子。
太后哪里真能时时刻刻把孙子都系挂在自己心头上。孙子有很多,关键时刻,不一定,个个都能保得住。反正,事后可能悲伤是有的,只是只要想到这是皇宫里争斗不可避免的事情,想想也就算了。
“定是这里面出了什么问题。”朱济弯起的手指轻轻敲了敲桌沿,之后,英俊的眉毛微锁,站了起身,走到窗户前面,眺望天上那轮被乌云遮掉了一半的明月。
小李子在他身后,轻轻声地说着:“福禄宫里在隶王妃被抓之前,除了大皇子的病,太后与隶王妃貌似发生了其它争执。”
“不是护国公纳妾的问题?”
“奴才想很有可能不是。因为之前太后都下过懿旨了,不会出口反口。”
“那么,很有可能是太后的病了。”八爷沉思。
“据说,太后今日下午在宫里睡了一个下午。”
“你怎么知道的?”
“玉清宫闹成这样,太后都无声无息的,直接去大皇子的院子。”
朱济的眸光里一闪,微微点了点头。是这样的没错。玉清宫闹成这样,太后本该过问一声,太后却没有。不能说太后重视大皇子多过东宫。因为太后这人,从来不喜欢在宫里的争斗中选边站的。太后向来焦急的时候,只有一件事,那就是关系到太后自己的利害关系时。
现在的万历爷孝敬太后,太后要烦恼的利害关系只有一件事,自己的身体。
常嫔在那边实在坐不住了,太后能看着孙子见死不救,她却不能,可怜天下父母心,她没法看着十九爷死。站起身的常嫔,刚要走向门口时,被八爷温和的一声拦了下来。
“娘娘不要心急,不要忘了,她是护国公的妃子。护国公手握百万大军,而且谁不知道朱隶疼爱自己的妃子。皇上只要想到这点都需要三思而行。太后再气,都不可能当场斩了隶王妃。要说太后后悔,倒是有可能。”
常嫔一听,转回身,直走到八爷面前,愣问:“你说太后后悔?”
太后怎么可能后悔?太后是比天下那个九五之尊更高上一层的人,是皇帝的母亲。皇帝还得听太后的话。太后说的话,永远是对的,哪怕其实是错的。太后怎么可能自抽自己的脸?
朱济笑笑,走回到自己椅子里,让常嫔一块静心坐下,一块耐心地等消息:“要本王说的话,其实,护国公都不一定进宫后真的到了宗人府以后劫持自己的妃子出牢,因为,劫持嫌犯出牢的话,等于犯下了大明律条,是给皇上铲除的借口。”
所以,皇上听说这个消息以后,都按兵不动。
“那该怎么办?”常嫔脸上露出了一抹清楚的担忧。
宗人府门前,紧随那一声:隶王到了——
里头所有的人,全部跑出来,跪在地上,在夜风里打哆嗦。
大明王朝的宗人府,按照以前,里头的官员都是由皇子和护国将军任职的。后来,归为礼部以后,变为礼部的官员代职。一个宗令,划分为左右两个宗令,没有宗正宗人等职位了。形同宗人府的权力被削减了。
宗人府改制,是发生在万历爷继位以后不久的事,万历爷为什么这么做。朱隶想起公孙良生说的,以前,万历爷和太多兄弟争皇位了,宗人府好像给万历爷的印象不好,管的事太多,有时候能越过皇帝的权位。这是大忌。
改制以后的宗人府,除了礼部派遣来的宗令以外,里面负责文书等差事的普通职员都还在。一些年纪比较大的,都记得护国公。因为,朱隶的父亲朱怀圣,在宗人府改制之前,曾经是宗人府里的右宗人。
把缰绳扔给了下面的人,朱隶大踏步,穿过那些跪着的人,进了宗人府里。那些人慌忙爬了起来,其中一个年纪很大的,该有六十岁以上的老职员,人家称为曾郎中的,在其他人催促下,气喘吁吁追上朱隶,道:“隶王,是想接隶王妃回府吗?”
朱隶转回身,看着他,说:“本王记得你,之前本王的父亲略有提过曾郎中,称赞其办事一丝不苟,实乃可以依靠之人。”
听到这话,曾郎中都脸红了。眼看,朱隶几乎是只身前来,并不像大家所想的带兵围剿宗人府,想蛮横地从宗人府里把人劫出去,其彬彬有礼的风度,更令人大吃一惊。相比之下,其实宗人府是如临大敌,宫廷侍卫都来了一大把,在宗人府四周埋伏着,好像在等着朱隶自投罗网。
谁一派正气,谁阴险狡诈,似乎都一目了然了。怎么不让曾郎中深感惭愧。
“本王是来陪王妃在宗人府里吃吃茶,坐坐牢的。还请曾郎中打开王妃的牢门,让本王进去就是。”
朱隶这句话一开口,宗人府里所有人都像见了鬼似的。
“王爷!”曾郎中气都喘了,“本官怎能把一个无罪之人关进牢里?”
“大人可能不知道,是本王让拙荆到福禄宫给大皇子治病的,所以,王妃有罪,本王怎能没有罪?”
汗死了!曾郎中等一批人头顶哗啦啦下冷汗。没错,太后是说李敏治坏了大皇子,但是大夫不是神仙,不可能保证绝对能治好病人。如果李敏不是不怀好意想谋害大皇子,怎能抓李敏进牢房。既然,朱隶说了李敏不是想给大皇子治病的人,是他让的,主谋肯定是朱隶了。
这,和他们设计抓朱隶的理由不一样。他们设计的是,朱隶劫牢。这样的话,无论李敏之后究竟有没有犯错,朱隶这个劫牢的罪,是犯定的了。
要是李敏真没有错呢?他们这等于抓错了人,抓错了两个!
要疯了!
曾郎中扶了扶自己头顶上快要歪倒的官帽。
伏燕这时候找到了李敏她们所在的牢房,朱隶转身,朝妻子的牢房走过去。
听着脚步声由远及近,李敏睁开了闭目养神的眼。只见他的轮廓越来越清晰,黑袍上那绣着的麒麟仙鹤,在夜里像是随时跃出来一样,仙气怡然。
淡定,大气,沉稳。
一看他这个气势,根本不是来劫囚的。
李敏笑了,嘴角微微弯起。
“王爷。”兰燕隔着大牢的栅栏跪下,话声惭愧,“请王爷降罪。”
朱隶只要看到妻子完好如初没有受伤在那里,也就不怪罪了。他也不是那种蛮不讲理的,伸手喜欢教训奴才的人。只是,上次兰燕出手比朱璃慢,害李敏受伤,是武艺不精,护主不力,他才实事求是惩罚了家奴。
“好了,给本王打开牢房吧。”朱隶回头,看着跟上来的曾郎中等。
别看护国公的声音慢慢吞吞的,斯斯文文的,但是,那种无形的压力,让站在其面前的人都全身不禁寒瑟,没有一个不寒冷到打抖的。
负责挂锁的,颤颤巍巍地走上来,给开了牢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