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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节
    红衣师父略略挑眉,足足盯着她半盏茶,才嘀咕一句:“总觉得你比以前……”
    后几个字叶央没听清,也惊出了一身冷汗,生怕自己装的不像,不过师父对细枝末节的事不关心,下巴支在石桌上道:“你就要走了吧。”
    话题蓦地沉重起来。
    叶央跟着坐在他旁边的石凳上,缓缓点头:“听说是入夜,寅时动身。”凌晨两点开后城门,让百姓纷纷迁离西疆,不许打火把,那时离天明尚早,虽然看不清路,但好处是库支也看不清,只要他们举着火把来追,就是夜里最显眼的存在。
    而且雁回长廊的六座城池是一字排开,左边同乌斯有高大山脉阻隔不必担心敌人,右边的库支还在城外百里远,想要绕个大圈子跑到定城后城门要花费不少时间,只消平安出城和赶来支援的大军汇合,一路便能平安。
    长这么大叶央还是头次经历战乱迁移的情况,有些新奇和不安。
    “谁让你坐了,为师坐着,你就应该站着。”红衣男人一只手提着叶央后脖子把人拎起来,挥挥手赶苍蝇似的,“去,活动活动腿脚。”
    叶央不得不走到竹架旁边,把一条腿搭了上去。
    她的身体倒灵巧得很,压腿时没有想象中的疼痛,正在机械性地重复动作,后脑勺突然一阵凉风拂过,吹得叶央心底发毛,然后一颗石子结结实实地砸上她的伤处。
    “嘶——”叶央疼得抽了口气,单腿蹦跶着转身怒视师父。
    后者已经扔出第二颗石子,她急忙仰面下腰躲避,石子撞上了竹竿,发出咚的一声,叶央挂在架子上的左腿也感觉到了颤动。
    她……她刚刚只有一条腿站在地上还完成了弯腰的动作?强悍的运动天赋和灵活身体让叶央很惊喜,上辈子办张健身卡用了两次就全身酸痛再也没去过,毕竟程序员是不需要跑跑跳跳的。
    不过这不是重点。
    “你干嘛用石头砸我!”叶央怒气冲冲地折回师父身边。
    “都说了不许顶嘴!”红衣男人一巴掌就把叶府为祸乡里的大小姐拍在了地上,没等叶央提高嗓门,自己先换了一副伤感的神态,“那日库支围城,我眼看不好,就找了你做帮手,想着烧了他们的粮草营,没料到险些害你葬身火海……我去救你时,你已经没气了,还好命大,自己又缓过来。”
    叶央从地上爬起来,不明白他说这个干什么,但有一些细节能和自己隐约的记忆吻合,看来师父当时的确在场。
    “你这次是必须回京城了,一路上要多小心。与库支一战后或胜或败,流民都会只多不少,西疆不是久留之地,去了京城,要听大人的话,别得罪人,你爹娘不能时刻护着你。”红衣男人语气温和,一字一句发自肺腑。他并不是很阴柔的长相,眉毛浓密上扬,身姿英挺,把一袭红衣穿的火一样炽热。
    叶央注意到,那件衣服前后用金线绣的似乎是某种猛兽,狰狞逼真。
    “师父……不和我们一起走?”
    红衣人啊了一声,淡笑道:“我怎么能离开。”
    我又不知道你为什么不能离开。她在肚子里嘀咕一句,到底没说出来,只感叹:“刚来就要走,有点不习惯啊……”
    “刚来?”师父疑惑,侧身看着她。
    “刚、刚回来!”叶央可不敢说是刚穿越来。在这个地方还没混熟,谁都不认得,连府里有几个去处都不知道就要走,还是以“流民”的身份离开。
    不过换个想法,在这里强装成“叶央”总不自在,不如到新去处安心做自己。
    这么一琢磨,离开也挺好的!
    红衣人看着她忽喜忽忧的模样,笑意更深,然后轻咳了两声:“愣着干嘛,别偷懒!”
    叶央一缩脖子,自觉地去活动筋骨。当程序员的时候天天对着电脑,都快得上颈椎病了,还是天天加班没工夫活动,现在好不容易能闲下来,她一会儿踢踢腿,一会儿扭扭腰,抬起头看明亮湛蓝的天空。
    柔软灵活,耳聪目明,叶央发誓要好好珍惜这具身体。而真正的叶府大小姐……恐怕在火烧库支粮草时就被烟气熏死了吧。
    不管怎么说,她白得了一条命,绝对不能轻易辜负。
    “叶央。”师父毫不爱惜自己张扬的红衣,干脆躺在了不大的石桌上,翘着腿状若神游,和她看同一片天空,“要下雨了。”
    是吗?叶央狐疑地望着万里无云的晴天,对他的话表示怀疑。
    “下雨了……哈哈,下雨了!”红衣人说着说着居然笑起来,声音清亮,“去给我倒杯茶,再拿几个果子。”
    转动腰腿时叶央咬牙:“都说了,没有茶也没有果子!”
    “……没有什么?”
    稚嫩的女童声音在院子门口响起,叶央惊得差点把腰闪了,下意识去看,叶晴芷豆腐一样的小脸探出半个,正怯怯地打量她。
    “什么都没有。”叶央赶紧走过去看这小女孩跑来干嘛,走到一半又想起师父还在,急忙回头,可石桌上干干净净,再打量四周,连半抹红色也无。
    ……跑得挺快,一看就是个高手。
    直觉告诉叶央,这个师父是她的秘密,恐怕没有第三个人知道,所以她也不打算对别人提起。
    叶晴芷只比她小了三岁,个子却矮很多,叶央蹲下和她说话,笑着问:“你来找我?”
    估计小晴芷没和微笑的叶央交谈过,一开始有些不自在,过会儿才昂首道:“我和我娘已经收拾好了,老爷和夫人都不在府里,所以来知会你一声。”
    她对叶央的态度很复杂,敬畏和不屑都有,就像小孩子看见了比自己大还比自己厉害的哥哥姐姐,有点想表示“我也长大了才不扎堆呢”,又很想同他们一起玩儿。
    “好,我知道了。”叶央想伸手摸她头顶,却被躲开。
    摸了个空,她干脆一只手按住叶晴芷的肩膀,另一只手狠狠在她脑袋上揉了一把,心态已经恢复到上辈子二十七八的自己,看见小孩子就觉得喜欢,还得逞地又笑了几声。
    手感毛茸茸的,不错。
    “你……”叶晴芷嘴巴一瘪,精致的小脸皱了起来,“你从来没摸过我的头。”
    叶央看她都快哭了,心里叫苦:古代小孩子不会这么脆弱吧,这就要掉眼泪?赶紧哄道:“不摸了不摸了!”
    叶晴芷继续抖落委屈:“你还让我滚远一点,说我是不识字的……”
    内心崩溃,叶央痛苦地扶额。她实在不知道,自己这具身体,到底是个好人还是坏人。
    ☆、烈士遗孤
    换到现代,叶晴芷也就是刚上小学的年纪,在这儿指责她欺负弱小,像一盆冰水迎面泼过来,让叶央每一根发丝都滴着愧疚。
    不管怎么说,让人家滚的确是缺乏文化熏陶的表现。
    叶央决定亡羊补牢,把叶晴芷抱在怀里拍了拍后背,彻底化身为和煦如日光的温柔大姐姐,“以后不会,我保证。也不提你识字的事儿了!”
    叶晴芷惊愕又欣喜地看她,睫毛上挂着泪珠,呆呆道:“你屋里……有个红色的东西跑出来了。”
    完了,是师父。
    刚刚叶晴芷进门时,由于角度关系,应该看不见叶央背后石桌上的红衣男人,原来他一瞬间跑进了叶央屋里,冲出来时却不幸被发现。
    叶央有心隐瞒,赶紧把话题岔开:“咱还是接着说你不识字的事儿吧。”
    “哇——”叶晴芷哭的更凶了。
    西疆的雁回长廊,尤其是定城,以边贸为主,文化底蕴不太浓厚,各家各户除了种地就是经商,看算盘珠子比书墨亲切多了,自然忽视基础教育。叶央是她爹娘从小教起来的,叶晴芷就没那个好运气。
    小孩子变脸比翻书还快,叶央拿出十二分的耐心哄她,加上十二分的诚恳保证,终于让叶晴芷不再掉眼泪,把人领进了自己房间。
    她的卧房似乎又被打扫了一边,床褥不带走所以收进柜子,显得更加空旷简陋。柜子里,梳妆台,都空空一片,只有桌上放了一坛酒,六七个红皮杏子。
    这东西叶央走的时候还没有,不是她娘留的就是她师父——不过做娘亲的肯定不会让未及笄的女儿喝酒,肯定就是红衣师父了。
    叶央把小晴芷带去桌边圆凳上坐着,给了她两个杏子,正用一副嫌弃脸把酒坛子挪到桌脚的时候,发现上面的泥封是碎的。
    她低头闻了闻,并不见酒味,却隐隐有冷冽清香,试探着尝了一口,发现是极甘甜的泉水,和自己中午在厨房喝的碱味很重的井水不同。
    “还真有心……”想到红衣师父理所应当指使她的态度,叶央实打实地感动了一把,情绪这么激动更多的原因是看见水果——终于能改善伙食了!
    叶晴芷双手捧着两个杏子,手肘支在桌面上,半天不敢动,还是叶央笑眯眯地催了又催,才咬下第一小口。
    看见水果眼睛都绿了,但她也不会没出息到和孩子抢东西,只吃了两个酸甜可口的杏子,便作罢,继续装和蔼可亲的大姐姐,“晴芷,你会写自己的名字吗?”
    小晴芷摇摇头,又点点头,“只会一个字。”
    声音越来越小,看她的眼神也怯生生的,生怕挨骂。记得原来鼓起勇气和叶央说话,那种冷冷的谁也看不上的眼神让她每每无地自容。
    天生一张傲慢脸让叶央打开小晴芷心门的过程分外艰难,不过对方也是活泼好动的年纪,怎么能逃过叶央这种活了两辈子的,没多久就为了显得自己同叶央一样能干,用食指沾着坛子里的泉水,在桌上写了一个“叶”字。
    “这是我的名字。”叶晴芷指着那个字,又指指自己。
    叶央递过去最后一个红皮杏子,在她小口小口啃的时候,也沾水在那个“叶”后面写了一个“晴”,揽过叶晴芷指给她看,“第二个字。”
    小晴芷愣了下,慢慢循着笔画描了一遍,第三遍就写的有模有样,笔触稚嫩却一丝不苟,模仿得很像,尤其是“晴”的左半边,叶央写的时候,“日”中间的一横总写成一点,她也学了去。
    遇到个灵气十足的学生,眼睛像小兔子一样柔软无辜,让叶央心生好感,教完了她的名字,又问:“还要不要接着学?不如,我教你来写你爹的名字吧。”
    终于说到叶央真正关心的了。
    刚刚叶晴芷来传话时,说的是“老爷夫人都不在府上”,恭谨客气的用词很奇怪。她姓叶,肯定不是府里的外人,可从丫鬟婆子的态度来看,却不似叶央尊贵。
    叶央清楚她老爹没有妾室和庶子女,叶晴芷肯定不是她亲妹妹,那是怎么个情况?
    “爹?”小晴芷动作凝了片刻,比她还疑惑,“我有爹爹吗?”
    “……”我怎么知道!叶央翻眼,看来这条打听消息的路行不通。
    小晴芷又继续道:“一直都是我和我娘住的,就挨着你的院子,没人提过爹爹的事,娘也不说……阿央姐姐,你知道我爹爹吗?”
    一会工夫,她叫叶央的语气也亲密起来,大眼睛眨巴眨巴,期盼地望着叶央。
    “呃……”叶央语塞,然后心里陡然一惊!
    他们本家的人都死得差不多了,叶晴芷和她娘两人住在府里,不是将军妾室又能和她论上姐妹关系……那就只有一种可能!
    小晴芷估计是个烈士遗孤,她爹和自己老爹是远方兄弟,为国捐躯后叶央她爹就收留了这对母子。
    这么一想,她看叶晴芷的目光里又多了几分怜惜。
    “叶央啊叶央,你这都干的什么事儿,不好好对妹妹,待人张狂无理还有一身不良习气,我一一帮你改了,必须改!”在心里她暗暗发誓,把小晴芷软乎乎的头顶摸了又摸。
    姐妹两个玩到傍晚,你一句我一句的聊了很久。府里的陈婆婆来送过一次吃的,看她们如此和睦也欣慰地老泪纵横,直夸大小姐越来越懂事。
    叶央受之有愧。
    晴芷虽然年纪小,但有些事经过她不加修饰的童言童语说出来,能让叶央对这个时代了解得更加深入。天刚擦黑叶晴芷就打起了呵欠,叶央干脆让她睡在了自己床上,差人去告诉她娘不用担心。
    反正现在刚到戌时,换算成现代时间才八点,离凌晨两点出发的时间还早,为了储存体力赶路,正适合睡觉。
    话虽如此,整个定城除了体力不支的小孩子,也没几个人能安心睡着,惶惶不安地躺在床上,一闭眼就能隐约听见百里外库支军马铁蹄踏地的声响。
    叶央伏在桌上,心事重重,迷迷糊糊地打盹儿,梦里也不踏实,这些天认识的人一个接一个出现在她眼前,不怀好意地笑:“叶央,你猜猜我是谁呀,猜不出就是冒牌货!”
    梦境的最后画面定格在红衣师父上,他胸口金线绣的猛兽突然活了,挣出衣服咆哮着冲她扑过来——
    “啊!”叶央低呼一声,全身猛地一颤醒来,发现自己还好端端地趴在桌上,忍不住呼出一口气,抚了抚砰砰跳动的胸口。
    “阿央姐姐。”叶晴芷比她醒的更早,就在身旁立着,手里捏着自己小小的外衣披在叶央肩头,“刚刚陈婆婆来催过一次,说准备出发了。”
    叶央一愣,“那你不叫我。”
    “我怕吵醒你。”叶晴芷双手拧着自己的衣角,惴惴不安。从前在叶央面前做错了事,是要被很凶的眼神瞪然后挨句骂的,她不知道叶央只是天生目光凌厉,实际上对小不懂事的孩子从来都懒得搭理,没心思训斥。